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真出大事儿了。
事情有二:
其一,因为少殿主的父君也就是玉华抱恙在身,所以宴会取消了。一殿的下人纷纷奔走相传:千年寒尸昨日诈尸,疑似回光返照。据闻玉华悲戚戚地抱着死人,轻柔唤了一夜,无论谁劝也不撒手。
其二,寒尸一事,惊动了兆曌上仙。甄试提前了。
卿儿是何许人也?
姓卿名言,乃堂堂南纳族主公——玉华君的结发妻子。说白了,就是一具死了有些年头,却因玉华君的种种原因,恁地被耽误了千年,迟迟未能下葬的可怜女人。
死了千百余年,还能如此虏获住一个男人的心,让夫君惦念至今,恨不能日日抱入怀里不撒手,几欲做出终身不娶之举,想必是个举世无双的奇女子。
上界原本就是个闲得发慌的地儿,一拨散仙南纳人无所事事,如今被玉华这么一折腾,仿若是久经枯涸的大地遇上了雨霖,众仙门都亢奋了,近几日上界里谈论得最多也被提及得最多的便是卿言这二字。
有人说,倘若日后嫁做人妇,若能有卿言一半幸福便足矣。
又有好事者说,玉华是痴了,其实卿言好不到哪儿去。曾几何时她在凡间那是风流无度,在玉华眼皮底下拐养了不少美公子不说,就连兆曌上仙也不放过。来仙鸣谷时更不安生,放了一大拨凡人士兵进谷,平白生起一场战乱。
我很是惊惶。
兆曌上仙那张老脸,就算千年前也未必见得有多年轻。而卿言虽是一具死了许久的寒尸,只怕这万把年来的也未必寻出比她还美的美人儿。而这波流言居然把如此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真叫人惊悚。可想而知,此番关乎于卿言的争议比上界曾出现的任何一个流言蜚语都要来得迅猛与强大。
而流言始终是流言。
真真见过卿言的人却是很少。不说玉华将她保护得有多好,而是是入谷那会儿,正巧大乱,凡兵入侵。谁也无暇分神,顾及其他。
正当人们在追逐流言与编造流言时陷于瓶颈时,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说了话。
他说,纵观仙界、上界与凡间,只怕再也找不出比玉华更好的男子。可他的妻子却是全上界最色最差最阴险最有心计的女人,就连死了还不放过她相公。
这是兆曌上仙的原话。
兆曌老头儿与她有何深仇大恨我倒是不清楚。
但是,他却把这大恨贯彻到了实处。
于是乎,原本定于下月举行的第二场甄试,被提早了。
同门弟子们很是兴奋。一会儿功夫三两人相邀结伴去那甄试之地。
桃少一路上折花掐柳的好不热闹,苗女也特意挑了最鲜艳的衣衫,手腕上的整整带了十八个银镯子,面上一坨红晕。
可我却提不起兴致来,总觉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心里头好没个底儿,遂拉住了苗女问:“你说这次会不会大摆龙门宴?”
“兴许不会。”苗女低头沉思,抿嘴笑了,“我们与兆曌上仙无冤无仇的,他闹腾那具寒尸,又不会找我们麻烦。不过也多亏了它,上仙才把甄试提前了。如此一来,杀了个措手不及弟子们全然乱了阵脚,不然再让他们修炼下去,你我二人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那可真真是绿叶衬红花了。”
“你们若比做绿叶,那定是芽苞都没绽的绿叶。”桃少拿扇子敲头,别有股风流之感。
“呸,你个乌鸦嘴,好没意思。”
苗女宽慰,抚着我的背道,“你就是胆子忒不大,要有事儿的也是那令玉华殿下那诈尸的亡妻,你瞎操啥心。”
我小心脏一得瑟,觉得她这话还不如不说呢。
苗女望了我一眼,偷偷问:“你猜他们说的回光返照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啊?”
“不晓得。”我嘴角抽了抽。
桃少轻轻把扇子一收,举目间,笑得格外畅快,“到了。”
一缕乳白雾气环在我脚边,我怔怔地抬头,满眼薄雾,恍若仙境。
我记得经过礼宸殿的时候,还能看到明朗蓝天,这儿距礼宸殿也就几十步左右,却生出了股大雾。
“好一片荒芜之地。”苗女发自肺腑由衷地叹了叹。
我尤其钦佩苗女,能在这薄雾之中,看出它的萧条与凄凉,着实不容易了。
据说这里曾是上界最美的地方。梨花遍地,一年四季都有薄雾。在这漫天梨花深处便是仙人留下的古池,再继续往前走一两步便能见到神殿。
上界唯一的神殿座落于此可见这块地方的灵力有多大了。虽然现今踏入这片土地上仍能感到神清气爽,留神的话也能察觉到了一丝源源不断的灵力,可这灵力却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充沛。
这一切都源于一场劫难。
而这场劫难与南纳族的主公有关。
听闻有一年,因南纳里出了叛徒,为凡间军队绘出入谷的地形图,贪婪的君王为求长生不老药攻入仙鸣谷,那场战役令玉华君身受重伤,危急之下,银魅与玉华君齐齐施展古老法术唤来凤凰,一场涅槃才制止了这场劫难,也因此事银魅才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了三殿的宝座。后来仙鸣谷毁了,南纳族人返回了上界,然而就在这时,便盛传玉华之妻快要死了的消息。
听闻那一年,玉华抱着妻子只身来到了这片梨花林,便不再出来了,他大病之际封闭了所有入口,常年隐居于此,兆曌上仙等仙友劝玉华离开这片梨林,离开这泓古池,可他仍偏执地坚守在这儿,不吃不喝,一住便是许多年,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直到许多年后,结界打开了,众人们发现神殿这片梨花林源源不断的灵力似乎是被不属于他们种族的东西被尽数吸食了,一夜之间,梨花全数落败,树倒是余下不少,只是全是枯枝。
而玉华神色憔悴,瘦骨伶仃地出来了,重新接任了主公之位。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只是这片梨林却再也没能开出一株花苞了。
没人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
唯一知道内情的人也噤声,只字不提。
这片宝地因灵力损耗过大,所以处在自我修养阶段,虽然南纳人并没设下任何禁地令,但却很少有人来这儿。
如今这第二次甄选设在这儿是所谓何因?莫不是与劫难有关联。
不得不令人心生疑虑。
我敛眉思了几思,却无奈生性愚钝,除了头略微有些疼痛之外,没能思出任何结果。
“小妹。”苗女在远处朝我招手,脸因兴奋而**起了一抹红晕,“快些过来看。”
桃少诧异,朝我望了一眼,“前面有什么?”
