镰仓幕府的建立,标志着日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然而这个新时代却并不美好,也未能长久。
因为源氏政权传到第二代的时候,就开始渐渐不行了。
主要原因大致有两个:首先是没经验,再怎么说,武士当权这终究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很多事情都处尝试阶段,既是摸着石头过河,就难免一脚深一脚浅地栽河里;其次是因为源赖朝死得太早。
建久十年(公元1199年),这位日本史上最初的幕府将军,没有任何征兆地在镰仓与世长辞,死因至今不明。而后,其家业被传给了嫡长子源赖家。
这孩子当年只有十七八岁,因为实在过于年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挑起一国政务,所以大权便被以辅佐他为名的生身母亲北条政子给抓在了手里。
虽然在今天的学界,人们往往会给予北条政子很多高帽和各种好评差评,比如什么一手遮天的女将军、镰仓幕府背后的女魔头、日本版的吕后等等,但如果要我说的话,她其实不过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女人罢了——这点倒是跟源赖朝挺像。
北条政子出身的北条家,其实只是伊豆的一个普通豪族。如果不是源赖朝落魄为阶下囚被流放到那儿,哪怕他不是幕府将军只是普普通通的源家大少,从门当户对这个角度出发,政子也不具备嫁给他做正房的资格。
或许这就是命,让一个小地主的闺女一跃成为了天下的御台所。
御台所就是幕府将军的正房大老婆。
面对这一份从天而降的大富大贵,北条政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何守住它。
在她的概念里,富贵的根源是自己的丈夫,换言之,只要看住了老公,自然就万事搞定了。
所以在源赖朝当上了将军之后,北条政子立刻展现出了恶妻的一面,用尽一切手段,威逼利诱地将丈夫管得死死的。当时的日本王公贵族有个三妻四妾十几二十个子女几乎就不算个事儿,可源赖朝不同,在老婆的高压政策下,终其一生,只有四个儿子:长男千鹤,前面说过,被弄死了;次男跟四男出自北条政子;唯一的一个小老婆生的庶子叫贞晓,算是侥幸偷吃得逞后的漏网之鱼,可也没得什么好,年仅七岁就被送去出家当了和尚,而且从剃光头起一直到死都没再见过自己的生父。
源赖朝去世之后,源赖家继位,本来按理说这下不用再担心有人来跟政子抢老公夺富贵了,可偏偏她仍是放心不下,觉得儿子年纪太小,需要自己手把手教着来做事。
在北条政子的一手策划下,镰仓幕府搞出了一个十三人合议制,就是选出当年源赖朝身边的老臣十三人,在北条政子的带领下共同辅佐二代将军。这十三人里头包括了政子的父亲北条时政以及她的都督北条义时。
从此,北条家的势力开始不断渗透进了幕府的核心层。
这就引起了源赖家的高度不满——本来这家伙说小也不小,天天被老娘外公老舅把持着当傀儡,搁在谁身上都换不来高兴。
于是一场母子对抗赛就这么打响了。经过了数个回合的交手,最终迎来了残酷而又悲凉的结局——建仁三年(公元1203年)五月,镰仓幕府第二代将军源赖家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北条政子从将军的位置上赶了下来,强行送往伊豆的修禅寺出家当和尚,第二年七月,被舅舅北条义时派来的刺客暗杀,年仅21岁。
且说当时赖家正在洗澡,然后被刺客拿了绳子往头上一套,赤身**地拖进小黑屋一刀结果了性命。
源赖家死后,弟弟源实朝成为了第三代幕府将军,也就是长大后宿醉喝茶的那个。
源实朝当将军的时候年纪更小,才11岁,所以更加没有悬念地成为了母亲的傀儡,而为了更好地把持朝政,北条政子还让她爹北条时政出任了执权。
