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心衰老,写作不辍
李纲只能退养长乐,他的心境自然是十分复杂的。既厌恶官场的喧嚣和倾轧,有追求安闲和清净的渴望,但依他的秉性和素志,就更有有志不得伸的深沉苦痛。
绍兴三年二月末,他离开潭州,没有想到,自己不过居位半年,竟受当地吏民夹道相送。在中国古代普遍恶浊的地方政治下,这位清官当然是极受人民欢迎者。他写诗抒怀,“恭承嘉惠半年余,千里宣风愧术疏。岂有恩威思将士,漫劳稚耋拥轮舆”。“多谢吏民相眷恋,使君此去欲悬车”[1]。李纲“自长沙至醴陵,道中田皆垦辟,道傍有筑室而居者”。战祸之后的复苏,也使感到喜悦,写诗说:“年来盗贼若冰销,襁负归民满四郊。烟雨一犁初破土,江村环堵且诛茅。疮痍不扰生新肉,燕雀无虞返旧巢。”[2]“春暮”三月,他路经抚州(今江西省抚州市),抚州的县治和别名都是临川,[3]见到“江上风光烂不收”,又不由感叹“一年春物又将休”[4]。
李纲回到福建路,“自水口泛舟如长乐”,终于家归长乐县,赋诗感慨地说:“万事纠纷何日了?一生襟抱有谁知?落帆已到钓台侧,恰似南柯梦觉时。”[5]他又从天宁寺“迁居城东报国寺”。从此安居下来,颐养天年。赋诗说自己“吾年半百行休矣,万事悠悠皆可忘”,表明对人生暮景的厌倦。[6]他后来致当时已下野的秦桧信中说:“区区自抵长乐,屏迹郊外,一切谢绝人事,得以休养疲病,良切自幸。第以族大累重,侨寓远方,犹仰微禄,未能挂冠,深以素餐为愧耳。”[7]又致李光信中也说:“区区自去夏,归自湖湘间,即杜门不出,罕见宾客,聊以休影息迹。”[8]
前面说过,湖湘一行,使李纲的健康状况出现较大的滑坡。可以有一个明显的对比,五十岁出头的李纲,其体力和精力肯定还不如六十五岁出头的宗泽。尽管李纲身心迟暮衰老,却仍写作不辍,如前所述,到绍兴四年“初秋”,即七月,他完成了《论语详说》。此外,也同时完成了《梁溪易传》的修订,还著有《建炎时政记》和《宣抚荆广记》二十卷。[9]他在给潘良贵的信中说:
承见索所著《易传》,殊荷不鄙。仆顷在海上,无所用心,取《易》读之,观象会意,恍若有得。因以其说著于篇,非敢效古人训经以垂世,姑备遗忘而已。自还中州,念欲删改成一家言,日困多故,因循未果。去年春,归自荆湘,寓居长乐郊外,杜门谢客,终日萧然。始得稍亲笔墨,寻绎旧学,精虑深考,为翦其繁芜,粗成条理。思得卓识博闻之士,相与讲习,磨 淬砺,证其是而黜其非,增益其所未至,庶几不悖圣人作《易》之旨。常病未有其人。
今子贱以过人之聪明,介然自守,不以世之毁誉动其心,退居闲处,甘于枯淡,将与外生死、忘得丧者游,而能惠然同我所好,此固仆之所愿进其说,以求是正也。仆曩与襄陵许崧老著《春秋集传》,书成出示,义有未安,仆必一一为言之。崧老亦多见从。朋友道丧久矣,振而起之,正在我辈。崧老既没,微子贱,我何望哉!谨以所著《易传》《内篇》《上、下经》,致左右。
仆自经忧患以来,险阻艰难,靡不备尝。既不得竭其愚,以徇国家之急,故自讬于空言,心力尽于此书。愿子贱日置几案,闲暇则试取观之,其有乖戾悖于义理去处,悉为签出,略以数字,道其所以。当复思索,以从来诲。
他信中又说:
建炎初,荷上恩,虚席以待,备位才两月余。议论与用事者不合,不敢虚负天下之责,遽引身以退,曾无毫发之补,至今自愧。近奉诏旨,俾追省当时所施行者,为《时政记》以闻。衰病遗忘,文籍散失,才得十之一二,已奏篇,以塞明命矣。辄以别本及所建明并乞罢札子二十余首录去,恐子贱当时到行朝,仓卒不知本末,可以见其梗概也。七八年间,如一梦然,追寻往事,第使人感慨耳。[10]
潘良贵,字子贱,史称他“刚介清苦,壮老一节”[11]。他其实只是在李纲“未贵”时,两人在淮南有一面之交,“把酒笑语,通夕不寐”,遂成知音。[12]建炎初,任左司谏,配合李纲弹击失节官员。李纲在信中称他“提宫龙图职事”,应是任直龙图阁、主管亳州明道宫的闲官。[13]在李纲心目中,潘良贵是继许翰之后,另一个能与自己切磋儒经者。
