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六月五日
夜晚 七时十五分
特蕾莎有一辆八缸福特A型轿车。
墨绿色的汽车停在珠宝店后院里。备胎挂在车尾,外覆白色涂胶帆布。暮色笼罩着这条弄堂。有人在唱机上放上一张唱片,声音从二楼的窗户飘散在黄昏的街道上。尖厉的小女孩嗓音,国语里带着些南方口音,湖南或是广东。声音甜腻,像是唱针上涂过太多蜡油。
她自己开车,没带上那两个哥萨克保镖。她要去礼查饭店。今天是礼拜五,她要在礼查饭店度过整个周末。如果觉得饿,她会开车带着小薛沿北四川路一路找过去,在莉莉酒吧那一带找到吃饭的地方。
汽车沿白尔部路[1]向北行驶。沿街弄堂的铁门洞开,街上散发着菜籽油的气味,特蕾莎摇上窗。不久她就转上更宽阔的马路。灯光把电影海报折射到车窗玻璃上,比电影本身更加如梦如幻——雷电华公司出品,歌舞片《美人**》。《哥萨克》海报上是约翰·吉尔伯特(John Gilbert),两撮八字胡。接着是西伯利亚皮货店橱窗上的灯管广告,一只刺眼的北极熊,嘴里叼着一串花体字母——SIBERIAN FUR。
道路两侧是阴暗的高楼,路越来越窄,房子越来越高,变成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那些燧石和花岗石的外墙就像是直接在峭壁上开凿出的。她驶过外白渡桥,右侧是苏联驻上海领事馆,夜色里,高耸的塔亭像是一顶巨大的头盔,盔樱处有旗杆,旗帜在黑暗的天空中随着江风疾舞。
几年前,跟随史塔克海军上将来到上海的哥萨克士兵向这幢房子发起攻击。那是一次虎头蛇尾的狂欢,戴着破烂皮帽的老醉鬼们簇拥在礼查饭店街对面,嘴里唱着希腊正教的圣歌,用砸碎几块领事馆玻璃窗的行动来报复他们的工人阶级敌人(而他们如今喝的伏特加比工人阶级搪瓷杯里的更加劣质)。妇女们负责围观,而特蕾莎甚至连围观都懒得加入。她躲在礼查饭店的窗口,手里端着半杯掺伏特加的格瓦斯,身后的**是那位赤条条的捷克画家。
考斯洛夫斯基(Koslovsky)领事亲自指挥这场保卫苏联领土的作战,他用排枪打死那个想要扯下铁门上那面镰刀斧头旗的哥萨克军官(从那以后旗帜被转移到塔亭顶上)。特蕾莎真的很希望由她来装备那一百多名哥萨克士兵,可他们都是穷光蛋。就在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薛。租界巡捕冲到领事馆大门口时,别人都四散奔逃,只有他还站在那具尸体边上不停拍照。她连忙穿上衣服下楼,想要从他手上弄一套冲洗出来的照片。两天以后,小薛在莉莉酒吧里把照片交到她手上。她是一直到后来,到礼查饭店房间的**才把这些照片仔细看过一遍。照片让她变得更加兴奋。
那以后她一直断断续续跟小薛上床,幽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日期越来越密集。她喜欢看他拍的照片,她还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方式看过自己。她的身体在照片里化成无数个局部,变幻莫测,就好像她突然能够变成无数个女人,有的比她丑,有的甚至比她自己长得还好看些,但每一个她都不认识。看到自己在照片里像牝马那样撅着屁股,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因为在黑暗的背景衬托下,这匹雪白的牝马显得如此矫健,如此气宇轩昂。
她总是约小薛到礼查饭店幽会,住在礼查饭店里,就像住在船上。她在镶着栗色护墙板的走廊里穿行,这些迷宫般的走廊通向几百间客房。门上的蚀花玻璃像是被雨水打过,镶嵌在花瓣形状的铸铁窗格中。她常订的那间,茶房说是在“前舱”。湿润的风,黄浦江的潮声。夜里雾气升起时,真好像漂浮在海上,她喜欢这种漂浮的感觉。
客厅被弧形的拱梁分成前后两部分,放着巨大的柚木家具。藤制宽椅围茶几摆一圈,边上是红木架落地台灯,会客区域背后的双扇门通向卧室。
古老的亚洲气味弥漫在卧室里,那是黄浦江上湿雾的味道,灰色蚊帐的霉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防蛀香木的古怪气味,那是镶嵌在柚木家具的抽屉板上的樟木、檀香木,还有肉桂木。她从沉重的五斗柜抽屉里拿浴袍和毛巾时,那股怪味顿时充溢在她的身体四周。她走过去打开窗,江面上传来鸥鸣和汽笛声。
浴缸摆在卫生间中央,房间四角放着软凳、陶瓷洗脸盆和抽水马桶。饭店仆人把暖气片的铜栏擦得雪亮。伸缩杆吊灯从回字形梯状屋顶上悬挂下来,几乎吊到她头上。她在浴缸里昏昏欲睡。
她被电话吵醒。她湿漉漉地奔进卧室。是小薛,他告诉她要晚点来。他的声音紧张而沙哑。她还来不及追问,他就挂断电话。
一直等到十点过后,小薛才敲门……
特蕾莎吃惊地看着他。她盘腿坐在**。薛背着她熟睡,脸上、腿上、腰窝上,到处都是瘀青,唇角破裂。不过,让她吃惊的倒还不是这个。她在酒吧间里,花上几块钱,买上两杯酒,用那种办法勾搭来的男人,身上冒出几块瘀青是常有的事。
