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是阴雨缠绵,好不容易才有个晴好的日子。

这日万里无云,暖阳普照。

逸王府后园开辟出来的马球场里,一匹纯白色的骏马驮着一女子,慢吞吞地走着。

许是实在百无聊赖,见到来人,它粗大的鼻子吐了吐气,前蹄甩了甩,以示不满。

霍辙披着晨光负手而来,笑着抚摸了下马儿朝他地下的头,眸光却看向马上红衣束腰的少女。

许是进京后一直被皇后娇养着,她抽条得很快,愈发亭亭玉立起来。

模样越发接近他记忆中的那个昭华,却比从前那个病怏怏的人儿要鲜活朝气得多。

他不必担心她是否随时会胸闷气短,也不至日日夜夜转辗反侧,难以成眠。

本是要责怪的话,到了嘴边便下意识温柔了起来。

“才第三日殿下就如此懈怠,这可不是好事。”

唐翘回神。

知道自个儿眼下是聚不了神了,于是利落地翻身下马来。

“三哥怎了没来?”

定北王府倒是也有马场,比逸王府还大得多,为着避讳,才在这里来学骑射。

“吃了慈真大师开的药,才与我说了几句话便困了。”霍辙牵了缰绳,两人并肩走着,“否则若来看到你练习骑射,又要心疼。”

唐清前两日都雷打不动要亲自来看唐翘,一会儿怕她拉缰绳伤了手,一会儿又觉得马跑得太快怕她摔下来。

总之是看到什么就心疼什么担忧什么。

搞得他都没法子认真教学了。

“慈真大师开的方子我看过。”她戳穿他,“里头没有格外助眠的药物。”

凭三哥的意志,若非外物,怎可能大清早轻易就觉困了。

霍辙浅笑,“只是加了一味助眠的药罢了,安心宁神的。”他侧眉,晨光打在侧脸上,连笑意都被暖阳晕染得更柔和起来,“你忍心看你哥哥整日整日地来陪着你练骑射?他爱妹心切起来,哪怕没病都得吓得病了。”

“三哥的确该多休息了。”

她一早来便知道自己三哥的药有些不对了,因着霍辙加那药不伤身,这才没有理会。

他能多借此机会多休养身子片刻,也是好事。

唐翘驻足,“银丝美人面用了,可还有效?”

霍辙跟着停下脚步,马儿也减缓了步伐。

他本想说有,忽而起了心想逗她,开玩笑口吻似的道:“我若说没有,你会替我寻药?”

“会。”

没有丝毫迟疑,她肯定地答。

漫天晨阳里,暖色的光影影绰绰,衬得周遭的一切都朦胧渐不可见。

唯有眼前人,鲜活且真实。

霍辙有一瞬间的晃神,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唐翘收回目光,从他手里将缰绳接了过来,“你不能死。”

他眉眼上扬,看着她素手去抚摸马儿,马也回蹭着她的掌心,很是乖顺。

笑道:“这话,你说了好几次了。”

“西北沙场上的王,举世无双,就算是死,也不该死得悄无声息。”她如是道。

更不该死在京城。

定北王府的人,生得荣光,死亦轰烈。

死于如今的病痛,于将士而言,是折辱。

于他更是。

“京城繁华,却太浮躁了些。你早晚,要回西北去。”她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有片刻的涣散,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他时,面带笑意,光从她身后洒来,有一刻令霍辙觉得格外不真实。

“西北大漠风光甚好,无拘自在,才是雄鹰展翅翱翔的好去处。”

说完,她迅速翻身上马,扯直了缰绳。

红衣翻飞,乱了芳华,也乱了人心。

霍辙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落寞。

昭华赞他是举世无双的王,却也变相拒绝了他的心思。

西北是他的家,是故乡。

自然是好去处。

可西北,没有昭华。

“倘若我不是定北王府的世子。”

“倘若我脱去一身戎装如云冀一般伴你身侧……”

他抬眼,目光灼灼比娇阳更炽热半分。

“昭华,你肯心悦我半分?”

她忽地一怔,捏住缰绳,看向正前方的目光有片刻凝驻。

光影缓移,柔和的影落在眼睫上,惹了眼睫轻颤。

“没有倘若。”

话落,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扯了缰绳,“驾!”

白马迅速飞驰出去,载着昭华,如一道流星般自霍辙眼前掠过。

他目视着她驾马乘风而去,这是她少有的不羁而自在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前世,昭华来求他教她骑射。

彼时她身子骨不好,连马都不会骑。

大邕只这么一个摄政长公主,他也唯有这一个未婚妻。

她的聪慧,早已足够令她在朝堂站稳脚跟,可她却还想做得更好些。

他没有应,她便使尽了浑身解数,央求也胁迫。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求起人来时,也曾叫他气得想骂人。

却又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变着法儿地想法子找马场,寻好马。

生怕马儿太高摔了她,又怕马太矮,减了她一国长公主的威名。

她比他想象中更有天赋,他不过战战兢兢又明里暗里藏着地教了大半日,她便能骑着马小步子地跑了。

到了后来,他每每还没发话,她便骑了马一骑绝尘,徒留他在原地吃灰。

明明骑马的人是昭华,每次灰头土脸狼狈得要死的人却是他。

念及往事,看着远处恣意纵马,笑靥满面的昭华,他脸上却缓缓绽放出一个笑来。

也是。

没有倘若。

他就是定北王府的世子,也只能是定北王府的世子。

否则,怎配求娶她?

他忽然庆幸起来。

庆幸自己生在世代功勋的定北王府。

也庆幸自己那前半生,并没有过斗鸡走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