所谓执权,名义上指的是幕府将军的政务助理,实际上就是将军的代理人。北条时政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一年多,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北条义时,此时日本的国家大权已经落入了整个北条家之手。
虽然政子明面上一直表示自己和北条家仅仅是辅佐摄政,等到将军长大了就必然会把政权还过去,可那一天终究是没有到来。
健保七年(公元1219年),源实朝被杀了。
凶手是他哥哥源赖家的儿子,公晓。
杀人动机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为父报仇。
不过凶手最后也没落得个好,逃跑过程中被赶来的追兵所杀,年仅20岁。
至此,源赖朝算是绝后了。
四个儿子三个死于非命,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当了和尚;至于那几个孙子,要么英年早逝要么受各自亲爹的连累一块儿没个好死,总之,是再没了后人。
于是国家大权被北条政子名正言顺地一把捏在了手里,她在京都朝中找了右近卫少将藤原赖经,由他出任幕府将军,不过这当然只是个幌子——从此之后,镰仓幕府的将军代代都是从朝廷的皇族或是公卿里选出来的,只顶个名儿,真正的政权则由代代担任执权的北条家一手掌控。
这种非常具有日本特色的和平日子一过就是五六十年,虽然看着有些别扭,可倒也风调雨顺内外相安,一直到文永五年(公元1268年),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那年春天,一队来自蒙古帝国的使节团,造访了日本。
蒙古帝国就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公元1206年开创的基业,经过了六十多年的奋斗已经扩张成为了一个横跨欧亚的大国,当时的可汗是忽必烈,使节团正是他派来的。
而使节团的团长叫潘阜,是个高丽人。
高丽就是朝鲜,当年唐灭高句丽后,因为跟新罗又不好过了,所以想顺手把他们也给一并摁了,但却没打过,反而让新罗顺势逆袭,得到了朝鲜半岛大部分的领土,然后定都庆州,史称“统一新罗”。
到了公元9世纪,半岛发生动乱,各地势力蜂拥而起,又被分裂成了三个国家,称“后三国时代”。其中后高句丽国有个将军叫王建,于公元918年发动政变,改国号为高丽,并且先后灭掉了其余两家,最终在公元936年再度重新统一半岛,也就是高丽王朝。
高丽王朝在公元1258年的时候因为实在是自觉再也扛不住蒙古人的攻打了,于是便只好表示了臣服之意,总算是保留了祖宗的基业和传统的文化。不过作为交换,除了要对蒙古称臣之外,每一代的高丽君主继承人都必须被送往蒙古帝国,接受蒙古式的教育成长,然后才允许回国继承王位。
再说那忽必烈收服了高丽之后,蒙古帝国上下都以为这回可汗要一心专攻南宋了,可没曾想,他却把目光转向了日本。
公元1266年,忽必烈以大蒙古帝国皇帝的身份写下国书一封,交予兵部侍郎黑的,并命他组建使节团,经高丽出使日本。
这下朝鲜人不乐意了——倒不是他们小气不肯借道儿,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事儿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朝鲜人的推理是这样的:忽必烈的国书肯定没憋什么好水,多半是要胁迫日本举双手投降;可日本人也不是善茬儿,绝非你让他低头他就哈腰的主儿。于是双方就谈不拢,谈不拢就要打起来,此时南宋尚在,蒙古人的势力还没打过长江,因此想要打日本,唯一的路径就是穿过朝鲜半岛,再过对马海峡到日本。如此一来,高丽的负担可就重了,肯定要被逼着准备粮草啊造军船啊之类的活儿,那岂不是忒苦了?