“一泓古池而已。”
“莫不是有人在里头洗澡?”桃少咧嘴笑了,露出小尖牙。
“若真有人洗澡,被她这么一叫唤,还不披衣衫跑了。”我有些不齿。
很显然,桃少没能看出我的不齿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拖着我的衣袖,就将我拉了过去。
果不其然,确实是一泓古池。
池面上浮了些薄雾,而苗女正抱膝蹲在池边,正盯着池里头。
桃少拉着我站在池边,二人皆被好奇的天性驱使,我虽觉得此事过于龌龊,却也一个劲儿站在桃少身后,踮脚不住地眺望。池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桃少捏着扇子,神情皆是失落。
“你叫我们来作甚?”
“你看。”
水很清澈,却也不仅是清澈,仔细看来从池底汩汩涌上来的水流中还有一抹胭脂红,沉沉浮浮在水里一化,便消失了。
“莫不是人血?”苗女拿手挠挠头,手腕上的银镯子响个不停。
“这好歹也是上古神池。”我好意提醒,“你当心点……别把蛊毒给落进去了。”
苗女讪讪的,继续抱臂,盯着水面。
“这儿灵气很足。”桃少接话“无论是不是血,已经和古池溶为一体了。”
“也不知道喝上一口,会不会加些功力。”
桃少眯眼在笑。
“喝吧,你若当真喝了,就是喝了别人的洗澡水了。”
“此话怎讲?”
“玉华君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梨花林里也就只有一池水,你以为他几千年都不用洗澡的么。”桃少冷冷道。
顿时周遭凉风刮过,陷入了一片异常的安静之中。
苗女默默地把痴恋的目光从池面上移开,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裙摆,说了句,“神殿在哪?咱们快些去吧,莫迟了。”
第二场甄试理应比第一场更为隆重,可说来也奇怪,这一次无论是从礼官还是侍卫脸上都写着低调二字,大厅内聚集了许多同门弟子,可却连三位殿下的人影也没见到,这排场委实有些对不起“甄选”这二字了。
神殿东侧有一扇朱门,候着两个礼官。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行两个人,便被唤进去了。进去了也不见出来,然后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桃少和剑三也被唤入。
我盯着那扇朱门发呆。
一时间同门弟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大殿气氛紧张了起来,窃窃私语声不断。
“也不知道是要比什么。”
“是啊。”
一旁娇小的姑娘神神秘秘地插了一句话,“跟你们说啊,方才我想去方便一下,居然被侍卫大哥拦住了。一干人守着门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众人都惴惴不安起来。
苗女偷扯我的衣衫,凑过头来小声说:“你说那些人被叫入朱门里头都遭遇了些什么?怎么都不让我们看啊,不看也就算了,连出个门也不准。”
“这会儿是为三位殿下选未婚妻,你说还能干什么。”
苗女怔了怔,瞪圆了眼睛,“莫不是他们……他们还准备轮番试上一试?!”
我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等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也红上一红,“我可说的不是这意思,你别瞎想。”
苗女嘿嘿笑了一声。
我却觉得愈发尴尬了,转头看向其他地方,尽量不与她对视,视线扫过亭廊偏堂却定住了,眯起了眼睛。
只见偏堂那边露出了碧衫一角,似乎站了一个人。玉树临风,从头到脚都透着股挡不住的俊朗之意。
我眼前一亮。
碧尘君怎么跑出来了?
碧尘殿下隔着帘子瞅了我一眼,向我招招手。
我心有疑惑,想了想,还是依着他的意思,找个借口搪塞苗女,避了旁人便走过去。
岂料才走到门口,一把刀横在我面前,凉气嗖嗖,刀锋闪着光。
碧尘惊。
我头皮一麻。
侍卫阴测测地道:“退回去。”
碧尘这边和侍卫说了句什么,那侍卫大哥瞄了我一眼,板脸不情不愿地侧身,结果我没退他反倒是退了。
我见侍卫发青的脸,有些许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才发现神殿的结界有些错综复杂,这儿虽是偏堂却与朱门和另外几处都是相通。
碧尘望着我笑眯眯的。
“你这时不是该去选人么?怎就出来了?”我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无聊出来晃一晃。”
我心下了然,瞅了下旁边的侍卫,压低了声音道:“这一场比的是什么,可否透露一二?”
“你就这么想当我们之中的娘子啊?不知谁会那么不幸娶了你。”
“你怎知道我想赢?说不准我是故意要输呢?”
他笑了笑,“这一场输赢还真不是由你来定。”
“此话怎讲?”
碧尘叹了气,“我爹终究是老糊涂了,居然听信下人们传出的那些没凭没据的事儿。你说玉华君这么多年,都没能凑齐三魂七魄,引魂曲也没休止地吹着,都没能唤回他娘子。如今尸身都冻成冰溜儿了,怎么说回光返照就回光返照了呢?”
“也不全然是冰溜。”我忍不住提醒。
碧尘自知说得没了分寸,端正态度后又悲催了起来,“这几日那老头儿惶惶不安,日日在嘴里念叨着千年寒身诈尸实乃大凶。正所谓虫蚁倾巢而出,鸡飞狗跳都乃卿言快要回来的征兆,他说上界一直祥和,自你们这一批弟子来了后,便诈尸了,可想而知想来卿言八成是投胎成了你们之一。所以便决意试一试。”
我一震。
听到如此高深的推论,我脑子里便揉成了一团浆糊了。
碧尘瞅了我一眼,笑道:“第二场甄试原本是我出题,不过遂如了爹的意思。反正听着也挺好玩儿的,你说是么?”
