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盼觉得今晚火候到了,可以向“周华健”开口说这件事情了。

已经做了很多的铺垫。已经插上了薯秧,一次次地浇水,一回回地薅草,一遍遍地施肥,藏在土里的红薯已经长大,再不下锄,就会烂在地里了。

不是每回“蓝狐组合”上台演唱的时候,她都是只盯着“周华健”么?她很专一,她很执著,爱的信息已经传递给了“周华健”,“周华健”也有了回应,“周华健”会晃着吉它,眼波闪闪地看她。

不是每回“周华健”唱完歌下来,她都要送上一杯矿泉水么?她很温柔,她很体贴,那份心意已经打动了“周华健”,“周华健”说“谢谢”的时候,眼神深沉胸音浑厚,真有点儿“情深深雨朦朦”哩。

不是每回和“周华健”搭话的时候,“周华健”都亲热地叫她“盼盼”了吗?“盼盼”,多亲昵,多含情,这是“周华健”为她起的名字,这名字的使用权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

……

何况,今晚“周华健”表现奇酷。先是一曲《月亮惹的祸》,就让全场若痴若狂了。返场之后,再献一首《其实不想走》,把气氛推上了**。人们自然是不愿放他走的,于是他又来了一首《谢谢你的爱》,这一下子就把人给唱沸了。

人们随着节奏摇动手臂,象应声虫似的跟着“周华健”一起傻唱。赵小盼把两只手都举了起来,在“周华健”的魅力前无条件地投降。她看到“周华健”一边向她微笑,一边用手指狂扫着吉它的钢弦。她的心被扫到了,扫出一阵阵狂喜来。她的身体宛如吉它的琴身,在震颤中发出一声声轰呜。

忽然,她感觉有人在轻轻触碰她。转过头,她看到了谭梅那含意深长的微笑。

谭梅的手里拿着一束花,它们是从桌台上的花瓶中取出的。那束花虽然不大不多,却也红白紫黄着,算得上多彩,称得起绚丽。谭梅比划着,示意赵小盼上去献花。欢乐中的赵小盼真有点儿忘形呢,她毫不迟疑地接过花,向台上的“周华健”走去。

就象电影中的一个镜头,就象电视剧中的一个场景,彩灯下的歌星接过了歌迷献上的的鲜花,然后潇洒地报之一吻。

赵小盼被意外降临的巨大幸福击中了,她抚着被吻过的脸颊,怔怔地愣在那里。

她简直要晕过去了,她还是第一次被男人吻呢,而且,而且,吻她的居然是“周华健”!

掌声、喝采声和口哨声响成一片,不知道是因为“周华健”,还是因为这个纯朴女孩的可爱的窘态。

……

赵小盼满脸通红地走下来,她看到谭梅举着手臂,食指和中指竖着,向她做出V字形的表示“胜利”的手势。她的身子就有些发轻脚有些发飘,仿佛自己业已变成了明星。

“呵呵,真好。”谭梅拥抱了她。

她下意识地拍了拍谭梅的脊背做为回报,那有点儿象是大牌歌星应付歌迷的动作了。

这之后,她一直沉浸在莫名的兴奋中。一种扑向幸福的冲动不可抑止地攫住了它,那情形就象勇敢的蛾子在几经盘旋之后,即将向烛火发起冲击。

散场了。

“周华健”和“蓝狐组合”的人一起在收拾东西。

赵小盼走了过去。

“哎,你好。”

“你好,盼盼。”“周华健”向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他把电吉它放进了盒子里。

“有件事打扰,我想请你帮忙。”

“哦?”

“周华健”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她。

赵小盼鼓足勇气说:“我会唱歌。你们的组合,能不能要我?”

收进盒子里的电吉它又重新拿了出来,“周华健”拨了拨弦,换了另一种目光重新打量她。

“你会唱什么?”

哇,他要亲自弹着吉它给我伴奏呢,赵小盼的心狂喜地激跳起来。“你唱的歌,我都会!”