应该讲,这个推理基本正确。
忽必烈确实是想让日本称臣,这封名为国书的亲笔信其实是一封充满了威胁口气的劝降信,而且其本人也确实放出过话来,表示无论南宋和日本,只要敢不服自己,就即刻出兵。
在确认了蒙古真有可能要打日本之后,高丽方面立刻表示,万万不可。
可毕竟是在人屋檐下的一介藩属之国,故而他们也不敢抬头明着反对,只好曲线救国,跟黑的说这日本乃是位于荒海之上的一个岛国,臣服不臣服都与大局无碍,更何况那海路难走,乘船不比坐马,乘着一个不留神的,兴许就沉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忽悠,高丽的枢密院副使宋俊斐还特地领着黑的,找了一个风浪最大的海崖实地参观了一下,果不其然,那地方狂风连连,海浪一拍就是十余丈高。
黑的是蒙古人,一辈子大马金刀混草原,哪见过这等惊涛骇浪,当时就吓得不行,连连吐舌头说去不得,那还真去不得啊。
下面一群朝鲜人马上附和道,对,真去不得。
于是被完全忽悠了的老实人黑的就这么回家了,然后禀告忽必烈,说这日本没啥好去的,还是算了吧。
忽必烈勃然大怒。
和黑的不同,忽必烈是一个表里如一的英明之辈,朝鲜人耍的那些个小心眼在他跟前完全不管用,所以忽必烈当时就下了一道死命令,表示使者必须去,而且由高丽方面来完成这个送传国书、招降日本的任务。
同时,忽必烈还把朝鲜人最担心的事情也给挑明了,那就是强令高丽国王准备好船只一千艘,士兵一万人,用途是“或征南宋,或征日本”。
高丽国王不敢反抗,极不情愿地派出了由起居舍人潘阜带队的使节团,来到了日本。
这伙人在文永五年(公元1268年)的正月,抵达了大宰府,但并没有继续向东,而是留在了当地,然后让大宰府官员将忽必烈的国书送往了镰仓。
国书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上天眷命,大蒙古国皇帝奉书日本国王:
虽然你们日本是蕞尔小国,但考虑到好歹也算是我大蒙古的近邻,因此多少也该互相往来,修好关系吧?更何况我大蒙古帝国自先祖成吉思汗起,威扬四海坐拥华夏,四面八方心服我者不计其数。遥想当年朕刚刚即位时,东面有高丽不肯臣服,结果不得已朕只能派出大军前去,经过多年战争,终于将他们感化,现在已是我大蒙古东邦一藩了。
而你日本,自立国以来,不但跟高丽走得很近,也和中华历朝关系很好,一直互通往来,可为什么朕当了皇帝之后,你们就从没来看看朕?是不是不知道朕当了皇帝啊?也罢,不知者无罪,朕这就正式地通知你们,希望你们日本能跟我们大蒙古搞好关系,多多来往。如果真要动起刀兵,恐怕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吧?
落款是至元三年八月,也就是公元1266年。
从写完到送达足足一年多,不得不说朝鲜人真能拖。
言归正传,先说一句,包括日本学者在内,有不少人都觉得,这是一封普通的、寻求友好的书信,虽然口气强硬了一点,但却并非是要日本臣服于蒙古。
对此我真的很想问他们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开头第一句就是“蒙古皇帝奉书日本国王”,这两人的等级差已然暴露无遗,还说是友好往来呢?
