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六月二十四日
中午 十二时十五分
冷小曼找不到别的办法。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要说服他与老顾见面,组织上出面找他来谈谈。“要争取让他成为我们的同路人”,还要确保安全(对他的身份我们至今没有把握)。
况且她还有一件为难的事,她对老顾说了谎。“宝来加”号船舷旁他们偶然遭遇,此前她并不认得小薛。他们俩并不是旧相识,她对组织撒谎。她当然不是要他来帮忙圆谎……
也许她可以再主动些。她还是有点把握的,多多少少……
她感到惊奇,如果说开始时她还是在扮演某个受难圣女的角色,怀疑自己的**,乞求观众的尊重……可她自己却越来越深入情境,如同一场戏剧性冲突在内心展开。最终演变成一场无休无止的辩论,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也是她自己。她想感动别人,却先把自己给感动,她想让事实变得更有说服力,结果却是逼迫自己越来越诚实。
她说到她对汪洋的崇拜,他的敏捷,他的热情,他的才华洋溢的演讲。她也谈到他的霸道,以及他在监狱里表现出的勇气。她爱他吗?她问自己(目光同时扫向她的听众),并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后来——但是后来,她斟酌着词句,因为这是困难的段落,因为她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甚至包括组织。后来她才发现,汪洋的工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他身边的一切都成为他的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次要的附属物。他对所有人都同样热情,对许多女同志都充满热情,但同样,所有其余的热情都是次要的,唯一要紧的是工作。
她失望过吗?她在内心里问自己(就好像小薛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探究),然后断然回答,她根本就来不及失望。她和汪洋同时被捕,她告诉小薛,大逮捕,组织被整个破获。刚进监狱吃的那些苦头,她不想说太多,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说出那些事来,会让她在小薛面前丢脸。就好像那些事实在太丑陋,以至任何人只要稍稍沾上它,都会觉得丢脸。
她已完全入戏,暗自祈求观众的响应。她希望小薛适时提出问题,好让她有机会再次审视自己,好让她有机会辩白。她告诉他曹振武提出的条件,她告诉小薛:“他说以当时的形势,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要把她从那里捞出来,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是自家人,只要她是他的太太,他就有理由说服人家释放她。”她希望小薛支持她,或是反驳她,嘲笑她的软弱。但他只是沉默,像是个预先已对表演者充满崇拜之情的好观众。
这一次,她希望由小薛来提出那个问题,那么——曹振武提出这条件(或者说她一开始的拒绝),到底与汪洋的死有没有关系呢?那样她就可以辩解说,曹振武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这担保她不敢对组织说,但她希望能告诉小薛。她有过怀疑,戈亚民问她那个关于时间的问题时,她曾细细思量,她询问别人汪洋牺牲的具体日期,回想天气,云彩和风,回想士兵的军装,掰着指头排算,努力想要确定汪洋的牺牲,是不是正在她先是拒绝继而接受的那段日子里,或者能够排除也好。她怀疑是因为她自责,在她已变得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最后接受曹振武的求婚,是因为他告诉她汪洋早已牺牲。她恍恍惚惚——不是思绪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回到过去,好像再次置身于那间军法处办公室里,好像再次体验(也许只是她的想象)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此她鄙视自己。
在她的预计里,小薛一定会说——按照他的性格,“那不是你的错”。他会安慰她,对她说,“你是毫不知情的,汪洋的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希望他能这样来宽解她,虽然她会讨厌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
他叹一口气,喷出一团白烟(她觉得他轻佻的毛病是怎么也改不掉啦),如云雾般散开,悬挂半空中,距离他的脸大约十厘米左右。他沉默良久,像是在寻找一句恰当的评论,像在担心自己不是个够格的听众,他忽然感慨说:“偏偏是个电影,偏偏是你来演。”
