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尼森说:“真不错。不过要是哪天你实在憋不住了,来找我说一遍,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你知道吗?老有一些新人建议,在月球上建个地球公园,从地球上带来点种子树苗之类,种点花花草草,说不定还可以搞点动物,带来一点家的感觉——他们一般都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当然,我当然反对了。家的感觉?谁的家?月球就是我们的家。要是哪个新人想家了,他最好回去。有时候新人比地球佬还讨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狄尼森说。

“不是说你——你瞎想什么?”赛琳娜说。

他们沉默了一阵。狄尼森在想,是不是该回城区了?赛琳娜什么时候会叫他回去呢?从一方面来说,他的身体也有点累,他已经开始怀念宿舍的舒适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从来都没感到过如此身心放松。他开始考虑背后的氧气还能撑多久。

这时,赛琳娜开口了:“本,我想问你个问题,不介意吧。”

“完全不。如果你对我的私人问题感兴趣,那么我将毫无保留。我身高五尺九寸,在月球上重二十八磅,曾经结过一次婚,已经离了,有一个孩子,女儿,已经长大并结婚了。我读过的大学是——”

“不,本,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能问问你的工作吗?”

“当然,赛琳娜。尽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可讲。”

“好吧——你知道巴伦和我是——”

“是,我知道。”狄尼森直接打断。

“我们一起谈过。他告诉我一些事。他说,你认为电子通道会让我们的宇宙爆炸。”

“是宇宙中我们这一部分。它可能把我们银河的一截旋臂轰成类星体。”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狄尼森说:“在我刚到月球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不过现在我有把握,我个人确信这一定会发生。”

“那你认为,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或许是几年以后,也可能是几十年。”

两人又短暂地沉默了一阵。赛琳娜突然抬头说道:“巴伦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没想说服他。你不可能通过一次正面进攻就颠倒乾坤,变拒绝为相信。这是拉蒙特的失误。”

“谁是拉蒙特?”

“对不起,赛琳娜,我在自言自语。”

“不,本,告诉我,我很感兴趣,求你了。”

狄尼森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好吧,”他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拉蒙特是个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他以自己的方式警告全世界,指出了通道的危险。他失败了。地球人需要那个通道,他们渴望免费的能源。这种渴望极其强烈,已经变成一种依赖,他们现在已经离不开那个通道了。”

“但是如果通道意味着毁灭,那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

“他们只要拒绝相信就行。面对难题,最容易的对策就是拒绝相信它的存在。你的朋友,内维尔博士,就是这样的。他不喜欢月面,所以他就强迫自己相信,太阳能电池不好——即使稍微有点公允之心的人,都能看出太阳能电池就是月球最合适的能源。他想要得到电子通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待在地下,所以他拒绝相信通道的危险。”

赛琳娜说:“我不认为巴伦会拒绝相信客观的实验数据。你手里有没有足够的证据?”

“我认为有。赛琳娜,它非常奇妙。我想要的东西,完全都是微观层面的,基于一个一个夸克的交互作用。你能听懂吗?”

“你不用详细解释。我跟巴伦谈了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我大致明白。”

“好吧,我开始认为想要达到我的目的必须要借用月球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它有二十五英里长,由超导体构成,可以处理两万亿电子伏以上的电流。后来我才明白,你们月球人制造出了一种设备,管它叫介子仪,它的功能不亚于同步加速器,可体积却小得多。月球在高科技方面,的确走在了前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赛琳娜有点得意,“代表月球。”

“好了,然后呢,我用你们的介子仪得出的数据,表明微观领域内强作用力正在增强。这种增强正好印证了拉蒙特的理论,推翻了传统理论。”

“你给巴伦看了吗?”

“没有。即使我拿给他看,我想他也不会接受。他会说这个结果毫不重要,他会说我的实验出错了,他会说我没有把所有因素考虑在内,他会说我的操作程序不对……不管他说什么,他的本意就是不想放弃电子通道。”

“那你的意思是毫无办法了?”

“当然有,不过不能硬来,不能像拉蒙特那样。”

“什么办法?”

“拉蒙特的解决方案是强制放弃通道,但是谁都不愿意倒退。你不能把小鸡赶回蛋里去,也不能把红酒变回葡萄,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如果你想让孩子听你的话,那么你不必非得强迫他做这做那——你应当给他适当的引导,通过他自己的兴趣来引导。”

“什么意思?”