让她吃惊的是他在摆弄她,像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怨恨。他把她推到床的尽头,使劲抬起她的两条腿,把她挤成一团,把她的脸压进枕头里。他想把她翻过来,颠倒过来,把她最隐秘的感觉变成一种可视之物,让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照亮它,好像她身体的感觉是一种蹈空起舞的昆虫,一旦被灯光照射,它就会停滞下来,就会凝固下来。她双腿高举,脚趾紧绷,她看到灯在摇晃,看到灯光照在她的膝盖上,膝盖上几道压痕。
他转过身来。那段此刻变得绵软的东西从他左边的腹股沟掉落到右边,在灯光下就像一段深褐色的海肠。她伸手过去掐他,在他醒过来之前,那东西已再次坚硬起来。
他的声音从她身体下方传来,像是从黄浦江水底传过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江水底下那些淤泥时不时让他透不过气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那些坏朋友……也对你这样吗?”
她用双膝去夹他那让她分心、让她抓不住感觉的脑袋,用双腿从两边紧紧夹住他那撑开她的脸颊,她用她此刻像块湿透的抹布一样的身体去摩擦他的面孔,他的鼻梁。她顾不上去听他说的话,她猜想他的脑子里有一团妒火在燃烧,她可不想去浇灭他。
半小时后,她才想起他说的“坏朋友”。他说的是陈?那是个误会。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在抵御他。他想搅动她的整个身体,他想搅动她的整个思想,可她越是抵御,就越是觉得他那唇舌一直搅动到她心里最深处。她无法给自己对他的喜爱打点折扣,她有些担心那误解会让他失望,她越来越觉得不想让他过分失望,她最近常常觉得自己心肠变软,她猜想那是年华老去的缘故。她变得越来越不舍得轻易丢弃那些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事物,她变得害怕失去,身心愉悦似乎不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越来越体会到,快乐其实是心里那股劲头。
她想要对他解释——
“他并不坏,他只是个生意伙伴——”
“是什么生意?”他跳下床,脊柱下有一块凹窝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凹窝的四周是一圈瘀青。
“你别多问,”她生起气来,“那些事无关紧要。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不懂——知道那些对你没好处。”
“可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三年来,我们都在这些地方见面。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妓。我陪你喝酒,陪你上床,陪你乘船旅行。可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知道旅行途中你一个人出门去哪里,你总是趁我睡觉悄悄跑出去……”
这时他好像真的生起气来,越来越大声:“我甚至都没去过你住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买一块祖母绿需要带上枪吗?”
“那不是祖母绿,我告诉过你,那是乌拉尔翠石榴石——”
他到她的手提袋里去掏烟盒,激动地倒出所有的东西,手枪和烟盒一起落到汗湿的床单上。一张灰蓝色的纸片同时飘落,纸上画的……像是一种新式的晾衣架,你很难相信它是枪,可它的确像是一种机关枪。那是普鲁士商人的宝贝,莫洛骑士小心翼翼把它裁剪下来,在某个香港的酒吧里献宝一样把它献给陈……
她一把抓过那张纸,她把它连手枪一起抢过去,塞进包里,她怒气冲冲盯着他看,可后来她又想起在船上踢他的那一脚。她想起自己是如此喜爱他对她做的一切。
“就算是翠石榴石也不用带上枪。”他点上烟,递给她。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去见见他。可不是现在——也许过段时间我会让你看看我到底在干什么。让你看看我的生意。可你最好是乖乖的,别多嘴,也别多问。”
她用带烟味的嘴唇吻他的鼻子和耳朵。他的鼻子上带着她的气息,她自己身体的味道。他气馁地倒在枕头上,肩膀上的伤痛让他嘴角突然咧开,斜歪着**一下。她抚摸他身上那些瘀青,抚摸他脖子上的瘢痕。现在已是子夜,今天是礼拜六,他们俩要在这里过上整整一天。
“现在,你来告诉我这些伤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1] Rue Paul Beau,今重庆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