是挺好玩的,这下可玩大了。
我那一团浆糊揉得更粘稠了,“兆曌上仙真够阴险老辣……呸。”碧尘君拿眼横过来,我顿时灵台一阵清明,“我的意思是兆曌高瞻远瞩,智慧过人。”我抱拳朝天上鞠躬,“不知兆曌上仙他准备怎么试?”
碧尘捞起我的手,笑眯眯道:“早些日子我爹差我找司命星君讨了三生镜,如今已将古池的水汇入神坛,借用三生镜施展些法术,便大抵能看足这副皮囊的一千年发生的事。”
难怪要跑来这神殿……
碧尘正欲与我说什么,
旁边有侍卫在他耳边细念了几句,他朝我道,“我先过去了。”末了一笑,“真想看看你的前世。”
映着亭廊外的梨花树,他这一笑,千娇百媚生。
我怔了怔。
未等我把他目送个彻底,旁门正灰头土脸的走出来了两人。其中一席绯色衫的男子瞅我朝他看来,神色立马轻佻风流,一笑展露两只尖牙,不是桃少还能有谁。而他身旁的剑三穿一袭黑袍神色内敛,有些稳重。
“二位公子,你们这就弄完了?”
桃少怔了,痴抚着脸,“弄完了。”说毕风流倜傥地把扇子握在手里一转,“好没意思。我前世竟是位神官,而他是个闻名于世的杀手。”
“然后呢?”
“然后,我正想看个究竟。主公突然说不舒服,便让我们出去了。”
我听完还没来得及与他们一齐叹一叹。
苗女隔着侍卫的阻拦,伸着爪子朝我的方面虚挠了几下,很成功地按住我的肩,顺势将我揽了去,“正找你呢,里头传我们进去了。”
一池碧水清澈见底,雾气悠悠,翻滚幻化成一团又一团虚景,含凡间悲喜,保罗世间万象。
透过淡淡的雾气,隐隐能见银魅殿下一袭墨袍,就这么端坐在神殿的榻上。而身为主公的玉华许是有些疲乏,一向处事严谨做派庄重的他,此刻一手支颐着脑袋,抱着一团狐狸,举止舒展又随意。在他右侧坐着的碧尘,身形微微动了动,看着我眼角时,有着隐藏不住的笑意。
我虽低着头,却忍不住唇微微上扬,委实叹了一叹,这三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叫一个俊儿,难怪那些同门前赴后继,不管男的女的,削尖了脑袋都想爬上榻与其缠绵一遭,真真是祸水啊祸水。
坐在蒲团上的兆曌上仙望向我们,把袖袍一挥,手扬起道,“开始吧。”
旁边立马有个侍从快步走到我与苗女面前,指了指一池碧水,小声地说:“你们二人等会儿一个一个地上去,把手探入池水里,闭目静心即可。”
我与苗女面面相觑。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怎一个比一个邪乎。
“小祖宗们,求你们快些吧,后面还有一拨拨的人排队等着,别耽搁时间了,你们谁先来?要不……就你先?”侍从低着脑袋,急的直蹿。
我摇了摇脑袋,不留痕迹地往后挪了几步。
“小哥哥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不就是洗手么。”苗女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末了很正儿八经地扭头对我说,“今儿个来得仓促了些,如厕之后还没洗手,想不到他们还真体贴,我先吧。”
我被她说得囧囧的。
苗女微微疾急碎步,低头很端庄贤惠地朝前面几个大人物福了福,瞅了一眼那波碧池,徐徐蹲下,撩起袖袍银镯子下滑,眼见着她的手就要触到了池。
“等等。”一直沉默的银魅却在此刻适时地出声制止了苗女的动作。
我一愣。
其余殿下皆愣,纷纷朝他投来的探究目光,银魅君只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这三生镜虽说只能照千年,但凡人的一生就像蜉蝣委实短暂,一千年也够他们轮回转世了数回了。方才几个弟子的前世今生看得本君颇觉无味。兆曌君费这么大的力气,不就是想把卿言找出来么。”他手抚着额角,长睫毛遮住了眸子,抿起的唇上扬的弧度颇有些嘲讽的意味,眸光一抬,看似对着苗女,其实一双眼却盯着我,“不如,爽快些。测一测余下的弟子曾与上界的渊源可好?”
面容波澜不惊的玉华眉一抖。
我也惊上一惊。
但此刻更惊的却是苗女,此刻歪软着身子,望着这一波被她误认为是洗手水的神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想必此时感慨颇多。
我叹上一叹。
兆曌上仙瞄了一眼我,再瞅了一眼正贼眉鼠眼左顾右看恨不能找东西净身净手的苗女后,朝玉华捻须问,“主公你看?”