“啊,具体细节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简单的想法——或许过于简单了,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会是两个?没道理啊。”

两人都一言不发,还是赛琳娜先开口了,她一字一句地说:“让我来猜猜,猜猜你这话的含义。”

“我都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有没有含义。”狄尼森说。

“先别说这个,让我猜猜吧。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宇宙中,也只能直接感受到这么一个,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就是而且也只能是唯一的宇宙。但是,某天我们找到了证据,证明还有另外一个宇宙存在,我们把它称为平行宇宙。这时候我们就会以为有两个,而且也只有两个宇宙。这个想法其实毫无道理。如果存在第二个宇宙,那么第三个、第四个……第无穷个宇宙也可能会存在。宇宙的数目不是一,也不会是二,甚至不会是一到无穷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并非此时的人类可以把握。”

狄尼森说:“这正是我的理——”沉默,又是沉默。

狄尼森坐了起来,看着面前在太空服内的姑娘。他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她说:“刚才我说的只是猜测而已。”

他回答:“不,不只是。不管它是什么,但绝不只是猜测。”

11

巴伦·内维尔直直地盯着她,一时语塞。她平静地回望。她房间里全息景物窗上的图案已经换了。其中一幅是地球,稍稍过了半圆。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问:“为什么?”

她回答:“纯属偶然。我听到那个话题,实在忍不住,就开口说了几句。几天前我就想告诉你的,不过怕你生气,我知道你一旦听到,就会像今天这样。”

“现在他知道了!你真蠢啊!”

她眉头微皱:“他知道什么了?这事他迟早会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真的导游——我是你的预言师,一个连数学都不会的白痴预言师。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我是有预感天赋,这又怎么样呢?你自己跟我说过多少次了,在通过数学推理或者实验证明之前,我的预言不是毫无价值吗?你不是还说,即使是最强烈的预感也可能出错吗?怎么现在你又这么计较,我的预言什么时候又变得重要了?”

内维尔脸色苍白,不过赛琳娜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害怕。他说:“你不一样。只要你心里认定了,你的预言不是常常都对吗?”

“啊,可他不知道,不是吗?”

“他会猜出来的。他会去戈特斯坦那里告密。”

“他能告什么密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站起身,走到他近前,对着他的脸喊道,“不!你只会坐在这儿,胡思乱想,觉得我会背叛你,背叛所有人。要是你不相信我的人品,至少该听听我的预言。至少我没必要用这话骗你。我再骗你有什么意义呢?要是我们都快毁灭了的话。”

“噢,别这样,赛琳娜,”内维尔厌烦地摆着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着。他跟我谈了很久,给我讲他的工作。而你呢?只会把我藏起来,当作所谓的‘秘密武器’,还说我比任何科学仪器或者一般科学家都有用。你只会玩点小阴谋,坚持让我做个普通导游,蒙蔽所有人,然后我的天赋就可以安全地隐藏起来,只为月球人服务。其实我是你的私产,而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至少我们保护了你的安全,不是吗?你以为自己会有自由吗,要是万一被他们查出——”

“你只会这么说。但这些年来究竟有谁去坐牢了?有人被抓吗?你一直反复强调身边危机四伏,但证据呢?这些年地球人越来越孤立你和你的团队,不让你们接近大型科研设施,但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阴谋陷害,而是你每天故作神秘搞阴谋刺激他们的结果。不过这样对我们的好处多、坏处少,至少逼我们独立发明了更精密的仪器。”

“也多亏了你卓越的预言能力,赛琳娜。”

赛琳娜笑了笑。“我知道。本对它们的评价非常高。”

“你和你的本。你到底想从那个可怜的地球佬身上得到什么?”

“他现在是新人了。我只想得到信息和知识,你会告诉我吗?你只会害怕我被地球人抓到,甚至不敢让人看见我跟任何一个物理学家说话,除了你,而你是我的——或许这才是你封闭我的真正原因吧。”

“噢,赛琳娜。”他试图作出宽慰的表示,但声音里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不耐烦。

“算了,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动机。你交待给我某个任务,我就会集中精神去思考,有时候会得到答案,不管数学上是否精确。我会在脑海中看到画面,就是那种应该去怎样行动的画面——然后画面闪动,消失。但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如果电子通道即将摧毁一切的话……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不信任核力的跨宇宙置换。”

内维尔说:“那我再问你。你现在做好准备了没有?你能不能预测一下,电子通道会不会毁灭我们?别说可能会,也别说或许会,就说会,或者不会。”

赛琳娜气恼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现在还是一片空白。我不能说会。但这种事情上,说可能会还不够吗?”

“噢,老天啊。”

“别翻白眼,别不屑一顾!我告诉过你怎么测试。”

“在听你的地球佬废话之前,你从来没这么担心过。”

“他是个新人了。你不愿意测试吗?”

