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七月一日
夜晚 九时三十五分
冷小曼有些后悔把小薛与那个女人的事告诉老顾,那个卖珠宝首饰也卖军火的白俄女人。当时老顾在指责她欺骗组织,她明明才刚认识小薛,却告诉老顾说他们早就认识。她很羞愧,她大概觉得把这事告诉老顾算是一种弥补,或者也算是一种附加的解释,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些。可后来她又觉得,这里头多多少少也有些猜疑心在作怪,她觉得自己笨,没把握判断小薛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心。也许把事情交给组织就会水落石出,如果她果真卖军火,那确实是对组织有用的,如果老顾决定从她那里采购点什么,那她倒还可以看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可她这会儿有点后悔,就现在,她抓着小薛的手,手心又冷又潮湿,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她实在是让他太紧张啦。她本不该把他拉进来的。她站在他身后,椅背后,看着他那些略带点卷曲的头发,一时间心里有股柔情打转,找不到去处,像是堵在她横膈之间的哪个地方。
她把左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脚指头轻轻点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这动作让她的身体更靠近他的后脑勺。可惜他这会儿看不到她脚下的样子,她觉得这姿态多半还算不上**。她又试着用脚指头去钩住那只拖鞋,但那样她就站不住,摇摇晃晃。
其实,她是想战胜他心里那另一个女人,战胜他那颗见多识广的心。这是从一开头就定下的游戏规则。她要勾引他,占据他整个的心灵,她要变成他所有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从而去做她想让他做的事。只不过当时她并不明确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只不过当时她确信自己是在完成组织交给她的任务,而现在她不敢那样自信。
她尝试过那些她想象中更**的姿势,那些她以为一个白俄女人会做的姿势。比如在**突然翻过身来,爬到他身上。可她一坐到他肚子上就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那姿态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高高耸立的祭台上,周围簇拥着无数观众。她不知道该不该用手臂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也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她觉得他在嘲笑她。
她把这些视作她不得不做的苦差,因为在她的想象里,他们只会对那样的女人感兴趣,只会对那样的女人执迷不悟。一切都维系于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妙心理优势上,如果她不能用自己的魅力把他的目光束缚在自己身上,他很快就会掉头旁顾。像他这样的人,别的还有什么力量能驱使他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情呢?
他每天都要出门,而她呢,几乎总是趁他外出时给老顾打电话。不断有消息和指令传递给她,从那天小薛去见过老顾以后,电话变成一天两次。她觉得正是以这种方式,她才得以每天有机会提醒自己,这是一项任务,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旦他出门,她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去见那个白俄女人呢?她先是越想越气,直到怒火中烧。然后又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自己也并不对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也可以说是在利用他。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释然。
等到他晚上回家(有时是下午),她会越来越忘记白天的那种坚定信念。他们在一种鹅卵石铺成的小巷里散步(她忘记这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晚风温暖而轻柔,他们向南一直走到肇嘉浜,绕个圈从另一条路回来。这种时候,她往往对生活产生错觉。那些她在别的时候以为是演戏的部分变得像是事实,而白天她清晰看到的那些残酷的真实,现在倒变得虚假,变得像一场梦幻。她觉得她的世界被分成白天和黑夜两个部分,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似乎更喜欢属于黑夜的那一部分。
回到家里,他们就开始更换白天的衣服。她不想在他面前换衣服,而他根本不在乎她在不在跟前。现在是她在渐渐填满他的空间,她的衣服,她摆放东西的习惯,她买来的花、食物,她从他桌角那堆灰扑扑的东西里挑出来的书放在床头柜上。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很快就把这里变成她的世界。
夜里基本上就是说话和休息。有时也会**。可说实话,多数时候她并不真想做这件事,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常常发觉自己又回到那种表演的状态中,努力把自己装扮成那种更**的女人。往往是好一阵沉默,她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势或者亲吻把他拉回来,事情便会朝那个方向发展。她既怕他过分紧张,又怕他过分松弛,她一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便会听任自己去勾引他,听任自己去扮演一个本不属于她性格一部分的角色。
事后,她常常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常常发现每当她觉得自己表演过火近乎滑稽的时候,小薛却总是表现出更加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真实和假装是灌在环形玻璃管中的两种**,一旦你夸张过头,反倒进入一片真实的水域。
小薛把他刚写完的那张纸折叠两次,递给她。明天她会用电话与老顾联系,老顾会让她把这张纸送过去。如果严格按照规定方法来处理这类报告,它本应该用密写,用化学药水,装在不相干的容器里,或者夹在书里。可那种事对小薛来说会有多么不可思议啊,会让他觉得有多可笑啊。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转头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这种事情实在太危险,你应该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再干下去!”
她望着他,默然。
“你根本不适合他们!你应该跟组织脱离关系!他们有太多仇恨!这些全都与你不相干,让他们去!”
她有些感动,虽然她觉得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庸俗的。但她觉得他纯粹是为她考虑。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感动。她现在觉得,他之所以肯替老顾打听那些事情,纯粹是想帮她完成任务,纯粹是想找机会带她离开,那样的话,她就更应该感激他。
“我不能离开。我无法脱离……这是我的工作……这是一种事业。我和你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相信革命。”
她有些慌不择言。她无法找到一种合理的表达方式。她脑子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词句,可她觉得那些话都太理论化,不适合用在目前这种情形下。
“我无法离开。我是刺杀案的重要嫌疑对象,巡捕房在通缉我。”
她试图用一种他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她没有意识到,这倒很有可能把她自己的辩白引入歧途。
“我可以想办法。我有朋友,我在法租界警务处有认识的人,关系很好,是政治部的警察。他是法国人,很有地位。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你弄出这个圈子。”
“那是不行的……你办不到,连他也办不到。”她想她这是溃败,是在从整个防线上后退。她应该跟他谈谈帝国主义的犯罪性质,她应该跟他谈谈阶级压迫的真相。她应该告诉他,她鄙视这种逃跑的想法,她完全不屑于巡捕房里一两个殖民主义分子的伪善,不屑于他们的帮助。可她却觉得这些话对小薛将会完全不起作用。她不愿意说他听不懂的话,她不是一直都在捕捉他的思想吗?她不是一直都在寻找一种适合他自己的——又能真正开导他的方法吗?
“办得到的。你愿意我就能办到。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他忽然停住嘴,而她并未察觉到他在说大话,她并未发现他在说他办不到的事。她只是突然觉得憎恨,憎恨自己的软弱。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里有些动摇。她想起从前在监狱里发生过的事,她想起她以前曾做出过的选择。
她冲着他叫嚷起来,内心洋溢着对自己的憎恨,洋溢着对他的愤怒,洋溢着一种想要借以净化自己的愤怒:
“你滚!你别想来劝诱我!你别想来侮辱我!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我是在利用你!我是在完成任务!”
她看到小薛惊恐的眼睛,她在心里狂笑。她要战胜他。她一定要战胜他。她怀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把这些话统统倾倒出来,她不想刹车,她不想话到半句就停住。
她扑到他面前——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因为他就站在她面前,与她相距顶多十公分——攥紧拳头向他捶去,她又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她又拿手打他耳光,但他们靠得太近,她没法退回一步打他耳光,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她只能在他的背上使劲拍。
他在吻她,她觉得愤怒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消失。她想,完蛋啦;她想,他又要把她弄到**去啦。让她羞愧的是她不想抗拒,她只是有些讨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