此信当然是写于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他当年“四月得旨,令省记编类建炎元年三月以后《时政记》”[14]。故李纲遂编写《建炎时政记》,客观地叙述自己拜罢经历,以及与黄潜善、汪伯彦的争议,进献皇帝。宋高宗也不得不承认李纲的记录“皆是实事”[15]。《建炎时政记》三卷,今编入《梁溪全集》卷178至卷180。对照以前所写的《建炎进退志总叙》,内容大致相同,但较为简略而含蓄,多叙史实,少发议论,这当然是因进呈宋高宗之故。但二十卷的《宣抚荆广记》可惜今已佚亡。李纲还编著《中兴至言》十篇,包括《明本要篇第一》《修政事篇第二》《治军旅篇第三》《理财赋篇第四》《审形势篇第五》《备器用篇第六》《察机权篇第七》《尚谋策篇第八》《议恢复篇第九》《议奉迎篇第十》,此书完成于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今亦佚亡,唯有《〈中兴至言〉序》存于《梁溪全集》卷139。
李纲不顾衰老,奋笔著述,如前所述,是为了“立言”。正如前引信中所说:“自经忧患以来,险阻艰难,靡不备尝。既不得竭其愚,以徇国家之急,故自讬于空言。”其实,其急切的报国之心又何尝少衰。
人们也应当特别注意李纲的文论,南宋刘宰鉴于当时的士风与文风,曾感慨地说:“文以气为主。年来士大夫苟于荣进,冒干货贿,否则喔咿嚅唲,如事妇人,类皆奄奄无生气。文亦随之。”[16]《梁溪全集》卷138《〈古灵陈述古文集〉序》说:
唐史论文章,谓“天之付与,于君子、小人无常分,惟能者得之”。信哉!斯言也。虽然,天之付与,固无常分,而君子、小人之文,则有辨矣。君子之文务本,渊源根柢于道德仁义,猝然一出于正,其高者禆补造化,黼黻大猷,如星辰丽天,而光彩下烛,山川出云,而风雨时至。《英》《茎》《韶》《濩》之谐神人,菽粟布帛之能济人之饥寒,此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小人之文务末,雕虫篆刻,絺章绘句,以祈悦人之耳目,其甚者朋奸饰伪,中害善良,如以丹青而被粪土,以锦绣而覆陷穽,羊质而虎皮,凤鸣而鸷翰,此所谓有言者,不必有德也。君子既自以功业行实,光明于时,而其余事,发为文章,后世读者,想望而不可即,此岂特其文之高哉,人足仰也!小人乃专以利口巧言,鼔簧当世,既不足以取信于人,而恃才傲物,以致祸败者多矣!由是言之,文以德为主,德以文为辅,德文兼备,与夫无德而有文者,此君子、小人之辨也。
古人早就强调的“文以气为主”[17],将“道德文章”并提,[18]“必先道德而后文学”[19],或是“先道德而后文艺”[20]。李纲以华丽畅达的语言,透彻地切中“德”与“文”的关系,显然比上述议论高明而深刻,时至今日,仍有指导意义,而决不过时。
二、故人凋零的伤痛
按李纲后来的自述:“曾未一岁间,闻吴元中薨于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崧老东归薨于虔(州,今江西省赣州市)。”[21]绍兴二年十一月下旬,“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吴敏薨”[22]。李纲在罢官离任前的绍兴三年正月,才得到吴敏病逝的消息。他在二十日给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吕祉[23]的信中说:“吴元中遽薨谢,殊可痛悼。其家尤为狼狈,欲归葬三衢(衢州别名,[24]今浙江省衢州市),道路梗阻如此,何缘得达。已劝其不若谋葬衡山,未知肯见从否?”[25]他还致挽诗,提及“宣和之季靖康初,同力同心卫帝居”的旧情。[26]