“不!我告诉过你,你的实验方法没有操作性!你又不是专业的实验技师。就算你的实验计划在你的脑袋里完美无缺,但到了真实世界不见得可行。我们要考虑到仪器设备、随机性,还有不确定性。”

“你所谓的真实世界,就是指你自己的实验室吧。”她脸色涨红,怒气勃发,拳头攥紧搁到下巴边上,“你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制造完美的真空实验环境——但上面就有真空啊,就在我手指的方向,月球的表面。而且那里温度适宜,逼近绝对零度的一半。为什么你就不肯在月面上做实验呢?”

“在上面做也没用。”

“你又怎么知道?你就是不肯试!本·狄尼森试过了,他不辞辛苦,设计出一套能在月面使用的仪器,然后在去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把它们架了起来。他想要约你一起去,但你不肯。你还记得吗?那实验太简单了,别人给我讲过一遍,我现在都能完整复述给你。他在白天的温度下做了一次,夜间温度下又做了一次。现在他已经找到应用介子仪的新思路。”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发现我是预言者之后,他就告诉了我许多你从来不会讲的东西。他把自己的理由解释给我听,告诉我地球附近的微观核力正在灾难性地加速增强。过不了几年,太阳就会爆炸,掀起核力的波澜——”

“别,别,别说了,”内维尔喊道,“这个结论我也看过,我根本瞧不上。”

“你看过?”

“当然看过。难道我会让他随便使用我们的实验仪器,同时还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吗?我见过他的研究结果,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依赖的数据,都是实验中允许的误差。如果他非要相信那些微不足道的误差有意义,而你又非要相信他,随便你们。但不管你们多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那些数据根本没意义。”

“那你想相信什么呢,巴伦?”

“我只要事实。”

“但你难道不是在作研究之前,心里就已经预先确定了结论吗?你想在月球上建立一座通道站,不是吗?所以你根本不想跟月面发生任何关系;任何与你的美梦相抵触的东西,都不是事实——你早就咬定了。”

“我不跟你争。我只想建立一个电子通道,甚至——不止一个以上。只有一个是不够的。你敢保证你没有——”

“我没有。”

“将来会吗?”

她又转到他跟前,脚急促而沉重,显露了她心中压抑的怒火。

“我什么都不会对他泄露。”她说,“但是我要得到更多信息。你从来都跟我只字不提,但是他会;他还会把想法付诸实验,而你不会。我已经跟他谈过许多,也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如果你敢介入我和他之间,那你永远也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且,你也不用害怕他会抢先一步,在我之前找到答案。他的思维还是拘泥于地球模式,很难迈出最后一步。而我会。”

“好吧。你也别忘了,你是月球人,而他是地球人,你们是不同的。这里是你的世界,除此之外你无处可去。那个人,狄尼森,或者说你的本,那个移民,是从地球来到月球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去。可你却永远都不可能到地球去,永远不能。你是一个月球人,永远都是。”

“我是月亮姑娘。”赛琳娜自嘲说。

“不是姑娘了,”内维尔说,“不过想要证明这点,还得过一阵子,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再好好研究。”

她对这个笑话无动于衷。

他说:“还有,关于他那个宇宙爆炸的理论。要是改变宇宙原始物质有这么大的风险,那么另一头的外星人,那些比我们先进很多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掉通道呢?”

说完他就离开了。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他们与我们处境不同,你这蠢货。”这只是自言自语,他已经走远了。

她搬动摇杆,把床放下来,把自己摔在上面,发泄似的腾空踢了一阵子。要知道,巴伦和其他所有人追寻多年的那个梦,她已经触手可及了。

如在眼前。

能量!所有人都在寻找能量!如魔法般的东西!科纽科皮亚之角……可能量却不是生命的全部。

如果有人发现了能量,那他也就找到了秘藏。手里有了通向能量的钥匙,通向秘藏的钥匙也就显而易见。她心里明白,在结果出现的那一瞬间,只要她牢牢抓住,抓住其中那一点点微妙的蛛丝马迹,那么一切奥秘都将在她眼前显现。(天哪,巴伦那与生俱来的多疑多多少少也传染到了她身上,在她脑海里,还称之为“秘藏”。)

没有一个地球人能找到它的踪迹,因为没有一个地球人真正想去寻找。

本·狄尼森会为她找到的,不是为了自己。

除非——要是宇宙爆炸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12

狄尼森很难受,他正跟脑海中的羞怯拼命斗争。好几次,他的手不自觉地往腰间去,想把不存在的裤子向上拉一拉。他现在只穿着凉鞋和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短裤,那玩意还很不舒服,勒得太紧了。当然,他披了条毯子。

赛琳娜穿的并不比他多多少,一直在旁边笑。“本,现在你身上的穿着没什么不对的,不过你看起来有点虚弱。我们这儿人都这么穿。其实,要是你觉得短裤勒得太紧,干脆全脱掉算了。”