听到女孩子这样回答,“周华健”和他的伙伴们都笑了。

赵小盼说的是真话,她已经跟会了“周华健”经常唱的那几首歌。赵小盼不识谱,但是她会跟着唱,她的歌都是跟着跟着学会的。

“盼盼,就唱——”“周华健”略一沉吟,然后说道,“就唱《谢谢你的爱》吧。”

“行。”赵小盼清了清嗓子。

电吉它铮铮嘣嘣地响了,就象是列车咣咣当当不停地驶过,赵小盼眼巴巴地看着一节节车厢闪过,却不知道该怎么跳上去。

列车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唱呢?”“周华健”说。

“你不告诉我从哪儿唱,你不告诉我!……”赵小盼涨红了脸,埋怨着。

“唔,呵呵呵——”“周华健”忍不住笑了。

围观的人也跟着笑。

“怪我怪我,重来,重来。”

虽然“周华健”说了责任在他,可是围观的人都是跟着他笑的,赵小盼的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恼意。

这一次,当电吉它奏完过门的时候,“周华健”向她点了点头。

赵小盼一直紧张地等待着。怕误车,怕误车,赵小盼还是把车误了。等她张口的时候,已经慢了半拍。

“周华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赵小盼的心情顿时坏起来。

“不要问我,一生曾经爱过多少人,你不懂我伤有多深。要剥开伤口总是很残忍,劝你别做痴心人……”

她别别扭扭地唱着,那感觉就象人还没有进到车厢里,却被车厢挂着、拖着,不得不往前移动一样。

难受,真难受。

终于停下来了,终于唱完。

“周华健”什么也没说,他把电吉它收起来,又要往盒子里放。

“再唱一首,《其实不想走》。我会!”

赵小盼执拗地坚持着,那神情象是在挑战。

“嗯——”“周华健”沉吟片刻,然后提议说:“你来唱唱音阶怎么样?”

赵小盼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电吉它弹的是1——,3——,2——,4——,3——,5——,4——,6——,……

赵小盼吃力地寻找着那些梯阶,她的嗓音就象又僵又硬的腿,要踩准那些台阶真有点儿勉为其难。颤抖、碰撞、滑跌、虚踏……,将那段音程走下来,她的鼻尖上已经沁满了细小的汗珠。

没有人笑。似乎对于这个连音阶也唱不准的女孩,连笑也是不必的了。

“怎么说呢,盼盼,你的基础也太——”

一个大大的哈欠,将“周华健”的话阻断。他就那么戛然而止了,似乎不想说也不屑于再说些什么。他满脸都是倦怠,就象许久没有擦拭的桌台,看上去黯然无光。

怎么会,怎么会呢!赵小盼在心里尖锐地叫着,这家伙哪一点儿象周华健?他的嗓音又粗又浊,象一缸晃晃****的腌菜水。他的胡子和头发脏兮兮的,象是破毛刷和烂拖把。他的风度——,他哪有什么风度呀,他那样子假惺惺的,看上去就让人恶心,恶心。

什么“周华健”,他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

“蓝狐组合”走了,“周华健”走了,他甚至没有再回回头。

泪水从赵小盼的眼睛里无声地涌流而出。她任由它们涌流,她任由它们把这个世界模糊起来。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把自己封装在失望和愤懑里。

“小盼,听哥的,别生气了,别难过了。渴了吧?来,喝点儿果汁。”是温玉生的声音在耳边响。

赵小盼偏过脸,看到温老板竟象个仆人似的端着一杯冷饮站在她的旁边。似睁似闭的眼睛似开似合的嘴与似挑似落的眉毛组成的那张似睡似醒的脸讨好地面对着她。

赵小盼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哇”地哭出了声。

“好了好了,要让哥说嘛,其实你唱得也不错。”

温玉生说着,手就搭上了赵小盼的肩,温温软软地抚着。

那些男女侍应生们在旁边窃窃地笑,隐隐地笑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敌意。

赵小盼感觉到了那种敌意,于是她强忍悲声,索性从温玉生的手里接过冷饮,大模大样地喝起来。

“小盼呀,听哥的话,别丧气。广东人不爱吃辣火锅,不等于川菜不好吃。你唱歌他们不喜欢,不等于你真的不行。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口味就是喽。”

这番话赵小盼听着舒心,她“嗯嗯”地点点头。

温玉生的手从赵小盼的肩上悄悄地滑下来,滑到了她的腰背上。

“盼,哥认识的演唱组多着呢,哥赶明儿带你再去试一家。啊——”

……

温玉生正在赵小盼的耳朵边上窃窃私语着,谭梅从大门那边走了过来。

“行了,温总,你就别在那儿罗嗦了,人家小盼的男朋友来接人了。”谭梅斜着眼儿说。

温玉生这才温温吞吞地离开了赵小盼。

从“海轩”炫目的灯光中走出来,夜色的沉静与平实让赵小盼波动的情绪变得平稳了。四下环顾,她只看到了远处那些伫立的街灯,却没有发现来接她的人。

咦,人呢?她心里诧异着,张口喊了一声,“宝贵哥?——”