其实这是一封杀机毕露的劝降信,里面还特地拿了高丽做例子,**裸的威胁不言而喻。
当时镰仓幕府管事儿的是第八代执权北条时宗,此人虽然时年只有17岁,但却年少有为很有魄力,以英勇果敢著称,人称“迅猛小狮子”。
小狮子在看完国书之后,当场拍板:送京都朝廷那儿吧。
理由是幕府只管政务军务,不管外交。
其实他是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目的是备战。
北条时宗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但凡不想给蒙古人做小,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战场上战胜他们。
另一方面,京都的朝廷在收到镰仓送来的国书之后,研究了很久,然后向潘阜转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事儿忒大,请容我们再研究研究、讨论讨论,您要忙的话,可以先回去。
在民族国家危亡的跟前,大家还是都很有默契的。
这事儿一拖就是三年,直到文永八年(公元1271年),当蒙古使者第四次来到日本时,才总算拿到了京都朝廷写给忽必烈的回信。
这封信是由菅原道真的子孙菅原长成起草的,大意如下: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蒙古这个国家,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突然就要我们臣服你们,而且还用武力相胁迫,我们日本自天照大神以来就是神之国度,没有向外族人称臣的习惯。
正当蒙古使者准备拿着信回去复命的时候,突然镰仓幕府横插了一脚进来,表示既然你们家皇上说要增进往来,那干脆这回的信就让我们送吧,也好往来往来。
当时蒙古人也没看回信里写的是什么,只当北条时宗要服软,于是连连称善。就这样,在文永九年(公元1272年)正月,由十二人组成的日本使节团,经高丽来到了已经改名为元朝的蒙古帝国首都大都,即现在的北京。
这十二个人其实不是来送信的,他们只是把文书交给了礼部的人代为传承,然后就开始四处乱转搜集起了各种情报。
而忽必烈在看了信后,果然被气歪了鼻子,连日本人的面都没见就把他们给赶了回去。
同年五月,以赵良弼为首的第六批使者抵达了日本,在要求对方降服被拒绝后,他们打听了日本历代天皇名讳、百官爵位、州郡名号和风土人情等信息后返回了大都。
元朝要用兵了。
话说到这里,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有点奇怪,蒙古人向来只是纵横草原陆地,可为何偏偏要跟岛国日本过不去?
这貌似已成了个谜团,我只说我的看法,个人觉得,是因为南宋。
忽必烈在中国大陆最终的战斗目标其实是消灭南宋,而日本作为南宋的坚定盟友,显然让他有些骨鲠在喉,更何况日宋之间的各种经贸文化往来也的确在客观上有助于南宋国力的增长,加大了他灭南宋的难度。所以铲掉日本,不管从实际上还是心理上,都能起到打击南宋的效果,于是自然就会让忽必烈不遗余力了。
而日本不愿意搭理蒙古,其实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南宋,还有一点就是,日本的确不是一个愿意臣服别人的民族。从当年圣德太子那么落后的时代起,他们就开始寻求和中华帝国的平起平坐,现在好歹也算是经过几百年历练成了亚洲小强了,怎肯再轻易屈服于人?
于是,就只能开打了。
文永十一年(公元1274年)十月五日下午四点,搭乘着元、高丽联军总共四万人马的九百艘战船,出现在了对马岛佐须浦小茂田(今长崎县下县郡严原町)的海面上,领军统帅是蒙古大将忻都,副将洪茶丘,高丽军的主帅则是金方庆。
傍晚六点时分,大约三百来人的元军率先登陆上岸,接着又是一千多人紧随其后,迎他们面而来的,是对马守护宗助国部。
宗助国带的人不多,只有八十上下,其实他本来也不是来打仗的,就是想探个究竟,结果一看黑云压城城欲摧了,于是只能就地摆开阵势,进入了战斗状态。
因为人少而且也知道是逃不掉了,所以宗助国干脆主动发起攻击,带着八十寡兵朝着蒙古人的军阵就冲了过去。
跑最前头的,还没看清蒙古人脸长什么样,就被一阵飞射而来的箭给戳成了刺猬。
跑后面的,知道不能再往前了,于是便站住阵脚弯弓搭箭,打算化主动为被动。
虽然此阵日本人打得极为顽强,对马守宗助国亲自冲锋在前弯弓射马连杀数人,但毕竟寡不敌众,仅仅数小时,八十人就被打得基本团灭,助国本人也死在了乱军之中。
之后,对马岛全境沦陷。
按照惯例,蒙古人在岛上烧杀劫掠、欺男霸女地打了一回草谷,接着,大军开拔,剑指壹岐。
壹岐就是壹岐岛,现在的长崎县壹岐市。
十四日,元军上岛,壹岐守护代平景隆带着一百余骑应战。
虽然较之宗助国的那草草集合的八十多人,平景隆的一百骑兵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无疑上了个台阶,但仍然是完全不敌。
不光是蒙古人人数更多,还因为武器不行。