“就依三殿下所言。”玉华低头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狐狸的柔软毛发,启唇微笑。
“唉,这年头甄试还要搞七搞八,平白无故地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兆曌上仙听完后,忿忿然地从蒲团上起身,躬身优哉游哉地踱到池边,闭目,捻了个手诀,也不晓得施展了个什么法术符咒,只见一道金光跃入池内,顿时涟漪一**,朦朦胧胧柔和的金光便顺着水波罩在了整个池面之中,弥漫在水上的雾气也全然散去了,碧波恢复平静后,竟像面镜子,清透极了。
兆曌上仙睁眼,扫向苗女,慢悠悠一屁股坐回了蒲团。
我心下了然,推了一把苗女,示意她上前去“洗”上一“洗”。
苗女此刻难得地扭捏了起来,娇娇羞羞地跪依在池边,手探入金光里,往水中一触,闭目静候。
……米啥反应。
她干笑了一下,又怀揣着小期盼,搅着水,那架势恨不能把手上的皮都给搓没了,水浑浊了些,但仍不见动静。
噗哧。
也不晓得是谁笑了一声。碧尘正色道:“小妹,该轮到你了。”
我迟疑片刻,有些犹豫了。
按道理这事儿是躲不了的,我也不傻,前前后后梦做了不少,阿蛮这女子可不就是我前世么,只不晓得我与银魅那档子前世纠葛是否被算做上界范围内。倘若是的话……
唉,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委实让我的老脸没处放。
我拿不定主意的同时,偷偷斜了眼银魅。
“魅君,你们三殿的弟子都是这么怯懦胆小的么?”碧尘低头托着茶碗,饮了口,拿话打趣。
“你忘了?我殿已经有许久没招新弟子了,如今这唯一的一个也是由你替我教着的。”银魅微微倾身,坐端正了,笑眯眯地回望他,“是生来就怯懦胆小还是被人栽培成这样的,你应比我更清楚。”
碧尘哑然,无奈的摇了摇头,失笑,“银魅君的嘴巴还是这么毒,这下可怎么是好。小妹你长点志气为本君洗刷冤屈,还愣在那干什么,快些上前试一试神池。”
我耷拉着脑袋,很不情愿地挪了过去,手触到池水,冷得一哆嗦。
镜面没啥反应,我大喜,欢欢欣欣起来。
突然枕靠在玉华膝盖上的狐狸抬起脑袋,尖耳朵抖了抖,一双眼睛灵炯地望着我。玉华抬手安抚了它一把。
我大感不妙。
与此同时,池面的金光乍亮,白光一闪,腾出了不少雾气,聚拢起来竟幻化出了景象。
一片荒芜之地,隐有个隆起的土坡,坡被雪地覆盖了,像是有人来过的迹象,旁边散落着酒坛碎片,被暖酒泼过的地方冒着热气,雪有化去的迹象,一截木渐渐显现出来。离得远了有些看不清楚,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景象慢慢移动,换成了另一个场景。
一张桌子,一个案台,一个寒玉床。
兆曌上仙虎躯一震。
玉华目光灼灼地望向了我。
我心骤然紧缩,歪着脑袋大叹一声不好,不是说测前世么,这寒玉床案台分明就是玉华君房里的东西,莫不把我昨天的事儿给抖出来了。当下有些惶恐不安,仔细盯着镜面一会儿,发现离案台,寒玉床越来越近,幻象却越来越模糊。
兆曌上仙咦了一声。
他这声过后,我只觉池里的温度却越来越高,水还往外冒着泡儿,隐有沸腾之象。我受惊不小,杵在池边身子欲撤离,没料到池面上的金光却形成无形的拉扯力,将我死死拉住,连累得将整个手腕都被迫浸润在池内,闷痛袭来手只差没被烫熟,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和着愈发滚烫的池水搅成一团力度就要往我体内钻去,我受惊不小,敛眉正想呼救,却没料原本被虫子咬过的脖颈处酥麻麻,一阵战栗过后,胸口涌出了一股清凉之意,浸入四肢百骸,连带着游走于那只埋入正沸腾的池里的手上,与那往我体内冲的力度搅合在了一起。
我怔上一怔,
舒了口气。
再抬头望向幻象时,只见天旋地转,案台,桌椅一晃,视线里那些被雾气聚集的景象晃晃悠悠地,然后眼前一暗,待事物变得正常后,眼前是一个女人的脸,这个美人我见过,正是长年累月睡在寒玉**的那位,只是她的脸稍嫌大了些,指也大了些,衣裳也大了些。然后一路从她头发丝儿,到手指到被褥,再往下爬到案台的桌腿儿,景物飞速地变换。
我敢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当下想来自是我的前世轻功不错。
在一片眼花缭乱之际……幻境中景物飞速,来到了许多奇珍异草的地方,就不动了,因为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袭碧衫,眉目清俊又有些稚气,可不就是年少时的碧尘么,只是这个碧尘的胚子也稍显大了些。
在座的几位殿下,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其中,一旁的兆曌上仙眉头拧得更深。
幻境中那个少年碧尘似乎在土里刨着什么,一旁放着硕大的锦囊。
许是方才“前世”奔滚得太过豪迈了,眼前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大团金灿灿的球状山体,在滚动之中,前方一抹碧衫忽隐又忽现。景物移动,带着点小心翼翼,以钻研又谨慎的态度,一点又一点缓慢地朝碧尘凑近了一些,如此看来想必“前世”对碧尘甚有兴趣,目光一直仰望盯在他身上,眼看愈来愈近了……
没料到碧尘猛然站起来往后退,“前世”来不及躲避便生生撞上了。
黑压压的令人窒息的一大片阴影罩下来。
也不晓得是谁由衷地赞了声,“好大一只脚。”
是啊,好大一只脚。
一时闪避已无望,只得呆呆的受了这灭顶之灾。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皆从幻境中清晰地听到咔嚓一声响,“前世“全身骨折断裂而亡。而那团被搂抱在怀里的金黄球也被踩得稀烂,耳旁尚听到碧尘幼嫩地说了句,“哎呀,踩了屎。”
闻者无一不悲催的。
原来,是一只屎壳郎。
让我忧心忡忡的前世竟然是一只屎壳郎。
生平第一次,我对人生提出了质疑。
“有趣。”银魅坐在榻上,屈单膝,手随意地搭在袍子上,长眉斜入鬓,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碧尘君爱埋东西的习性竟是从小培养成的。你那会儿又是藏得什么?糖、炮竹还是凡间的银锭?”
碧尘眉宇间有些惆怅和羞怯,扭开脑袋,神色分明懊恼不已。
连带着趴在玉华膝头的狐狸也像听得懂人话似地,甩着蓬松的尾巴,龇着小尖牙笑了笑。
神殿内气氛一片祥和,可我却有些坐不住了,不晓得是不是可以走了。
“小儿莫乱动,手再放入池内。”兆曌上仙突然喝道。
我一惊,复又歪歪斜斜地往池边一坐,把手往水里浸上一浸。
心道莫不是上仙觉得我的“前生”委实有些脏,所以想为我净化一下?
玉华低头抚摸着小狐狸的毛发。
兆曌上仙闭眼,嘴边露出讥讽的笑意,“我倒想看看,除此之外你还有何前世今生。”他手里变出了拂尘,嘴边念念有词也不晓得念叨些什么。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压在池边。
一时间我对这老头怎能突然爆发出如此大的威慑力感到很诧异,诧异之余我一个不留神,身子软得几欲滚入池,幸而有苗女见机行事扶住了我,关心道:“你觉着怎么样?”