那是站在台阶上向远处喊的,“哎”的一声回应却很近很近,几乎就在身边。赵小盼循声望去,看到常宝贵就在台阶右侧的树墙边站着。

她站的位置太高太亮,而常宝贵那里就显得太低太暗了。

常宝贵从暗影里走出来的时候,推着一辆自行车。

“咦,哪儿来的车?”赵小盼惊奇地问。

“朋友借给我的。”常宝贵拍了拍车后座,“上来吧,我带你。”

“好哇,”赵小盼兴致勃勃地说,“你先骑着走,我会跳上去。”

常宝贵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就慢慢地骑动了。

赵小盼跟在后面跑了几步,伸手拉住车座,身体灵巧地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后座上。

赵小盼的身体落下来的时候,车子忽悠悠地颤了颤,常宝贵的心也随之悠了几下。真是惬意得很哩,那感觉就象灌了几大口酒。

“坐好了?”他问。

“坐好了。”赵小盼在身后回答。

莫名的兴奋忽然袭来,常宝贵就象狠狠地踩下油门一样,使劲儿地蹬动了脚踏板。自行车快乐地向前冲去,赵小盼猝不及防,惊叫着伸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

“啊!——”

那欣喜的叫声扑打着翅膀,在夜空里飞翔。

自行车就象受到剌激的马,愈发快疾。

赵小盼将常宝贵的腰搂得更紧,脸颊也不知不觉地贴在了常宝贵的脊背上。那种依偎,那种信赖将常宝贵的身心撼动,将他浸在了无边无际的幸福之中。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种温馨的夜晚,穿行在如此寂静的长街上,两人相偎相伴的感觉真好,真好。赵小盼想起了在家乡县城里自己羡慕过的那些情景:一对儿一对儿的俊男靓女就是这样骑着坐着搂着笑着穿行在城关的街道上。常宝贵的肩很宽哩,常宝贵的腰很壮哩,刚刚破灭了对“周华健”的那种虚幻的感情,赵小盼愈发感到和常宝贵的亲近是实实在在的了。

“宝贵哥,你车骑得真快。”

“嘿嘿。”

“宝贵哥,你可真有劲儿。”

“嘿嘿。”

憨憨地笑了之后,常宝贵忽然想起了什么。

“小盼,我给你带了糖。你吃不吃?”

“吃呀,在哪儿?”

“在我裤口袋里,自己拿。”

常宝贵双手扶着车把,向右偏了偏头。

赵小盼就慢慢地将手伸过去,向常宝贵的裤袋里探。那条隧道深幽幽的,还拐着弯儿。指头畏畏葸葸地探进去,没有探到糖块,却探在了肌肉和骨头上。

是那般坚实的肌肉和骨头。

“呀!——”

那些指头受惊似的退了出来。

“拿嘛。”常宝贵说。

“人家不嘛。”

“好,好,我来拿给你。”

常宝贵放慢些车速,空出右手,在裤袋里抓出了巧克力糖块。虽然用纸包着,那两个巧克力糖块还是融软了。赵小盼用指头拈起来,放进嘴里。嗯,好甜,好香。她啧啧嘴,还下意识地舔了舔指头。

心情也是又甜又香又软呢。

赵小盼情不自禁地想和常宝贵谈谈知心话。

“宝贵,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你说啥理想嘛。”

“就是,人生的理想呀。就是,你这一辈子打算怎么过。”

“噢,你是想知道俺心里想哩啥呀?俺也正想给你说说哩。”常宝贵迫不及待地回答,“你说这一辈子呀?这一辈子得找一份工吧,得挣一份钱吧,得娶一个媳妇吧,得生一个儿子吧。有了这四样,人这一辈子也就算没白过啦。”

说完,常宝贵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听了常宝贵的“四个一”,赵小盼凉噤噤地清醒了。唉,错了错了,跟常宝贵能谈什么“理想”嘛。

赵小盼忽然没了兴致,她闭上嘴再不说话。

“咦,小盼,你咋不吭声啊?”

“……”

常宝贵慌了,连忙解释道:“生儿子,那是俺爹哩要求,他说咋着也得有个孙子吧。其实要让俺说哩,男孩女孩都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