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七月十九日
夜晚 九时三十五分
在薛华立路警务处大楼西北角上那间禁闭室里,小薛被关到第四天,这才看到萨尔礼少校。之前的三天里,他已弄清状况,少校本人自身难保。他后来才知道,这次内部调查由法租界警务处的麦兰总监亲自主持。
他的身份现已确认,属于政治部马龙特务班招募的特别警员,虽然他并未经过任何考试,他也从未在设在河内的法国警察学校上过课。他相信少校坚持这种说法,绝不仅仅是在替他考虑。
在反复多次的谈话中(没有人会把这称为审讯),小薛坚决不肯改口的一点是,他事先从未获悉过顾福广将要抢劫跑马总会装甲运输车的情报。实际上,在这个问题上他并未说谎。他从未对与他谈话的官员提起过少校的那些话,那些有关“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之类的话。这也不算欺骗,人在想起过往的谈话内容时,总是会有偏差的,过分清晰的记忆通常都会证明为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很可能是幻觉。他真正瞒掉的事与特蕾莎有关——军火交易,那种武器。这当然也不算说谎,因为根本就没人来问过他。他担心过,可后来发现别人一直不曾提出这个问题,他想大概是少校从未向人说过这事。很多年以后(那时他和少校的关系已介于一种老朋友和老同事之间),他提起过这事。少校说,他当时不认得这种武器,他以为是一种机关枪,他想找军火专家鉴定,可事件发展得太快,那几天里他忙得晕头转向,这件事被他丢在脑后,没有立刻去办。这时候的小薛早就见多识广,他怀疑少校当时故意把武器的事丢开,可能是另有意图。但他老练地把这想法藏在心里。
他决定不把林培文和共产党的事告诉少校。一来人家对他不错,二来他可不想再惹麻烦。至于冷小曼,他认为在金利源码头的刺杀事件中她牵扯太深,无法洗清。目前巡捕房被整个事件搞得焦头烂额,还顾不上她,在他们想到她之前,最好是逃离上海。他想他自己也到了该离开上海的时候啦。他现在有一笔钱。他多生个心眼儿,一进禁闭室,就把顾福广让他转交特蕾莎的那张支票卷成香烟大小的纸卷,翻开皮鞋的汗垫,在靠近脚跟的地方挑断缝线,挖个口子,把支票从那里塞进鞋跟的空隙里。他决定只要离开警务处大楼,头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兑现这张见票即付的票子,免得账号万一被查封。然后他要去公济医院看望一下特蕾莎,他觉得自己又怕见她又有些想见她。无论如何,就为这笔钱,他也该去见见人家。
他满怀憧憬,期待着他将要与冷小曼一起度过的未来日子。也许先去海防,随后坐船去欧洲,或者美国,但他不知道这笔钱够不够他把家安在美国。
少校在宽慰他,让他回家休息一两个礼拜,然后来政治处上班。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少校,他想少校给他放的这假期,岂不正好给他提供足够的时间?两个礼拜,他可以安排好所有事情,买好箱子,订好船票。
他在公济医院看到尚在半昏迷阶段的特蕾莎,阿桂陪侍在单人病房。几分钟前她醒来过,喃喃说过些什么。他握着她的手,没说话,没有回答她。不久她又睡着。
他在医生办公室找到那位德国医师。手术很成功,她会再活上五十年的,人家告诉他,可那颗子弹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幸亏有那条腰链,幸亏那个大金坠子挡在前头,可也正是这坠子带来那种遗憾。子弹打在坠子上,从坠子的一侧滑过去,钻进特蕾莎的腹部,钻入她的子宫。她再也不能怀孕生孩子。
他在病床前握着特蕾莎的手,感觉到她手指的**。他没有立刻离开医院,他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
那天晚上在福履理路家中,他没能说服冷小曼。他甚至连提到那事的机会都没有。冷小曼像换了一个人。他不知道在他被警务处关禁闭的这几天里,她的身上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他只觉得她好像在哪里彻底清洗过一番,突然变得振作起来。随后他就明白过来,他的那个计划很可能无疾而终。
他还不懂得为什么党对冷小曼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顾福广害的,她以前是受骗上当,可现在她找到真正的党组织,她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告诉她,他想离开上海。她沉默——
“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呢?你可以帮助我们。”她说。
“我能帮你们做什么?”他觉得意兴阑珊。
“你是好人。你应该做我们的同路人。”她借用他以前说过的大话,她在提醒他。
他再次觉得她像他看过的哪部电影中的女演员。可他至今想不起来那是哪部电影。他有种隐隐的感觉,好像她是个刚刚度过某种周期性低潮阶段的女演员,又再次恢复活力,再次容光焕发,再次站到舞台上。她曾短暂丢失那种形象,也许因为疲倦,也许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精神崩溃。他不知道他更喜欢哪一个,是眼前这个光彩夺目的形象,还是那个迷惘、不知所措、顾不上整顿自己(甚至有些邋遢)的形象。他觉得这两个他都爱不释手。
“我能帮你们做什么呢?”他再次问道。
“眼下就有一件重要任务——”他觉得有些好笑,她已不知不觉使用“任务”这种字眼。
“顾福广在那次抢劫行动之前,绑架过一个电影公司的摄影师。他让这个人拍下整个过程。党组织找到几个受过他欺骗的同志,得知这一情况。那盘胶片对党组织会造成严重危害。顾福广在电影里冒充共产党人发表声明。必须找到这盘胶片,销毁它!党组织得到一些情报,万一这盘胶片落到帝国主义分子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他的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
“内线同志报告说,租界里有些帝国主义投机商人企图把顾福广做的事继续栽赃到共产党人头上,为他们增兵上海找到借口。他们想把整个上海完完全全变成他们的地方!”