“兆曌老头儿念的经好生厉害。”我咬牙切齿,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金光乍现,人有些晕乎乎的,浸入水里的半条胳膊又湿又麻的。而原本极为严肃的殿下们竟一反常态地发出了笑声,我好奇了些,眼睛睁成了一条缝,池面的水波澜之后,镜面里显出了凡间的街道,然后便是宅子,后院棚内拱着无数猪,然后定格在一只瘦弱的猪崽子、紧接着水池的水剧烈晃动着,镜面一暗,随后依次出现的是一头羊、一条狗……
我怔愣之余,眼风里瞄到趴在玉华君膝头的小狐狸吓得耳朵抖了抖,哗地一下钻入玉华的袖袍内。
我嘴角抽了抽。
苗女也小声地在我耳旁感叹道:“这些就是你的那几次前世啊?”
不得不说,委实有些不堪啊。
怎么翻来覆去都逃不出六畜轮回啊。
我脸黑。
许是我的经历太过让兆曌上仙震撼了,他精目一瞪,收了拂尘。金光一撤,笼罩在身上的压力顿然消失,我被苗女和侍从搀扶着起来,生生松了口气。
只听兆曌上仙道,“一个畜生几经轮回,转世投胎做人也不容易,善哉善哉。”
他一张老皮勉强被拉扯出了慈悲为怀的善脸,委实让我噎得慌,敛眉恨不能捶胸它几遭。
苗女目光虚无,“好家伙,我做梦都想与上界殿下搭上关系,孰料未果。只没想到你虽和他们沾了边,却有如此离奇曲折悲秋的身世。”她回神之后,叹了叹,人精神了不少,似乎从我身上重新提回了信心。
“你大可不必这样,我虽是只孽畜,却也曾有一世是上界的孽畜,若不是死于非命,想必早已修道入仙籍。”说完还颇为漫不经心地朝碧尘瞟了一眼。
碧尘立马埋头,捻袍子上的灰,只不拿眼看我。
我忍俊不禁,舒了口气。
此事按道理就该这么了结。
可是,
……没道理啊没道理。
苗女的魂迭香我也闻了几闻,当时梦到的前世并不是这番景象。
兆曌上仙坐在蒲团上一脸悠哉。
我却愁了几愁,暗自揣测,难道方才探入我体内的金光避开了魂儿测的是皇小妹这身躯壳的前世?可皇帝的女儿委实也不会这么凄惨啊,难不成……
在我将将要悟却没悟的要紧关头。一声叹息从兆曌上仙嘴里飘出。
“这两名弟子试完了。一位与上界无缘,另一位虽有缘却……总之这段前世不提也罢。”兆曌上仙皱了皱眉,“以上都不是玉华殿下要找之人。不晓得二位殿下有没有想要留下的,没的话,老夫就传剩下的那几位上殿。”
“别这么急。我看上了一个。”
我诧异,抬眉瞅了一眼大殿之上突然出声的银魅,只见他若有似无地望着我笑,笑得如此柔软,一手掸着袍子,懒洋洋道:“一只凡间的孽障能修成上界的屎壳郎,想来仙缘其佳。正所谓修行不易。姑娘的这份坚韧的毅力与顽强的精神委实令人钦佩。如今姑娘摆脱六畜道重新投胎做了人,还入了上界,成为我殿座下唯一的弟子,如此一来便是缘分。我想把这份缘无止尽的持续下去。”
我悟了。
瞪了他一眼,低头,恨得牙痒痒。
畜有畜道,人有人道。禽兽哪有这么容易修成正果投胎做的人。我说他怎么往我体内塞一条虫,原来早就有预谋。
那蛊虫的前世今生可不就是畜牲么。
此障眼法施得真真是好,想来银魅是怕与我上一辈子的奸情暴露在众人眼里,坏了他维持了好几千年的贞节牌坊,才做了这么下作的事情。
“魅君的意思是?”兆曌上仙探过身子,望了一眼他。
玉华默默地捻着狐狸身上的毛儿,神情略有些不解,探寻地瞅向银魅。
银魅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碧尘君挡住,插了话,“魅君的意思是想与小妹将那份师徒缘分永无止尽地持续下去。而本君想与小妹共结连理,不知在座各位意下如何?”
我傻了。
兆曌上仙愣了。
玉华怔了,怀里的狐狸闻言爪子乱刨,却被他按住,狐儿一双黑眸幽怨不止,扭头哼唧哼唧一口咬在碧尘的指上。
银魅意外地望了碧尘一眼。
“难不成银魅君也想娶她?”碧尘诧异地望望他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是。”银魅脸沉。
“那可怎么是好,本君已经把话给说了。但凡说出口的话就没有再收回的理儿。”碧尘摸了一把狐儿,抽走险些被它咬断的手指,吹了吹,却笑得很温徇。
“二殿下此番是想夺我妻?”银魅也开始笑了。
“大伙儿都在这儿选,何来有谁夺谁妻之说。”
“既然都看上了,不如问问小妹她想要跟谁?”银魅虽笑得阴柔,一双冷眸刀子一样唰唰地朝我扫射而来。
我脖子一凉,很没胆地缩成龟状。
“魅君一气又糊涂了。这上界之事,从日常吃喝到传宗接代,一向由阶品高的说了算。虽说你法力无边,但本君不才,比你高了那么一仙位。倘若玉华君看上了想要,你我二人也都得由着他先挑。如今你得让我,也是这个道理,玉华君你说是么?”