“绝不!”狄尼森嘀咕着。他拉了拉毯子,盖住腹部,结果被她一把扯下,拽在手里。

她说:“把这个给我。要是你一直不放弃地球上那套死板做派,怎么做一个月球人呢?你知道吗,假正经一般也就意味着内心好色。”

“赛琳娜,我得慢慢适应。”

“那好,就先从我开始,你先盯着我看上一会儿,目光要集中,不要四处乱瞄。怎么回事?我发现你更喜欢看其他女人嘛。”

“要是我一直看着你——”

“你就会过于兴奋,然后就很尴尬。不过看得越多,你就越习惯,然后你就不会那么注意了。看着,我就站这儿,看好了,我要把内衣脱了。”

狄尼森痛苦不堪地说:“赛琳娜,周围都是人啊,别玩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咱们继续往前走好吗?让我自己先慢慢适应行不行?”

“好吧,不过你看,周围经过的人根本都不看我们。”

“他们不看你。因为他们都在看我。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老、体形又这么差的人。”

“或许是吧,”赛琳娜居然表示同意,“不过他们慢慢会习惯的。”

狄尼森每一步走得都无比艰难,脑子里全在惦记着头上的每一根白发,和自己与众不同的大肚腩。直到他们面前的走廊越来越窄,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以后,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好奇地看着自己,赛琳娜高耸的酥胸和光洁的大腿也仍近在眼前,不过自己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敏感了。前面的通道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好像无穷无尽。

“我们走了多远?”他问。

“你累了?”赛琳娜忽然明白过来,“我们应该带个滑车来的,我忘了你刚从地球来。”

“忘了最好。新人都盼着别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吧?我一点都不累,或者说还没感到累。我只是有点冷。”

“冷?纯粹是想象,本,”赛琳娜肯定地说,“你只是看到自己穿得这么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冷。忘了这回事吧。”

“说起来容易,”他叹了口气,“我希望,自己这段路可以走得不错。”

“相当不错。再往下我就得教你袋鼠跳了。”

“然后再到月面的坡道上,来一场竞速赛是吧?我说,是不是早了几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走了多远了?”

“我估计,有两英里了吧。”

“我的天!这里的隧道一共有多长啊?”

“恐怕我也说不上来。住宅区的通道只占通道总数的一小部分。这里还有矿道、地质探测隧道、工业通道、真菌……我敢肯定,总长度加起来应该有几百英里。”

“有地图吗?”

“当然有地图。我们总不能盲目乱闯吧。”

“我问你,你身上有吗?”

“哦,没有,我身上没带,在这一带活动不用地图,我太熟悉了,从小我就在这附近游**。这些都是很老的通道。大多数新的通道——我们平均每年开凿两到三英里的隧道——都在北部地区。要是没地图的话,我也不敢在那里乱转。即使有地图,也不太保险。”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要带你去看个非凡的景观——不,不,不是说我自己,千万别这么说——一会儿你就看见了。这是月球上最神奇的宝藏,从来不会有游客来打扰。”

“别告诉我你们在月球上找到了钻石。”

“比钻石好多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通道两边的墙壁都还没完工——**的灰色岩石,虽然本身颜色暗淡,却被电荧光照得一片雪亮。温度很舒适,通风装置运行得非常轻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风的存在。走在这里,很难想象两百英尺以上的头顶,就是荒凉的月面,那里除了灼热就只有严寒。太阳每半个月升起一次,又用半个月的时间划过天幕,然后落下,半月后再升起——循环往复。

“这里气密性还好吧?”狄尼森问道,他突然想起,他头上就是死寂而漫无边际的真空。

“噢,当然了。墙壁都是密封的,而且报警系统也非常完备。不管在通道何处,气压如果降低了十个百分点,报警器马上就会响起刺耳的警铃,还会有箭头不停闪烁,加上闪光的标志,足以把你领到安全地带。”

“这样的事多久发生一次?”

“不常有。至少在五年之内,我不记得有人死于空气泄漏。”说到这儿,她忽然有点辩护似的,“你们地球上的自然灾害更多吧,一次地震或海啸可以杀死几千人。”

“我不争,赛琳娜。”他举起双手,“我投降。”

“好吧,”她说,“其实我也不想抬杠……等等,你听到了吗?”

她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狄尼森也跟着她听了一阵,却摇摇头,突然,他扫视四周,“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儿去了?你敢肯定我们没迷路吗?”

“这儿可不是天然岩洞,没有什么未知的岔路。你们地球上有,是吗?我记得看过图片来着。”

“对,大多数都是石灰岩溶洞,由流水冲刷而成。月球上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是吧?”