计划是让小薛以巡捕房政治处特务班警察的身份去找那个摄影师,让他交出胶片。这计划的另一优点是小薛本身是摄影师,是内行。
小薛找到马赛诗人,让他开着巡捕房的警车陪他跑一趟。萨尔礼少校对马赛诗人说过,小薛有特殊任务,小薛无须告诉他内容,只要向他提出要求。他们找到摄影师家中。不在。他们又开车到电影公司。门房说,他在剪辑室。
此刻,东西就在客厅里,在桌边的地上,一大堆。冲洗好的负片,可用于复制拷贝的正片,记录声音的蜡盘。
他们在等待林培文。他要把这堆东西带走,交给组织上审查,然后销毁。
昨天夜里下过一场暴雨。
今天,白天仍是烈日当空。到傍晚,台风前锋抵达上海。屋外风雨交加,钢窗锁扣在不停晃动,冷小曼在厨房收拾碗筷,小薛打开一盒冲洗好的胶片,一格格观看,时不时咋舌惊叹。
冷小曼手拿毛巾走出厨房:“下雨天不知——”
她突然站住,望着门锁——
门锁在转动。他抬头看看她,又转头盯着门。
房门猛地推开。一条黑影站在门外,帆布雨衣的斗帽压得很低,是顾福广!
枪口在他和冷小曼之间移动。雨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形成一个圆圈。风一阵比一阵紧,拿枪的手紧绷着,人却像是在思考。小薛觉得顾福广有些疲惫,他甚至觉得老顾有些伤感……
小薛朝他微笑:“老顾……”
他刚想说话,顾福广就做出决定,他转过枪口,朝小薛扣动扳机。
“不……”冷小曼突然尖叫,凄厉的声音压过窗外台风的呼啸,压过钢窗的撞击声,她扑向小薛——
尖叫声让老顾的手指延迟几秒后才扣紧扳机……
枪声响。尖叫声戛然而止。小薛像是能听见子弹钻入冷小曼身体的声音,他无法形容这个声音,这声音像是从他自己身体内部发出的,子弹像是钻入他自己的身体。
他抬头望着顾福广——
顾福广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迷惑,像是想起一些往事,他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伤感——
小薛摸到胶片盒底下的手枪,那是冷小曼的手枪,那是别人送给她的手枪。上午她把枪交给小薛,让他带着去执行这件任务。子弹是上膛的,晚饭时冷小曼已打开保险。当时他还在心里暗自笑话她像演戏,笑话她做出誓死保护胶片的姿态,笑话她和她的组织把这堆胶片看得如此要紧——
他从未开过枪,他看见过很多开枪的场面,他拍过很多这样的照片。他生平第一次开枪射击,他连续扣动扳机。
顾福广倒在那摊雨水里,倒在那个雨水画出的圆圈里,那是他自己画出的圆圈。
子弹射入冷小曼的心脏,她在抽搐,像所有小薛看到过的中弹者那样抽搐……
她一定感到疼痛。小薛搂着她,望着她紧皱的眉头。他像是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疼痛。
她的大脑开始缺氧,现在她的疼痛渐渐在消失,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她的嘴唇在动,她在对小薛说话,可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不停地说着。有一刻,小薛觉得他能听懂她的话,他甚至觉得她说得比平时要真切得多得多,要真切一万倍。他觉得这一刻,她一点都不像是在演戏。她的神态变得越来越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