小狐狸仰着脖子,呜呜地也不知想要嚎什么,却被玉华一手给捂住了。
玉华道:“没错。”
“胡闹。哪有这么说话的。当年若不是玉华君与银魅君拼死救南纳,怎会有如今安逸的生活。你越来越放肆而来。”兆曌气得胡子都上翘了,一边指着不孝儿骂,一边抽空还打量了我一番,老眼微微有些受惊吓。
我深深同情了他一遭。
不受惊吓是不可能的。
倘若是我得知我的儿子将要娶个“屎壳郎”为妻,换做是我也会毛骨悚然。
“父亲有所不知。魅君性子傲,我从未见过他赞过谁。方才那番夸奖之词,也令我感触颇多受益颇多。但纵观这一批弟子,其中具有坚韧的毅力与顽强的精神的又何止小妹一人。而小妹对我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碧尘目光清澄地望向我,他年纪轻轻便成了二殿,向来修习法术的天赋高,理论知识也很扎实牢靠,这会儿眉头一蹙,仿若下定了决心,缓步下阶梯,朝我走来,深深地执起了我的爪子,“修道之人最讲究因果报应,正所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位姑娘在凡间六畜道爬了几爬,好不容易来到了上界,正准备勤修苦练早日登仙,却没料到被我一脚践踏不仅误了仙修还丧了性命,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世我对她委实坏了些,这一世便要加倍对她好点,不然老天爷罚我生生世世拿身偿债就……得不偿失。”
我觉得他大可不必这般愁虑,别说我不是那只孽畜了,就算是,于情于理我都报复不了堂堂二殿下。
可当下,碧尘侧头别过脸,不望我,说得那叫一个悔恨,逼真至极。
我忍了千百忍,终于忍不下去,咬牙切齿,压低声音:“你玩够了没。”
碧尘眼珠转转,捏紧我的手,微微一笑,一道声音无形地冲入我脑海,“你放宽心。我保你以后吃喝拉撒万人服侍,过神仙日子。这不老头逼得紧儿么,碰巧你我又有那岔子事,你凑合着与我演演。还是说你打算嫁我的同时又伺候银魅君?”我怔了,一股子寒意爬上脊梁。
碧尘望向我,小声道:“据我所知他折磨人的本事可大着呢。”
可不是,银魅君的手段我见识过,也领教过。
这还未嫁就在我体内塞了条大虫,嫁了之后还指不定会塞什么呢。
“小妹,你的意思呢?尽管放心大胆的说。”银魅坐在殿上,手撑在下巴处,望着我们相握的手,眉微拧,神色很是不悦。
“承蒙二位君上的厚爱,这事儿自然是主子说了算,小的不敢逾越。有生之年内定会竭尽全力侍一夫。”
“这句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由哪个殿下娶,你不在意。但今生今世只嫁一人,是这个理儿么?”银魅一笑,眼眸波光潋潋,“你这不表态,岂不真由阶品高的说了算。”
此事就应这么完了,可就那场甄试之后,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此之后,碧尘但凡见我,皆是用一种孽畜不乖,你又下界玩的眼神看。我恨不能以袖掩脸泪飚而过。
他一堂堂七尺男儿每每提到那只孽畜,瞅向我的一双眼满是歉疚,时不时的带一些小糕点或稀奇古怪的玩意给我。仿若我高兴,他就满心欢心。
很不凑巧,次次都被银魅撞了个正着,为此银魅君见我时的面色变得怨恨了些。
起初我还有些惊悚,后来就愈来愈淡定了。
碧尘无数次地望着银魅愤然离去的背影,发呆一阵,事后他由衷的感慨道:“你怎么就招惹上了阴阳怪气的魅君。他看你的眼神,不单纯啊。唉,此番被我搭救算是你的福气,倘若你能得到玉华君的庇护就更好不过了。其实想一想,你与玉华君还是挺般配的。他变傻的时候缠你缠得那么紧,岂料一恢复就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我再问你一问,你对玉华君是否真的心如止水,再无它意?”
我对碧尘话里的诸多转折微有些愣。
都说一大活姑娘在将将要嫁却未嫁之前皆有些忧郁,却没料到如今这忧郁的却是这位碧尘君。
想来他就对我的旧情有些些不安,心有芥蒂。
我微微一笑,回的是,“我已心如止水。况且那会儿主公他神智不清,将我错认为娘子。如今主公已恢复昔日模样,又有如此乖巧的孩儿。一个活着玉树临风,一个死了仍旧美得不可方物,他与娘子委实相配,感情更是撼天动地,牢不可摧。就算我有意,也无法。”
碧尘望着我双目怔了怔,也不语。
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撮合着我与玉华,让我有些些不解。
夜里。
众位同门睡得很早,隔壁**的苗女不知干啥去了许久没回来。
我打了个呵欠,
白天被碧尘折磨了许久,有些疲乏,掀开被褥正欲躺下,可往里头摸了一把,生生敛眉。
撩开一看。
一个粉嫩嫩的小屁股翘在被褥里。
我当下想的就是,哪个同门幽会私情生下了这么个小私生儿塞我**,妄想栽赃嫁祸于我。
一时好奇,执着灯,掰着他的小脑瓜一看。
眉眼挺秀丽,尖眉微蹙,圆润的脸蛋,乌黑的头发散了一枕头,肉呼呼的小手捧着一块饼,捧在嘴巴旁,就这么闷头睡死了。
压碎的饼渣子还粘了左脸颊。右耳处一缕红金发微翘起,遮住上吊的媚眼。
……有些熟悉。
可不就是那玉慕卿么。
这娃儿穿着青天水色的小袍子,只是睡相不大好,衣衫被腿蹬得撩至腰际以上,亵裤也没穿一个。
屁股圆滚滚的,身娇肉贵。
我替他把被褥盖上,想到南纳人皆为雌雄同体这一说法,我一时忍不住,抽了手,朝被褥里斜一眼,再次认定是我多虑了。玉慕卿是只公的。
似乎眼下被灯火晃得有些睡不安宁,他微微蹙眉,咬着饼的嘴晃了晃。
我忙不迭地把灯给灭了。
坐在榻上,为他捻了捻被褥,轻轻拍着安抚了一下。
小家伙的墨色长发真真柔顺,凉丝丝的,他猫似地哼了哼,手无意识地拉住了我的衫子,抱住了我的身子。撒娇似地头一偏又闷近了枕头里,细蚊一般的哼哼,“脱光了睡,就能生宝宝,你就是我娘子。”
我一惊。
见他在我被窝里睡得正酣,让我生生惆怅了一把。小心翼翼地将他胳膊挪开,没料到腿却搭上来了,一会儿工夫他却又扭啊扭,八爪鱼似的缠上来了。
我悲催地叹了叹,“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他睡得香乎乎的,一张脸漂亮得让人心口发紧。
唉,罢了罢了。这孩子身世也凄惨,从小没娘教。也不晓得被谁灌了脑子,学小霸王耍流氓,只可惜年龄尚欠,还成不了什么气候,我舒了口气,踢了鞋,爬上床手枕着脑袋,睡在了另一侧。轻轻戳了下他的鼻尖,“你的鼻子倒是挺灵的。”
只是可惜了我的饼子,原本藏在**预备着晚上拿来充饥……
我因为一时心软,所以经历了一个饥饿交加的夜。
翌日醒来,小屁娃没了影儿。
同时没了影的,还有我的早膳。
看着同门就着白粥咬馒头,我坐在榻上,茫茫然了一阵,盯了眼明显被翻动后变得空无一物的食盒,悲戚戚地出门觅食。
有一亭子。
亭子里坐着一个身着月牙衫的男子,背对着我倚在亭柱旁,头发微拢,一支白玉簪子斜插入髻,就这么随意的一坐,穿得很是简单清爽,光一个背影就足以让我砰然心跳。
我踌躇了一下,见四处无人,便放宽心朝他走去。
月牙衫的男子手搭在栏杆,闻声回头。
一对上眼,我呆了呆,淡定了。
“怎么样,我这装扮像不像玉华?”碧尘手眉间满是戏谑与得意,“方才夭十八还把我的背影错认成他主子了,说了一通有的没的。”
“那伟岸奇女子说了啥?”我随口问着,眼神却止不住地瞥向了他身旁的那些碟子,糖酥,糯米糕,麻花等等这都是凡间才有的零嘴,我不由地双目看直了,吞了吞口水。
“她说多添些衣裳,天冷别凉了等等,总之专挑体己话说。听得我心都酥麻了一阵,这丫头只怕没能把思慕之心弄得人尽皆知。”
“这是她送的?”