李纲另一位北宋末政府中的深交,当然是许翰。许翰曾赋诗说,“平生我三友,四海吴李孙。抱能不时施,戎马生中原。孙既北随难,落日胡尘昏。吴亦南投荒,蛮瘴愁朝暾”。“忠臣泣庙社,志士伤丘园。欲持一寸胶,往澄九河浑”[27]。孙是指北俘北上的孙傅,吴是指吴敏,李当然是指李纲。绍兴三年六月,许翰卒于吉州。[28]李纲为此写祭文与挽诗,深致哀痛之意:
夫子相知一纪前,定交握手自忘年。长松老鹤骨格古,粹玉精金操守坚。出入三朝昭大节,漂流万里正华颠。皇天不慭遗元老,空使苍生共黯然。
多闻直谅复疏通,近世交游少似公。盖代才名同贾谊,平生述作类扬雄。笔踪高古今那有,诗调清新老更工。知识年来凋 尽,不堪洒泪落秋风。
我之识公,逾二十年。史馆同僚,饱闻绪言。枢府槐堂,两接官联。引身以退,归骑联翩。我谪湖外,公寓江边。邂逅相遇,庐山之樊。握手深谈,达旦不眠。我谪岭海,触冒瘴烟,与死为邻,鲛鳄垂涎。尺书屡及,夫岂相怜?迨其北归,喜见颜间。愿言相从,杖屦林泉。云何奄忽,朝露溘先。伤心涕零,《三友》之篇。[29]
他追述了彼此的交谊,高度评价了故交的经术和政治操守,其中称“忘年”,自然表明许翰的年龄比李纲大了不少,故李纲在赠诗中或称他为“襄陵翁”或“翁”。[30]后庐山东林寺“珪禅师自江西见过”,李纲重阅许翰遗诗二首,“读之怆然”,又依其韵追和说,“胡尘暗神州,宝玦悲王孙。六龙转淮海,荆棘生中原”。“皇天不憗遗,三友独我存。去岁适湖湘,戈甲照旗旛。龙城得吴书,心契久益敦。襄陵寓营道,诗句来清温。回头失良友,谁能诘其源”[31]。
李纲哀悼的另一位故人是翁挺。翁挺应是在绍兴三年春辞世的。李纲于三月二十二日作祭文,“致祭于故考功郎中士特翁兄之灵”,说:
呜呼士特,何遽然也!文追古人,识超当世。而蹭蹬场屋,蹉跎仕涂者,岂非天耶!大器晚成,寿考是宜。为杞为梓,如璋如珪。云胡不淑,而止斯耶!武夷之山,盘礴坤倪。独锺秀气,抉摘杳微。玉佩琼琚,以昌其诗。所以垂不朽者,其在兹耶!惟我与兄,为外昆弟。丱角相从,情均同气。我钝而鲁,兄敏而慧。每策驽蹇,以追骐骥。我忝近司,兄止郎位。茫茫大钧,孰能问以此意耶?丧乱以来,亲朋凋坠。平生故人,半为新鬼。衰病忧患之余,亦岂能久于此世耶?罢帅言还,迩兄故栖。抚棺视窆,事与愿违。聊陈薄奠,侑以此辞。英爽如在,庶几能听之耶?尚飨![32]
此文饱含着深情,特别是因不能亲往临奠,而倍加伤痛。“丧乱以来,亲朋凋坠。平生故人,半为新鬼。衰病忧患之余,亦岂能久于此世耶?”说尽了他已值桑榆晚景的凄凉和感伤心态。
三、张浚释嫌
前已交代,建炎元年,张浚登上政坛所做的第一件坏事,就是当黄潜善和汪伯彦的鹰犬,弹劾李纲。此后,他又成了苗刘之变的救驾功臣,官居知枢密院事,以川、陕宣抚处置使,全权负责川陕战场。他轻率决定,在耀州富平县(今陕西省富平县北)与金军进行大规模会战,招致陕西大部分失陷,又冤杀大将曲端。但任用名将吴玠,扼守川陕交界,在绍兴元年和四年的和尚原、仙人关之战中,大败金军。张浚在绍兴四年二月回到东南行都,受到弹劾,三月,宋高宗责罚张浚“福州居住”[33],因此便与李纲有所交往。
张浚志大才疏,向来自命不凡,也经常文过饰非。但经历一系列事变之后,对当年弹劾李纲,却有所悔悟。张浚行状有如下一段建炎三年的记事:
时渡江大赦,独李纲以言者论列,贬海外,不放还。公论奏,逆党如吴幵、莫俦顾反得生归。纲虽轻疏,亦尝为国任事,乃不得赦,天下谓何?上用公奏,纲得内徙。始公尝论纲罪,至是独为伸理,其用心公明,无私好恶,类如此云。[34]
此段记载当然还是企图从正面肯定张浚,以此不妨再引前述张浚建请对李纲加重处罚的奏语,“纲既素有狂愎无上之心,复怀怏怏不平之气”,“臣恐国家之忧不在金人,而在萧墙之内。以为李纲者,陛下纵未加鈇钺之诛,犹当寘之岭海遐远,无盗贼之处,庶几国家可以少安”。从此类语言变成说李纲“为国任事”,也可知其蛛丝马迹。此外,如《三朝北盟会编》卷199引朱胜非《秀水闲居录》说:
关、陕之陷自此始,至今言败绩之大者,必曰富平之役也。追还薄谴,俾居福州。而纲自南还,亦寓是州焉。先是,纲百计求复用,富于财,交结中外而未效。及浚至,纲谓此奇货可居,倾心结纳。浚亦自云,深悔前日之言,相与欢甚。
朱胜非的言论显然有攻讦李纲和张浚的成分。但向来喜欢文过饰非的张浚,居然说出“深悔前日之言”,以至与李纲“相与欢甚”,据李纲后来致张浚信中,也有同样说法:
数年前,纲寓居闽中,杜门不出,以养衰病。适閤下自枢廷均逸,弥节海邦,谦光过人,惠临衡宇,因从容樽爼间,奉谈笑而款襟抱,侧听绪余。追悔昔日之非,深明当世之务。[35]
显然,李纲在信中绝不可能对当事人说谎。后李纲逝世,张浚所献的祭文和挽诗最多,他公开说“十相从明主,惟公望最隆”[36],自愧弗如,就决非是李纲以财宝“倾心结纳”,所能买到的。故史文称“张浚之谪福州也,纲亦寓居焉。浚服其忠义,除前隙,更相亲善”[37],应符合事实。
[1] .《梁溪全集》卷29《初去长沙有感》。
[2] .《梁溪全集》卷29《自长沙至醴陵道中田皆垦辟道傍有筑室而居者》。
[3] .《方舆胜览》卷21,《记纂渊海》卷11。
[4] .《梁溪全集》卷29《春暮江南道中》。
[5] .《梁溪全集》卷29《自水口泛舟如长乐》。
[6] .《梁溪全集》卷30《自天宁迁居城东报国寺》。
[7] .《梁溪全集》卷121《与秦相公书》。
[8] .《梁溪全集》卷121《与李泰发端明书》。
[9]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10] .《梁溪全集》卷121《与潘子贱龙图书》。
[11] .《宋史》卷376《潘良贵传》。
[12] .《梁溪全集》附录三《潘舍人》祭文。
[13] .《要录》卷92绍兴五年八月癸丑。
[14] .《梁溪全集》附录二《行状》下。
[15] .《要录》卷87绍兴五年三月乙酉。
[16] .《漫塘文集》卷12《通常州余教授》。
[17] .曹丕《典论》。
[18] .《东都事略》卷72《欧阳修传》。
[19] .《全唐文》卷518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
[20] .宋濂《文宪集》卷25《凝熙先生闻人公行状》,王祎《王忠文集》卷24《凝熙先生闻人公墓表》。
[21] .《梁溪全集》卷30《追和许崧老诗二篇》序。《要录》卷66绍兴三年六月戊子说他死于吉州,疑“虔”字有误。
[22] .《要录》卷59绍兴二年十一月甲申。
[23] .《要录》卷56绍兴二年七月辛未,卷64绍兴三年四月壬辰。
[24] .《方舆胜览》卷7,《记纂渊海》卷10。
[25] .《梁溪全集》卷120《与吕提刑第五书》。
[26] .《梁溪全集》卷32《哭吴丞相元中二首》。
[27] .《梁溪全集》卷28《许崧老〈三友篇〉赠珪老》。
[28] .《要录》卷66绍兴三年六月戊子。《宋史》卷363《许翰传》说他死于五月。
[29] .《梁溪全集》卷32《哭许崧老右丞二首》,卷165《祭许崧老文》。
[30] .《梁溪全集》卷28《周元仲来自湖外传示崧老赠东林珪〈三友篇〉读之慨然因次其韵》。
[31] .《梁溪全集》卷30《追和许崧老诗二篇》。
[32] .《梁溪全集》卷165《祭翁士特郎中文》。
[33] .《要录》卷73绍兴四年二月丙午,卷74绍兴四年三月丁卯。
[34] .《朱文公文集》卷95张浚行状。
[35] .《梁溪全集》卷126《与张相公第二十六书》,《会编》卷199。
[36] .《梁溪全集》附录三《挽诗》。
[37] .《要录》卷82绍兴四年十一月辛酉,卷94绍兴五年十月乙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