“所以我们就不会迷路,”赛琳娜微笑着说,“要是周围没人,那也是因为迷信。”

“因为什么?”狄尼森看上去颇为震惊,眉头一皱,明显不大相信。

“别这样,”她说,“看你脸上都起皱纹了。对了,就这样,放松一点。你现在看起来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你自己能感觉到。一方面是低重力的原因,再者你也做了不少锻炼。”

“还得时时面对**的女士们,特别是某位特别空闲、生活无聊到只能跟我混在一起的导游小姐。”

“你怎么又把我当导游了,而且我也不是一丝不挂。”

“至于这两个问题,我认为即使一个几乎**的姑娘,也并不比预言能力更可怕……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什么迷信吗?”

“我想,其实也不是真的迷信,不过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尽量避免到这个区域来。”

“可是为什么呢?”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他们又继续前行。“现在听到了吗?”

她停了下来,狄尼森支棱着耳朵,努力分辨空气中的细微颤动。他说:“你是说,那种轻微的滴答声?嗒——嗒——就是这个吗?”

她向前几步,步子迈得缓慢而节奏分明,就像慢动作一样,月球人都是这种从容不迫的步伐。他跟在身后,试着模仿她的样子。

“那儿——看那儿——”

狄尼森的目光随着赛琳娜兴奋的指尖向前移动。“我的天,”他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是水,正在他面前一滴滴落下。滴得非常缓慢,每一滴都落到一个陶瓷水槽中,引入墙内。

“从岩石中来。我们月球上自己有水,你知道的。大部分都是从石膏矿里分离出来的,总量完全够用了,我们毕竟用得很节省。”

“我知道,知道。来了以后,我还没有痛痛快快洗过一次澡呢。我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洗的。”

“我告诉你吧。第一步,先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淋湿。然后马上关掉龙头,往身上涂一点浴液。搓一搓——噢,本,我懒得往下讲了。其实在月球上,你根本就脏不到哪儿去……不过这不是我们目前要讨论的。我们在月球上也发现了一两处天然水源,一般都藏在山脉阴影下的冰层里。每当我们发现一处水源以后,它很快就会流尽。而我们面前的水源,自从这个通道开掘以来,就一直在滴水,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可这跟迷信有什么关系呢?”

“很明显嘛,水是月球上最宝贵的资源。无论是饮用、清洁,以及种植作物、分离氧气,所有的事都离不开它。这种天然的水源其实并没有多大实际作用,可是人们都对它心怀敬意。开掘隧道的时候,一发现水源,我们马上就会停止工程,直到水源耗尽为止。你看两边,这条通道的墙壁还没完工呢。”

“这听起来还真像迷信了。”

“其实——应该是一种敬畏吧。这种水源最多不过持续几个月的时间,不会更久了。可是,自从我们面前的这个水源度过了它的周岁生日以后,还毫无停止迹象,就像永不枯竭一样。事实上,我们已经把它称作‘永恒之泉’。你甚至能在地图上找到它。人们很自然地就把它供奉了起来,心里都暗暗觉得,哪天它一旦枯竭,一定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狄尼森笑了。

赛琳娜温和地说:“其实,大家也并不见得都相信,可是心里都会有点隐隐的担忧。你也明白,其实它并不是永恒的,在将来的某天,它一定会枯竭。其实,它此时的流速,比起刚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减缓了三分之二,水正在慢慢流尽。我猜,人们大概觉得,如果水流枯竭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旁边的话,一定很不吉利。我想这个理由还能讲得通,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来这里。”

“看来你自己并不相信。”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不认为它会突然断流,而恰巧某个倒霉蛋正好在旁边,赶上这桩事。它只会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最后直到断流,也没人能指出它究竟是何时枯竭的。所以说,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同意。”

“其实,”她马上跳转了话题,却不显得突兀,“我心里还有其他担忧,想跟你单独谈谈。”她把毯子在地上铺开,盘着腿坐在上面。

“这才是你带我来这儿的真实原因吗?”他也坐了下来,面对着她。

她说:“你看,现在你可以轻松地看着我了,你已经习惯了……在地球上,肯定也有些时代,人们对**熟视无睹。”

“不少时代,不少地方都是,”狄尼森表示同意,“不过自从大战之后就没有了。在我有生以来……”

“那么,在月球上,你就得按照月球人的样子做事。”

“你不是要告诉我些事情吗?不会是想色诱我吧?”

“想要引诱你的话,待在城里方便多了。不是这回事。本来我们可以去月面上谈,那儿可能更合适。不过要出去的话,光是准备就得好长一阵子,还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而来这儿就不会。这里是地下设施中唯一一个清净的地方,我们非常安全,丝毫不会受到打扰。”她语气有点踌躇。

“不错。”狄尼森评价。

“巴伦生气了。真的,非常生气。”

“没什么奇怪的。我早就提醒过你,对于你的预言能力,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要是你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对了,你为什么非得告诉他不可呢?”