当时蒙古的弓箭一射就是两百多米,而日本人的弓则最多射个百米之内,因此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当天,平景隆就战死在了他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地方。
而另一件没有悬念的事情就是,蒙古人照例展开了屠杀。
“百姓中男子或被杀,或被活捉,女人被聚集在一起,以绳索穿手结于船畔,无人幸免,壹岐亦是如此。”
从各种当事人的回忆来看,当时的对马和壹岐,几乎算得上是人间地狱了。
十九日,蒙古大军进博多湾,并于次日拂晓踏上了九州本岛。
由于距离双方第一次开打已经过了十来天,元军来袭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日本,再加上这么多年来,全国上下一直都在备战备荒防元寇,所以镰仓方面轻车熟路地就聚拢了九州北部的兵力,并且任命了当时的大宰少贰(官名)少贰资能的儿子少贰景资为大将,务必将来犯敌寇赶出国门。
其实少贰资能本人也出阵了,但幕府考虑到老爷子当年已经77岁高龄了,这才把主帅一职给了他儿子。
二十日早饭时分,在早良(今福冈县福冈市内)一带,少贰景资率部和元军交上了火。
顷刻间被击溃。
主要还是因为武器不行。
除了能射两百多米远的箭之外,这一回蒙古人又翻了新花样,那就是在箭头上涂了毒药。这对当时的日本人而言是闻所未闻的,更何况在那个年头,医疗本身就不发达,一旦中了毒那绝对是没救了。
此外,元军还拿出了另一样新式武器——炸雷。
当然,这绝非是现代意义上的手榴弹,只是在瓷罐里装了火药然后点燃了到处丢,尽管论杀伤力的话未必比毒箭强,但却具备了十足的威慑力,不光能吓人,尤其能吓马,当时日本人骑的马一见这玩意儿,吓得不是原地不动就是原地趴下,要不干脆直接掉头就逃,把自家的阵形冲了个支离破碎。
除此之外,另一个导致日本人全然不敌的重要原因是军制与战术的落后。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镰仓时代日本人打仗,那么最贴切的恐怕应该是一盘散沙。尽管看上去是几千几万人的大军,但他们却并非一个整体,而是被划分成了成百上千个小团体,每一个武士都隶属于他所在的庄园,打仗的时候往往只听自己所在庄园的领主之命,或几十人一群,甚至几人一伙,各自为政,自由行事,虽然名义上有主帅,但从实际的角度来看,少贰景资要想做到所谓的“统御全军”,终究是比较有难度的。
反观蒙古人,则思路非常清晰,再多的人马也宛如一人,击鼓进军鸣金收兵,有条有理方寸不乱。
当时日本和蒙古之间的差距就在于:蒙古人是来打仗的,日本人是来打架的。在真打起来的时候,比起蒙古人的集团冲锋,日本人更注重的是单打独斗。而且,因为日本自古就流传着“老虎爱皮武士惜名”这句话,战场单挑被视为莫大的荣耀,所以开打之前必须互通姓名,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吾乃关羽关云长是也,来将何人”这种调调。碰上讲究一点的,还要报出生地点工作单位以及领导姓名甚至是祖宗名号,在此我们仍旧用关二爷打比方,那就是“吾乃大汉皇叔荆蜀之主刘备刘玄德座下五虎上将之首河北解良关羽关云长是也!”。
如果是周仓呢?那则是“吾乃大汉皇叔荆蜀之主刘备刘玄德座下五虎上将之首河北解良关羽关云长麾下扛刀大将周仓是也!”。
总之按照这个路数,哪怕是个炊事班的也能在报名号的时候跟幕府将军扯上关系。
蒙古人根本就不玩这个,人打了一辈子从来就只知道跟着命令冲锋射箭甩手雷,全然没有那捉对厮杀大战三百回合的习惯,更何况战阵之中喊杀声震天,你喊破了喉咙都未必有人听得见,就算听见了也不明白——别忘了蒙古人不懂日本话。
因此在当时的战场上,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先是一个镰仓武士手握钢刀摆出个很帅的姿势,紧接着高声喊道:“我是镰仓幕府御下筑前守护……”
话刚开了个头,迎面而来的蒙古人就是一箭射去。
武器不如人战术又落后,打仗的时候还喜欢神神叨叨地搞怪,这直接导致了百道原防线几乎只撑了两个小时不到便被突破,日本武士们也被杀得“伏尸如麻”。于是主帅少贰景资只得指挥全军后撤,稀稀拉拉地退到了一个叫赤坂的地方重新布防。
赤坂地形复杂,多为丘陵,选择此地可以有效对抗蒙古骑兵,而且在不远处,还有当年天智天皇兵败白村江后为了防止唐军攻来而造的城池,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拒城而守。
可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自己已然是没有退路了。
如果赤坂防线失守,那么头一个危险的就是大宰府,要是大宰府被拿下,那么整个北九州算是完了,蒙古人也能引兵从本州岛西部或是跨过四国直击近畿,威胁京师。
所以,拼命吧。
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元军先头部队约三四千人进入了赤坂防区,然后就听得一声梆子响,前方喊杀声一片,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部队冲了出来,领头的那个人边冲边喊道:“我乃肥后菊池武房!”
