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汤面下肚,吃饱了饭,梁鑫的精神状态也振作了许多。

往事懒得再想,心底里的那点小感伤也飞快烟消云散。

剩下的,唯有庆幸。

现在的老梁,只要不发病,至少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自理,还能走路,还能自己吃饭,还能自己大小便,这难道不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梁鑫坐着没动,继续看着老梁喝一口酒、吃一口剩菜,嘴角渐渐露出微笑。

他忍不住地开始憧憬,等以后有了钱,带老梁去会所逛逛……

什么踏马的叫全市第一孝子!

“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什么事情?”

“没什么。”

“你泡妞了?”老梁那下三路的思维习惯,问得梁鑫猛地一愣。

“呃……”梁鑫有点犹豫,要不要老实交代一些情况。

老梁却突然冒出一句:“这种事情,还是再等等吧,咱们家现在这个条件……”

“嗯。”梁鑫一点头,又笑了。

这样的话,对老梁来说,已经算是向现实低头了。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这些年,其实还是有长进的……

还是困难最能磨砺人啊……

哪怕是像老梁这样的人,也不得不为五斗米折下腰来。

嗯……好事!

梁鑫心里夸了老梁一句,笑着回答:“爸,你想多了啊,就我这样的,谁看得上啊?就算我能耐再大,这开学才三个星期……”

“放屁!”老梁突然一拍桌子,喝道,“什么叫你这样的?困难是暂时的,又不是要永远这样下去。我看你就很好!我见过那么多小孩子,我们家里那么多跟你差不多年龄的,哪一个比得上你?哪个将来能比你有出息?!”

“呃……”原本只是想敷衍老梁两句,不想猝不及防,反倒被他给教训了,老梁唯有苦笑点头,认错道,“是是是,一定好好努力……”

“诶,这才像话嘛。”老梁端起碗来,把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一旁的啤酒瓶,重新倒满一杯,喜滋滋地继续喝,看着梁鑫的目光之中,满是希望的光。

这一年的老梁,一直到梁鑫毕业后一两年内,心态都极好的。

发病的次数其实也不多,因为对未来很乐观。

他将所有的希望,全都押在梁鑫身上,也百分之一百的相信,梁鑫一定能出人头地。

因为某种意义上讲,梁鑫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怎么辜负他的希望。

虽然上了个破烂高中,却一直是全校第一的成绩。大学里在学生会也混得风生水起,学习成绩也凑合着拿过两次奖学金。要不是老梁历年发病期间丢了太大的人,他甚至都动过念头,把梁鑫介绍给他曾经的那些老同事认识认识,让梁鑫重新走上他没能走通的那条路。

只可惜,老梁所设想的一切,后来并没有发生。

梁鑫大学毕业后连份公职都没谋到,老梁一厢情愿想找的那些“熟人”,他也根本见不到人家的面。将近二十年的疏远,双方的社会阶层越来越大,已经大到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梁鑫想迈过那层壁垒,难度相当于修仙者渡劫。

要么顶住一道天雷,破碎虚空成仙,要么就被雷劈死,魂飞魄散、挫骨扬灰。在一个近乎锁死的阶级社会里,阶层跃升,哪有那么容易的……

有些自以为已经实现跃层跃升的人,在再次滑落之前,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所以为的跃升,其实不过只是幻象而已。他们并没有真的跃升过,充其量不过是多吃了一口时代发展的红利,然后获得了稍好一些生活品质,仅此而已。

这种事,梁鑫哪怕重生了,也不会去指望。

他太明白现实最底层的真相,到底长什么样子。

因为他小时候,真的趴在井口边,亲眼看见过的……

那根本不是兜里有几个铜钿,就能搞定的事情。

“人这一辈子,机会很重要,将来遇到了,一定要紧紧抓住……”