“因为他是我的——伴侣,我很难一直对他隐瞒下去。尽管,说不定以后,他不会再把我当作伴侣了。”

“对不起。”

“我们俩的关系本来也快崩溃了。已经拖了太长时间。不过更让我烦躁的是——这才是最麻烦的——他根本就不相信你的实验数据,就是你的介子仪实验,在经过月面实际观测之后得到的那个结果。”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不会信的。”

“他说他看过你的结果。”

“对啊,他随便扫了一眼,还哼了一声。”

“我这次算是明白了。是不是世上的每个人都只会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凡是对自己有一点利益就会选择相信。有时候即使毫无可能,人们也会顽冥不化。”

“你呢?”

“你是在问,我是不是普通人类?当然。我也不相信自己已经这么老。我一直都以为自己魅力超凡。我一直都相信你来找我,是因为我相貌英俊——即使你把话题转向物理以后,我还是执迷不悟。”

“什么啊!我就是那么想的!”

“行了。我猜,内维尔告诉你,我收集的数据都在实验的正常误差之内,所以没什么说服力,这倒是实话……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些数据是证明我理论的第一步。”

“只是因为你这么希望吗?”

“没有那么多‘只是因为’。我们不妨这么看:假如电子通道没有任何危害,但是我却坚持认为它有。这样的话,我迟早会被证明是个白痴,我的科学声望也就毁掉了。不过即使在今天,在那些人眼里我也已经是个白痴,而且已经毫无科学声望可言了。”

“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几次了,你都会提及当年那个故事。你能不能把它完整地告诉我?”

“你要是听了,会很吃惊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还算少不更事,没想到自己某天会激怒一个白痴,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他蠢。其实蠢也不是他的错,我当时的行为才真正蠢到家了。正是我的无心冒犯,把他推上了高不可及的巅峰,要是他那时知道了自己后来的地位,一定会吓死的——”

“你指的是哈兰姆?”

“是,当然是他。他发达了,于是我就毁了。最后,我甚至不得不逃到月球上来。”

“这儿很糟糕吗?”

“当然不,这里相当好。可以说,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他反倒帮了我的忙……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我刚说到,要是我一直坚信通道有危险,而这其实是错的,那么我毫无损失。但是如果情况相反,我认为通道很安全,而其实却并非如此,那么我的行为等同于在帮助毁灭这个世界。说实话,我已经度过了大半辈子,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对全人类并不抱有什么好感。但是,真正伤害过我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我因此而向整个世界复仇的话,那也有点太过分了。

“而且,如果一定要找个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赛琳娜,我会想到我的女儿。在我动身来月球的时候,她刚刚得到许可,可以生一个孩子。用不了多久,她的孩子就会出世,而我——要是你不介意用词的话——就会成为一个外祖父。不算怎么说,我总会希望我的外孙能健康成长。所以我会坚持自己的信念,通道是危险的,而且我也会在这个信念的指引下行动。”

赛琳娜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可我想知道的是,通道到底危不危险?我指的是,真相是什么?我不想听你的信念。”

“这该由我来问你才对。你才是预言师。你的直觉告诉你的是什么?”

“我正在为此苦恼,本。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个人倾向于相信通道是危险的,可我又害怕,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感情倾向而已。”

“好吧,或许如此,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呢?”

赛琳娜悲哀地笑笑,耸耸肩:“要是能证明巴伦错了,一定很好玩。他这个人刚愎自用,认定了什么就绝不肯回头。”

“我明白了。你很想看看他失败的表情。我完全能理解这种渴望会有多强烈。比如,要是通道真的有危险,而我亲自证明了它,我一定会成为人类的救星,我敢发誓,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哈兰姆的表情。不过这种想法不算太高尚,到时候我真正会做的,恐怕是坚持要跟拉蒙特分享这一成果,他的确堪当此殊荣,然后我的乐趣就限于看看拉蒙特的表情,不过,还要先把他跟哈兰姆放在一起。那时候他应该就不会那么暴躁了……我怎么开始说废话了……赛琳娜?”

“我听着呢,本。”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预言师的?”

“到现在我也没怎么弄清楚。”

“我想,你在大学学过物理吧。”

“嗯,是的。还有点数学,不过我从来学不好。想想就知道了,我的物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一旦搞不懂问题,我就会直接猜出最后的答案;这么说吧,考试的时候,我只要好好预测一下,如何才能得到正确答案,然后一切答案就都出来了。基本上这招回回都管用,但每次他们都会问我,这些题是怎么做出来的,而我却怎么也回答不好。所以他们每次都怀疑我作弊,又从来都找不到证据。”

“他们从来没怀疑过,你这是心灵预测力吗?”

