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草楼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往前走,前面就是金皇巧克力糖果厂了,他看到了厂门口对面马路边上的IC卡电话亭。斜斜的遮雨檐,透明的隔音壁,看上去就像一个可爱的小房子。郭草楼让自行车滑过去,然后用手压着车后架上的空水桶,腿一偏,就从自行车上灵活地跳了下来。

郭草楼把车支好,钻到电话亭里给曾金凤打电话。

从拘留所里放出来,金皇巧克力厂就不让郭草楼再做保安了。老乡李哞牛的亲戚是水站的头头,他收留郭草楼做了送水工。

郭草楼不好意思进厂去找曾金凤,于是就想到在厂门口给她打电话。拨通了号码,听到话筒里传来大鼻子保安大毕那囔囔的鼻音,郭草楼的心里不免感叹起来,恍然间觉得往昔做保安的日子就象是一场梦。

郭草楼捏着嗓子说,“麻烦一下,请找曾金凤——”

大毕显然没有听出来是郭草楼,回了句“好,你等等。”,就把听筒放下了。

听筒里传来大毕离去的脚步声,然后就是远远的一声喊:“曾金凤,电话。”

郭草楼又恍惚了,仿佛看到那是他自己走到车间的后窗上,一边喊,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曾金凤看。

此刻他的听力仿佛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了曾金凤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的心就急促地跳起来。

“喂,谁呀?”

声音就贴着耳朵,仿佛传递着温馨的气息,郭草楼颤栗了一下说,“我是郭草楼。”

对方显然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在哪儿?”

“就在厂门口对面的马路边,公用电话亭。”

“哦——”

声音拖长了,拖出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来。郭草楼仿佛看到她那小巧的鼻子嘴巴和眉眼儿一起笑着,细瓷瓶一样白净的额头和脸蛋儿放着光。

郭草楼说,“中午出来吃饭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对方即刻应了个“好。”

“我就在电话亭这儿等你。

对方默契地“嗯”了一声。

郭草楼明白大毕就在电话机旁边,不便多聊。挂断电话,郭草楼走过去倚着自行车,目光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厂门口。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曾金凤很快就要下班,他是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来约曾金凤的。

等着等着,郭草楼眼前就仿佛看到了往昔曾金凤和他一起吃饭的情景。曾金凤和他一起去小馆里吃过云吞面,两人贴近地对坐着,袅袅的热气象云雾一样从碗里升起来,郭草楼就那么云里雾里地看仙女……。

曾金凤和他一起吃过炖母鸡,曾金凤笑咪咪地拿起筷子把鸡大腿夹到郭草楼碗里的时候,曾金凤的脸就近在眼前。那张白净的脸上居然密布着细细的黄毛,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煞是好看。

——真是个黄毛丫头啊,真想在这黄毛脸上亲一口。

郭草楼丢魂失魄地想着,一抬头,看到曾金凤竟笑吟吟地站在他的面前。

“草楼,你发什么愣啊?”

“没,没,没有啊……”

郭草楼一迭连声地否认着,脸上有些发烧。

曾金凤笑吟吟地说着什么,郭草楼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被光波闪闪的眸子迷呆了,他被洁白如玉的牙齿弄愣了,他被一漩一漩的笑涡漩昏了,他被两片嫩鼓鼓的红唇诱入了一种眩晕的幽深中。他的脑袋里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这辈子要是能亲一亲她的嘴,就是死了也值!

“草楼,你这是咋了?你在里边挨打了么?你在里边受罪了么?你咋变成这个样了?——”

郭草楼回过神,他发现曾金凤正牵着他的胳膊,担心地摇晃着他。

哇噻,他顿时觉得幸福极了。

“没有没有,我这是高兴的,见到你太高兴了!”郭草楼摇着头,“走走走,我带你去吃饭!”

他兴冲冲地拍拍自行车的前大梁。

曾金凤瞧了瞧车后架两边驮着的空水桶,便顺从地坐在了前面。

哇,这一下,曾金凤就象坐在了他怀里。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车把摇摇晃晃的,好象要摔倒。

“哟,你咋啦?不会骑车带人呀?”

“谁说俺不会,”郭草楼口气大大地说,“再带一个人也没问题!”

曾金凤撇撇嘴,“咦,能哩吧,带一个还不够啊?