她以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他是在感慨她的命运。命运好像存心赋予她比别人多得多的戏剧性冲突,好像存心让她变成这样一种悲剧角色:无论她怎样选择,最后的结果都是错的。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鼻子一酸,泪水滑落。她想他懂得她,于是她也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懂得他。她觉得他们俩是同一种人,都是在随波逐流,都是在任凭别人为自己的人生编写情节。她想她对自己也说过很多(坐在贝勒路那间过街楼的窗前),可哪一句都不如这句好。
她觉得这话里还带着点悲天悯人的讽刺意味(也许说话者本意并不如此)。仔细想想,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她确实隐隐有种感觉,像是说,她的生活里有某种不太真实的成分。她也有些分不太清楚,这虚假的感觉究竟是因为**的消散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还是因为老顾交给她的工作让她不得不变成另外一个人。
旗袍下黏着汗水,从胁下还在不断往外冒。她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黏糊糊的汗水里,浸泡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中。周围的声音变得滞涩,变得遥不可及,只有那两张牌九还在某人的手指间碰击,噼啪声越发清脆。
警笛声像从水底旋转上升,缓慢而又执着地浮现,伴随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起初是楼梯上凌乱的脚步,然后是敲门声。
开门。旅馆茶房站在外面,身后走廊里站着几名巡捕。
“怎么回事?”小薛拉开木制百叶窗,朝街上看。
“老北门巡捕房。不要走出房间。准备好证件,等候检查。”
有人在嚷叫——
骨牌声戛然而止。有人拉动桌子,茶杯盖掉在地上,没有跌成碎片,却在木地板上欢快地旋转起来。隔壁传来儿童哭闹的声音,有人当着巡捕的面辱骂他的妻子。茶房尖细的嗓音竭力想要变成这失控的合唱团的主导声部:
“巡捕通知各房间,谁都不许离开。”
华探198号走进房间,法籍探长站在更通风些的房门口。他早早穿上夏季制服,显然是还未适应上海炎热潮湿的天气。汗水从他的膝盖往下淌,把他的小腿浸泡得腐肉般苍白,把他的汗毛粘在皮肤上。他不停踢动两条腿,以免蚊虫叮咬,他没有系绑腿,这种天气谁会穿那个?租界里的外国人喜欢拿医用纱布做一副腿笼,罩在长袜外面(在这块鬼地方,那是预防疟疾的唯一办法)。可带班执勤时,哪个探长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滑稽相啊?
她脸色煞白,眼神茫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番号198”好像是在表演滑稽戏,好像是在模仿一位街头肖像画家。他低头看看那张证件,抬头看看冷小曼,再低头看照片,然后他转到她的右面,再次研究起她的右侧脸颊,像是从百叶窗缝隙间透进的光线可以让他获得更好的观察角度。
“我看到过这张脸。”他向探长解释,语气客观得好像是在评论一幅照片。
他们在巡捕的簇拥下走出骑楼,他们被人用囚车带往老北门巡捕房。坐在那只铁皮闷罐里只十分钟不到,小薛已满脸汗水。他用手绢不断擦拭眼眶周围。警车提供给犯人的座位又窄又低,几乎只能让你蹲在那里。她觉得这姿势比坐在马桶上更让人不堪。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旗袍的开衩两侧,以免让小薛看到她的腿。因为出汗,腿上的毛孔变得很粗大,她越来越觉得这很难看。就像一位被歹徒绑架的大明星,从聚光灯圈里被人拖出来,不知如何自处。
他们被人关进木笼。没有人向他们提出问题。她晓得这次是在劫难逃。所有人都看到过她的照片,还有那张妆化得都不像她自己的结婚照。那是曹振武坚持要拍的:“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答应嫁给我。我要在房子里到处挂上结婚照,照片可以证明你是我老婆。”果然如此,一张照片就足以证明她确实是曹振武的老婆。
汗水一定在刺激小薛的眼睑,可他似乎陷入某种沉思状态。他没有注意到她腿上的瑕疵,也没有看到她绝望愤怒的眼神。
忽然,他大声叫喊起来。“198号”冲到木笼边。
“我是法国人!我父亲是法国人!我要找探长说话!我有话要说!”
“198号”用钥匙开锁。他已解开腰带,把钥匙、警棍、警哨、手电筒全都扔到桌上,他已准备好好收拾一下这胆敢在巡捕房闹事的家伙。
愁眉苦脸的探长走进来。他让“198号”把小薛带去他的办公室。他浑身是汗,恨不得赶紧下班,找个酒吧喝两杯冰凉的啤酒,他对这地方愤愤不平,他对这份工作愤愤不平,他也对在这种天气里还让他执行任务的上级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