“他们可不这么想。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的一个早先的性伴侣是个物理学家,其实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毕竟是他提供的。当时他有个物理难题,有一次躺在**的时候,他讲给我听,或许也只是做完爱随便找点话题吧。我当时说:‘你知道我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吗?’后来我就告诉了他。纯粹出于胡闹,他试了试我说的方法,然后他就告诉我,成功了。实际上,那就是发明介子仪的第一步,你不是说,那玩意儿比质子同步加速器还好吗?”

“绝对纯净,”赛琳娜回答,“它会流向大蓄水池,作进一步处理。但是它含有硫酸盐、碳酸盐和其他一些矿物质。你肯定不会喜欢它的味道。”

狄尼森把手指在内衣上蹭了蹭,问道:“是你发明了介子仪?”

“不是发明。我只是提出了最初的概念,最终完成还需要做很多很多工作,大多数都是巴伦的功劳。”

狄尼森摇摇头:“赛琳娜,你知道吗,你的天赋真的太了不起了。你的头脑真该交给分子生物学家,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是吗?我可一点都不愿意。”

“大概在半个世纪以前,人类关于遗传工程的研究浪潮达到了顶峰——”

“我知道。不过后来失败了,而且还被立法禁止。现在它是非法的——所有此类研究都是——只要人们能想到的,都成了非法的。不过,我听说还是有人暗地里在搞。”

“我不太清楚,搞什么?关于心灵预测能力?”

“不,我想不是。”

“嗯。不过这是我所想到的。在遗传工程的推动之下,肯定会有人想到研究心灵预测。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类似能力,由此可以联想到,这种能力就是创造力的唯一来源。有人或许会说,这种非凡的创造力源自个人特定的基因排列,而每个人的基因排列肯定都是不同的。”

“我想,或许有很多种排列组合,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如果这是你心灵预测的结论,那就肯定是对的。不过还有些人,坚持认为只有一个基因,或者一小段基因,才是构成这种能力的唯一关键因素,你可以叫它预测基因……后来他们就失败了。”

“我知道。”

“但是在他们失败之前,”狄尼森继续说,“还做过一些尝试,他们筛选出一些似乎可以增强预测能力的基因段,还声称取得了一些成果。这些挑选出来的基因段被放进了基因库,我敢肯定,你是恰巧继承到了这些基因——你的祖父母中有人参与过这项工程吗?”

“据我所知没有,”赛琳娜说,“不过我也查不出来。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个参与过,不过我只能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想仔细调查这件事。我根本就不想弄清。”

“或许并没这回事。后来公众对遗传工程非常抵触,要是哪个人被大家看作遗传工程的作品,那他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人们都说,心灵预测力跟那些惹人讨厌的研究都是一回事。”

“嗯,谢谢。”

“话是这么说。要是谁有了预测力,不管他自身品行有多端正,也难免引起别人的嫉妒和敌意。即使是米歇尔·法拉第那样的圣人,也一样遭到了汉弗莱·戴维的嫉妒和仇恨。早就有过这样的箴言——想要引起他人的嫉恨,并不需要你真正做错什么。至于你的这件事——”

“我想不至于。不过内维尔呢?”

赛琳娜沉默了。

狄尼森说:“我猜,在跟内维尔结交之前,你的预言天赋就已经出名了吧。”

“应该说不太出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些物理学家是这么怀疑的。但是,像地球上一样,这里的科学家也把自己的名誉看得很重。我想他们都或多或少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我的预测都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想。不过,巴伦心里当然明白。”

“我懂。”狄尼森没往下说。

赛琳娜的嘴唇在颤抖。“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想说:‘所以他才会接近你’?”

“不,当然不是,赛琳娜。你已经魅力超群,根本无关任何东西。”

“我也相信。可是从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来看,他对我的预言能力都更感兴趣。不是吗?只有他坚持让我隐藏身份,做一个普通导游。他说我是月球的珍贵财产,万一被地球政府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垄断我的能力,就像垄断同步加速器一样。”

“奇怪的想法。不过知道你能力的人越少,他那些科研成就的含金量就越高,其中你的贡献都会被他一人独享。”

“现在你的口气可真像巴伦!”

“是吗?是不是每当你的预测非常准确的时候,他就很生气?”

赛琳娜耸耸肩,“巴伦生性多疑。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

“那你跟我单独出来合适吗?”