连日来见惯了这种打斗场面的蒙古人,纷纷露出了习以为常的蔑笑,还互相交头接耳说别急,等冲最前面的那厮到了跟前大声咋呼的时候,咱一块儿放箭,射他个刺猬。
可接下来,让他们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一幕上演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那些冲过来的日本武将会在一个适中的距离跳下马来寻人单挑。可这一回不同,两百多人两百多匹马,在菊池武房那声自我介绍之后,就没了声音,直直地朝着元军军阵冲来。
一群人越冲越近,越冲越近,一直到双方都能看清对方脸上表情的时候,蒙古人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于是纷纷弯弓搭箭,但为时晚矣。
此时,菊池武房才又发出了一声怒喝:“杀!”
身后的两百余骑也一起响应:“杀!”
刹那间,元军阵形被冲得大乱。蒙古人因为自从开战以来就没碰到过这样的搏命战法,一时间纷纷后撤避其锋芒。菊池武房则抓住机会挥刀带人往里冲,而跟在后面的日军大部队也非常适时地发起了总攻。虽然从整体来看仍是相当散乱,但由于人人都舍生忘死,一时间还真的把元军打得连连后退,一直打到下午,赤坂防线都未曾被突破。
而在另一个叫百道原(福冈县福冈市内)的地方,也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交战。日军总大将少贰景资率领的本部人马和元军副帅刘复亨部在那儿遭遇。
却说这位少贰总司令,虽不似菊池武房那么肯拼命,但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特长是眼神好,在几万人扎堆的战场上来回扫了那么几分钟,就一眼瞄到了一个美须飘在胸,**骑宝马的家伙,少贰景资认定,这必然是个大人物。
于是他拍动坐骑,向那人冲去,并瞅准了时机猛地放了一冷箭,当场正中目标,将其射下马来。本来还想有进一步动作的,怎奈何那人周围有亲兵数十人,动作奇快,一拥而上地就把人给救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厮不是别人,正是元军副帅刘复亨。
仗一直打到傍晚,基本上算是个平手——虽说日本人在战场上干出了无数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但终究现实差距摆在那儿,所以仍然是失守了全部的防线,被迫退入了天智天皇当年造的那座城中;而元朝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说是突破了所有的防线,但从早上跟人玩命地打到晚上,早就吃不消了,也不敢就地驻扎,而是退回了船上。
这一夜,少贰景资想必是睡不着的。因为就在当天收兵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坏消息,那就是南九州的援军因故无法按时抵达战场。这意味着,他将继续带领这支已经快被打残了的部队死守九州北部,一直守到援军出现,或者是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辗转反侧了良久,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日军的营地里几乎听不到一丝声音,大家默默地起床,默默地吃早饭,默默地拿起武器,默默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可该来的却没来。
那天上午,实在是按捺不住,却又不敢主动出击的少贰景资派出侦查骑兵前去探查,却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元军撤退了!