郭草楼连忙解释,“不不不,俺可不是那个意思啊。”

曾金凤笑了笑,认真地说:“咱到哪儿吃啊?咱别乱花钱,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主要是坐坐嘛,主要是说说话。”

曾金凤的体贴和善良让郭草楼心里一动,他感叹地想,这才是会过日子的好女人哩。

“阿琼云吞”。

小小的招牌干净的店面,他俩又来到了上一次曾金凤请客的老地方。这一回是郭草楼做东了,四碗云吞四碟凉菜,给曾金凤要了一罐椰汁,给他自己要了一瓶白酒。

“来,这一杯是感谢你到拘留所看我,给我送饭。”郭草楼把酒杯举起来。

“千万别说谢的话。没送啥好吃的,就是怕你饿着了。”

两人碰碰杯,郭草楼喝的是白酒,曾金凤喝了口椰汁。

“金凤,你不知道,你不光送去吃的了,你还送去了精神力量。”郭草楼文邹邹地说,“每回看到你,就象在黑暗中看到了亮光。这一杯,敬的是我的精神支柱。”

“哎哟哟,你才是我的亮光哩,”曾金凤抿着嘴儿笑,“我刚进厂的时候两眼一抹黑,你老是照着我,我才没摔跤。”

曾金凤的这句话让郭草楼听着高兴,他一仰头,把酒又喝干了。然后满满地斟上了第三杯。

“你说得对,金凤。过去咱俩是互相帮助,互相照顾,才一起把路走过来了。今后,咱俩虽然不在一个厂子了,咱俩应该还是朋友,是——,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郭草楼说得很动情。

曾金凤被打动了,“对,是朋友,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那第三杯就为咱哩,——友谊,干了吧!”

郭草楼原本想说爱情的,却没敢说出口。那是因为酒还没有喝到,可是意思已经到了。

曾金凤显然已经意会,她的脸腾地绯红起来。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力地和郭草楼碰了碰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男人的感情,她不能不感到弥足珍贵。

曾金凤的神情和动作让郭草楼受到了鼓舞,他又感叹地说:“咱们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从相识到相知,你说是不是有缘呐?”

“嗯。”曾金凤点点头。

“唉,这回也怪我不注意,算是载了个小跟头。今后你就看我的行动吧,为了咱们……,我也要好好干!”

郭草楼又没把话说囫囵,可是这发誓的意思曾金凤听得很明白。

仿佛是为了加重誓言的份量,郭草楼这回没用酒杯,他把酒瓶直接拿起来,咕咕噜噜地往喉咙眼儿里灌。郭草楼其实并没有什么酒量,这些酒下肚,小脑袋和细脖子全都红了起来,瞧上去愈发象个精神抖擞的小公鸡。

“你可别喝醉了。”

“嗨,怎么会?早着呢!”

他豪壮地拍了拍胸脯,抬手又灌了一口。男人就喜欢这时候有女人相劝,女人越劝男人越英雄。

“别喝了。”

曾金凤伸手去拿酒瓶,郭草楼移了一下,曾金凤就拿住了他的手。异样的温软透过手背浸染开来,于是整条胳膊全都酥掉了。郭草楼的另一只手不失时机地驰援过来,压住了曾金凤的这只手。

腹背受敌,曾金凤的那只手无可脱逃。

一阵狂喜在郭草楼的心头掠过,噢,这一回总算拉住手了,拉住了!

小心翼翼地摩挲,如痴如醉地把玩,仿佛拢在手心里的是一件意外得来的珍宝。

珍宝没有动。珍宝呆在那儿,眸子里透着忧伤。

郭草楼慌了,郭草楼想指天誓日地表白:俺可不是跟你耍着玩儿,俺是当真的。

“金凤——”

“嗯。”

“俺娘在家给俺说媳妇哩,是离俺村二十里的老齐家。”

“你给俺说这干啥?”

“俺给俺娘说了,恁都别费心了,俺在外面已经找着了!”

说完这句话,郭草楼一下子把对方的手拉到了他的心口上。

没想到曾金凤猛地把手抽回来,“哇”地哭出了声。

郭草楼身子一溜,就跪了下去,“金凤金凤,不让拉手就不拉呗,你可别这么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