老梁喝着酒,又开始跟梁鑫回忆过往。

梁鑫默默听着,注意力却全都在饭桌上。两瓶两块钱的啤酒,这是老梁每天中午和晚上两顿饭的标配,加起来,一共是八块钱。然后早饭他通常是下班回来煮碗面,成本应该也在两块钱左右。加上下酒的菜,一天下来,伙食费总体应该在二十元以内。而萍姐应该也跟老梁差不多,中午和晚上是一起吃的,菜也是同一个盘子里的菜,不过多两碗米饭罢了。

这么算下来,两个人每个月的伙食费,撑死了合计不会超过700块钱,甚至极有可能,就在600块之内。刚好是老梁每个月在酒店里当保安的工资。然后家里的其他开支,水电费、宽带、电话费这些,应该是萍姐负责。一年的总数,大概在两千块之内。

梁鑫不知道萍姐每年的收入是多少,但应该比老梁稍多一些。这个时间段,她正被电器店的老板娘开除,游走在家附近的各个幼儿园之间当保姆。

每个月的工资,理论上应该老梁还稍高一些,加上家长们逢年过节越来越阔绰的红包,一年到头,到手三万左右,应该是没问题的。

另外老梁本身,还有一些不起眼的“灰色收入”——酒店里每天会产生大量的纸箱、废酒瓶之类的垃圾,老梁会和店里的另外一个保安平分,卖给收破烂的人,一个月下来,零零总总,估计能有三四百。差不多也就是一年一万左右的总收入。

两个人加起来,应该能有四万。

——哪怕最不乐观的情况下,到手三万,问题应该不大。

如此除去他俩的生活费和其他杂费,一年的结余,加起来能有两万。

这两万块钱,其中五千是梁鑫的大学学费。

另外五千,是梁鑫每年的生活费。

但这笔生活费,实际上梁鑫前世从上大一的第三个月开始,就给他俩免掉了。

自己当家教,活过了五年,甚至还有不少结余。

如此算下来,老梁和萍姐,其实每年是能攒下万把块的。

当然了,老梁的钱,肯定都贴在家里了,长期月光,兜比脸还干净。

而萍姐则是穷怕了,在这个过程中,养成了无比抠门的习惯,一改曾经那种官太太的习性,朝着另一个极端发展。对全家所有人,全都一毛不拔。甚至在老梁扑街的那天,她都可以假装自己身上没钱,坐视老梁瘫痪。

可梁鑫并不怪她……

仔细想,不过命运弄人罢了……

毕竟他自己当时,也没舍得掏钱来的。

——哪怕公允地讲,他身上,也确实掏不出几个钱来。

习惯了当家的梁鑫,迅速从今天的晚饭,把家里眼下的情况,大致梳理了一遍。

总而言之,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

就是他妈的穷。

目前的情况下,老梁和萍姐,看来是还得当挺长一段时间的劳动人民。

好在老梁心态很好,并且有过去的许多回忆,作为精神支柱,还完全能顶得住。

“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去S市,路上遇到一个老太太,从B市回来,刚好睡我上铺,我看她不方便,就把下铺让给她了。她说她刚从那边,把她爱人的骨灰领回来,是邓大姐招待的她。就是颖超,她管人家叫邓大姐。我跟那个老太太聊了一路,下车的时候,我帮她把行李扛到沪旦的教职工宿舍,她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她说她没有子女,可以安排我先上个夜校,将来有机会,可以考大学。我那时候小啊,不懂,以为人家是跟我客气的,就拒绝了……”

老梁说的这个故事,梁鑫听了十几次了,但依然很配合地默默听着,还捧哏道:“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老梁道,“还有一次,我跟市里的领导出差,去到叉叉州,那次是个叉分区的将军,跟我们同桌吃饭。突然那个将军就指着我说,数三个数,认你做干儿子,一,二,三,没了,哈哈哈哈哈……”

老梁哈哈大笑,“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就说,可惜了,机缘过去了。”

梁鑫也跟着笑。

是啊,那货收声得那么快,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那种公开场合……

人家是来真的呢……

确实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