据说,景资在得到报告的时候先是不相信,然后问侦察兵你是不是看错了?
侦察兵摇了摇头,说我们也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特地在沿海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发现昨天还在岸边的蒙古船今天全没了,一艘都看不见了。
少贰景资想了想,问有没有可能退回壹岐或是对马,然后等待后援部队?
侦察兵当然不敢妄言,只表示要不干脆就坐个小船去那两个岛附近看看?
到了中午,消息也传回来了:壹岐和对马两岛附近没有蒙古人的踪迹,而且据当地人提供的证言称,昨天晚上他们看到有大船从岛边海域经过,方向朝北。
所以可以判定,蒙古人全都撤了。
听完之后,少贰景资呆了半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突然,他放声大笑,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他又放声大哭,号啕不已。
蒙古人撤了!
可是为什么?
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了,如无意外,只要再打上个四五天,那么大宰府就该被元军给攻下来了,可为什么他们就突然打道回府了?
这确实是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少贰景资挠破脑袋之余,突然想了起来:二十号夜里,好像狂风暴雨大作来着啊,会不会是风太大雨太猛,把蒙古人的船给吹翻了呢?
对,一定是这样的。
神风,这风一定是神风!护佑我神之国度的神风!
由于实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所以少贰景资最终把元军莫名撤走的缘由,全都姑且归结在了那一夜风雨的身上。这个说法很快就被广大宗教界人士普遍接受了——这伙人在战争开打的时候什么都没干,光宅在庙里头祈祷作法,然后一听说元军貌似是被风吹死的,便立刻纷纷跳了出来,表示这神风是得亏了自己的法力才吹起来的,因此头功该归自己所有。
尽管幕府当然不会真的给这群和尚以及神官封赏,不过调子最终还是被定了下来:在这场人称“文永之役”的战争中,让蒙古铁骑撤退的最大原因,是那一晚上的神风。
这便是“神风”一词的由来。在六百多年后的二次世界大战中,为了挽回败局,日本政府特地组建了自杀性攻击部队,并命名为“神风特攻队”,目的就是希望它能像当年的神来之风一样,奇迹般地将英美如数吹灭。
当然,最后奇迹并没有出现,日本仍是吞下了发动侵略战争的苦果。
至于蒙古人,尽管乍看之下他们的撤退确实有些离奇,但实际上也是事出有因,不过这因,却并非神风。
事实上神风压根就不存在。
刮风下雨的那天是十月二十日,这是旧历,要是换算成阳历的话,是十一月二十六日。
你见过快十二月了还刮台风的吗?
其实蒙古人撤退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本身就没打持久战的心思。
从各方面来看,他们打这场仗的目的主要还是恫吓威慑,压根就没有想彻底消灭或是占领日本的意思。而且侵略军高层内部也是一股厌战的情绪,比如高丽军主帅金方庆就是个比较坚定的反战分子,虽然被迫上了战场打仗,但始终身在日本心在朝,见天哀叹说自己马革裹尸不打紧,就是苦了那些家乡的高丽兵;而副元帅刘复亨自打中了那一箭后,就顿时战意全无,整天在那里问我们啥时候回家;还有那三军主帅忻都,也曾亲口表示,自己的子弟兵已经完全是“疲兵”状态,现在“策疲兵入敌境”,绝非上策,不如班师回朝。
于是,就撤了。
至于皇上若问起来为什么死那么多人战果那么小,大家便只说是风大刮船不熟水性外加敌军实在太多(元史记载遭遇日军十万人),所以这仗没法打,好在日本人那边也正在宣传神风,算是无意中合伙把这谎给编圆了。
但不管怎么讲,这场文永之役最终还是让日本达到了战略目的,至少元军撤退了。
可北条时宗很明白,元军必然会卷土重来,所以他一丝也没有放松,继续加紧备战。
而忽必烈那边也没闲着,又派了一拨使者去了日本。
他还是想让北条时宗臣服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