“可不是。”
碧尘颇怅然地扭头,望着池子,“你说说,我也不差,怎就没人思慕则个?”
我忍俊不禁,以袖掩嘴,捏起一块问道:“能吃么?”
“……不。”他话还没说完,便眼睁睁见我塞入口,剩下的想说也不说了。
他忍了忍。
吹了凉风说了句风凉话,“知道我为何不吃么?”
我怔了怔。觉得嘴里的糕也不是那么甜了。
“方才玉……不是,我父亲经常抱着的那只狐狸来过,这糕点皆是凡间的吃食,它没见过,好奇了些,于是爬上爬下挨个摸了个遍,舔了遭。怕是怕是沾了些毒。”
我喷了。
“你不早说。”
碧尘凉凄凄地望着我,继续扭身盯着那面湖水,“你也没问啊。”
“解药。”我把手一伸。
“又不是狐媚毒,你着什么急啊。”
我表情有些哭丧。
“再者我若有解药,东西不早入我口了么,还能便宜你?”
我甚为扭曲。
“夭十八不巧把我误认为玉华,前来辞行,说是逛园子的时候被我爹拉住了,让她去司命君那儿跑腿。玉华殿这会儿没什么体己的人伺候,要不你先去顶替一日?”
“我若不呢。”
“那我委实就不知该去哪儿给你弄解药了。”
我愤愤然。
这个碧尘君委实没有二殿的风范,不过使唤起人来,倒有些神韵,颇为得心应手。
“我去顶一日,你快些给我弄解药。神仙不得打诳语。”
他望着我浅浅笑着,“好。”
我更觉他有些古怪,狐疑地望向他,“二殿这么多弟子,你单单让我去,不会想撮合着我与主公?”
碧尘一怔,嘴角上扬,“正是。”
“你把一只屎壳郎嫁给主子,会不会感到很爽?”
“甚为爽。”他果然舒坦的笑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腹黑之极,腹黑之极。
我从碧尘手里领了块通透莹润的令牌,也没换掉身上的这袭衣衫,有恃无恐地穿着黑袍就这么入了玉华殿。说起这殿门,进去的时候倒是盘查得挺严的,幸而有令牌在身,再加上碧尘的口谕,那人也没搜身,意思意思便让我过了。
玉华殿虽是南纳上界第一殿,可对我来说远没有银魅殿气势恢宏,也没碧尘殿那么风景秀逸。相较之下这儿冷清了点不说,简约朴素得过了头。
偶尔飘过的一两个侍者身穿素颜白衣,虽飘渺似仙人,不过也不得不让人产生了另一层次不太好的联想。
其实,据闻玉华殿曾经不全是这么素淡。
玉华也只是喜白了些,但偶尔绛、紫、青、苍也换上一换,只可惜自从萌生亡妻之痛后,就执拗地只着白衫,连带着殿里上上下下千人次,也跟着守孝起来,原本以为只是一时,没料到这一守,便是千余年。
可怜我一身黑袍,就像一粒老鼠屎,落入了白粥中。
当下沿着亭廊入内院,没料到这殿内挺松懈,别说戒备不严,压根就很难看到一个人影儿。
我寻着记忆一路走。
云鬓乱,宝钗斜坠枕头上,一个女人睡卧在寒玉**,身上稳稳地盖着异常华丽的重莲团花褥子。
不知怎地,我想起无比荒唐的那一夜。
脸红了,撞在屏风上,急急忙忙地想落跑,结果没料到被褥里抖了抖,美人儿一翻身,歪歪扭扭地趴在了一旁,一个稚嫩清亮的声音从被褥里响起,“你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小小少年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柔顺的黑发散落了一肩,小巧而挺的鼻子,揉了揉眼,再睁着看向我。
我浑身微一震,“进错了门,我这就出去。”
“站住。”他爬下榻,鞋也来不及穿,拉住我的手,可怜兮兮地说,“你别走。”
我见他的手委实冰,一时不察竟握住了。“你这臭小孩,怎么爬到寒玉**睡了。”
“我不臭,我很香的。”玉慕卿很温顺地依偎在我怀里,呵着气,话说得也有股江南的糯糯声,“你是来找我和我父君的对不对?”
明亮清澈,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
“对。寒玉床凉得慌,不适合少殿下睡,您莫冻坏身。”我瞅了他一眼,愈看愈觉得感慨得不得了,玉华君这么清秀俊逸的一个人,他家娘子虽貌美却也未到媚态横生的地步,为何生出的儿子却跟那公狐狸一样。
“不碍事。爹爹让我趴在娘身边多沾些灵气。”玉慕卿微微皱鼻,有些愤愤地指着美人儿道,“可这分明是没了魂儿,只剩空躯壳的人,自己还要爹用灵气喂,又怎能生出多的灵力喂我。”说完小脸蛋望着我,略微有些讨好,“不像你,虽然没灵力,但我却欢喜你。”
哦,您在拐着指责我是只废柴。
而此刻正处在青葱岁月,根苗正红的少殿下手软啪啪地揪着我的衣襟,脸贴在胸脯上,一个劲儿地蹭。
这小娃娃竟占我便宜。
“咦,这是什么?”他好奇了。
我忍了忍,斜眼望,“你这是想把我的胸给搓平么?”
被他这么一撸,竟撸出了簪子。
“我这几日查了一下芳华兽的典故,发觉委实是稀罕物,所以要把它送还给你娘亲。”
玉慕卿脸上露出了兴奋与喜悦的光彩,“你终于是想通。听说你对银魅无意,碧尘叔又没我俊,我爹爹与你一比,年龄是老了些,你配我恰恰好。”
这孩子,脑瓜里都想些啥啊。
突然一阵轻响传来,小家伙脸上惊慌不已,
玉华踱步进来了,看到我时明显一愣,视线从我脸上移至少年,“慕卿。”
“父亲大人。”那少年抖了抖。
“我叫你修习你竟是不听,灵力不够,怎又化为人形。”玉华眉宇微蹙,声音也提高了些。
小家伙倏地长出了尖耳朵,低着头,砰地一声,
我只觉得手上一轻,凉爽气息拂过,他便化成了一只……小……狐狸。
他爪子撕拉着松垮的袍子,抖了抖皮毛,钻了出来,睁着大而亮的眼睛望着我,可怜兮兮的。
紧接着……
好巧不巧,簪子也从他衣袍上抖了下来,落到了地上。
玉华在我面前徐徐弯腰,不声不响地拾起了那枚木簪,不动声色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算得上是波澜不惊,可我却感觉小狐狸皮毛惊得乍起,在我怀里踏来踏去,蓬松的尾巴也不甩了,软嘟嘟的小肉爪踩在我臂上是那么的焦虑极了。
它一反常态,我也连带着不安了起来。
玉华嘴抿起不悦的弧度道:“玉慕卿,再没有下次了。你何时养成的偷窃习性。”
小狐狸化为原型后似乎也说不得话,气馁地趴在我臂弯上,小犬牙扎在我的袍子上,悲愤又倔强地含着往后拧,一双眸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我默默地将视线从它身上飘移开,改望别处。
私以为,黑锅还是让旁人背,才比较赏心悦目。
“我想你应该没忘,这半年是聚集灵力的最好时候,莫再让我我发现你偷偷幻化人形。”
玉华悠悠地说完,撩起袍子,坐在了寒玉**,俯身为娘子掖好被褥,捋了下她的发丝。
小小狐狸现今闭眼,悲鸣了。
我的手被它咬弄得委实疼了些,不晓得有没有被尖牙扎破皮,想来不能沉默了,“主公,碧尘君上叫我来服侍您。”
“服侍?我不需要人服侍。”
玉华一脸很排斥的模样。
我想这个人应该是想歪了。
“服”乃做,顺从之意。侍就是指伺候,在旁边陪着。所以服侍服侍,我就应该是顺从地在旁边陪着伺侯,我也委实没打算做什么。像诸如肌肤之亲更是不在这范畴内。他一男子还这般防我,让我情何以堪。
“这房里需要添香么,殿下爱闻什么?”
玉华叹了叹,将美人扶起,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小心翼翼地拥入怀里,“卿儿,你什么都知晓,可她却还要问我。”
“诚然,我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我绷紧脸。
“本君从不长虫。”玉华答得一本正经。
霎那,我扑哧一声笑了。
竟忆起了走哪儿都非要缠着我,眼神清澈,总唤我作娘子的单纯讨人喜的玉华。
玉华扭头望着我。
怀里的小狐狸也含住我袖子的一角,停止了**动作,睁大了黑眸,圆溜溜地看着,眼神里带着无比崇敬,无不流露出以下意思,“敢嘲笑玉华爹,你真真是不要命了。”
我垂眉自省。
“本君不知你为何要留下,不过慕卿他似乎很喜欢你,你若要伺候,就伺候它。殿里的事儿不用你做。”
我应承下了。
玉华君褪去了身上的外袍,卷起袖子,拿来了暖手炉,凑过去与他娘子坐得更近了,“冷不冷?瞧你,睡得发髻都乱了。”说毕将她放入榻,优雅沉稳地俯身,深深凝视着她。
若除去那场劫难,他们是真正相配的一对佳人。
我叹了口气。
果然一如传闻所述,对于这位娘子,玉华君始终都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
若不是当日我亲耳所听到他与兆曌上仙所说那些的话,我断然不会相信玉华对娘子除了深深的爱意外,还有如此深的恨意。
可这只叫玉慕卿的狐狸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当初他们的孩子不是随着母亲死了么。
玉华君是血统纯正的南纳人,卿言又不是狐族,为何却有只狐狸儿子。
真是奸情无处不在。
桃少曾说过一句话,别看这南纳族人大多生性淡泊,待人待事温吞,没太大追求,但也不乏有爱得轰轰烈烈之辈。出了个九玄灵神女不算又来了个玉华君。
九玄灵是资历最老的南纳人,比兆曌上仙还要老。听说她从小天赋异禀,南纳族里鲜少有一个像她这么法力无边却又执拗地维持女儿身不动摇,打死也不化男形的。她是唯一一个,以最短的修行时间被封为上仙称号的南纳人。
只可惜这个姑娘成仙太早,成仙时还未过叛逆期。受封没多久,便舍了仙身投凡胎与心爱之人生生世世经历情劫。
而且,她这个爱人,还是只神兽。
这只兽名叫芳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