赛琳娜马上回敬一句:“我就为他说了一句好话,你没必要生气。他不会怀疑我们**的。你毕竟来自地球。实际上,我可以告诉你,他甚至鼓励我跟你交往。他认为我可以从你身上得到些启发。”

“得到了吗?”狄尼森冷冷地问道。

“得到了……尽管这是他鼓励我们交往的主要理由,但并不是我的理由。”

“那你的理由呢?”

“你自己心里清楚,”赛琳娜说,“你只是想听到我亲口说出来罢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否则的话,只为了那点东西,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花更少的时间。”

“好吧,赛琳娜,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当然是朋友!”

“那你从我身上到底学到了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说来话长。你曾告诉过我,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建造电子通道,是因为我们探测不到那个平行宇宙,尽管他们可以探测到我们。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智力更高,或者科技更发达——”

“两者不见得是一回事。”狄尼森咕哝了一句。

“我知道,所以我说‘或者’。但你想过没有,我们不见得比他们傻多少,或者落后多少。原因可能只是,他们更难探测而已。既然那个宇宙的强作用力比我们更强,那么他们的太阳肯定比我们的要小,依此推断,他们的行星极有可能也很小。所以,他们的世界整体上看会极其微小,从我们这边很难探测到。”

狄尼森说:“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然后,我们已经想到,跨空间的物质交换可以弱化他们那边的强作用力,使他们的太阳冷却;同时,这一过程又会强化我们这边的强作用力,使我们的太阳加热并爆炸。而这又说明什么呢?想想没有我们,他们可以单方面操作,但是收集能量的效率会低到不可想象。在通常条件下,单方面行为毫无价值。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给他们发送钨-186,然后得到钚-186。但是如果银河的这条旋臂整体被炸成一团类星体,那就会在我们的太阳系附近产生一道极强的能量流,它的量级远超目前我们的供给规模,而且会持续百万年以上。

“一旦爆炸形成了类星体,他们单方面操作的效率再低,只要能收集到能量流的一点零头,就完全够用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存在失去了价值,不管是毁灭了还是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说实话,我们这边要是爆炸了,对他们而言更安全一些。只要我们存在一天,就可以随时把通道关掉,那时他们就彻底绝望;而只要一爆炸,他们就万事大吉了,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关上能量的大门……所以,那些白痴还嚷嚷:‘要是通道这么危险,那些聪明绝顶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上呢?’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不是内维尔这么说的?”

“对,就是他。”

“可这样的话,平行宇宙的太阳还会持续冷却,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赛琳娜不耐烦地回答,“只要有通道在,他们就根本用不着太阳。”

狄尼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不知道,赛琳娜,在地球上有一种传言,说拉蒙特从平行宇宙那边收到过信息,警告过我们通道隐藏的危险。可他们还是没有关掉它。显然,没人把这事当真,但让我们假设这是真的,假设拉蒙特的确收到了这样的信息。会不会是那边有人良心未泯,不愿意摧毁我们的世界,杀掉亿万生灵,可这人的意见最后却敌不过自私的公众呢?”

赛琳娜点点头:“我想很有这种可能……好像在你分析之前,我就想到了这点,或者说,预测出了。不过你还记得吗,上次你说过,从一到正无穷,任何数字都没有实际的区别。”

“当然。”

“好吧。那么我们再来看,我们的宇宙和平行宇宙相比,强作用力的差异非常明显,其实,我们所知的也仅限于此。可是在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力不止一种,而是四种。除了强作用力,我们还知道有电磁力、弱作用力,以及引力,它们之间的强度之比是:130∶1∶10ˉ10∶10ˉ42。不过我们已经发现了这四种,那么谁又能肯定只有这四种呢?为什么不是有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存在,只是因为它的强度太弱,或者对我们的宇宙影响太小,以至于被我们忽略了呢?”

“只是在这个宇宙不存在,”赛琳娜断然反驳,“谁敢说它在平行宇宙中不存在呢?如果有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存在,强度千差万别,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们的世界之外有无数个宇宙存在。”

“或者是个无限的连续体;α-1,而不是α-0。”

赛琳娜皱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往下说吧。”

她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紧抱着那个主动搭桥的平行宇宙不放?既然已经知道了它根本不适合我们,那么为什么不能采取主动,在那无数宇宙中,寻找一个既合适又容易联系的平行世界呢?我们不妨先设想一个宇宙的类型,反正不管我们怎么设想,它一定存在,然后再把它找出来。”

狄尼森笑了:“赛琳娜,你跟我想的完全一样。没人能说我的想法完全错误,而且现在,像你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分别独立得出相同的结论以后,这个结论就更不可能出错了……你明白吗?”

“什么?”赛琳娜问道。

“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们那些可恶的月球食品了。总之,还是适应了吧。我们现在就回家,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就可以指定下一步的计划……你还想来点儿别的吗?”

“什么?”

“既然我们要一起工作了,来个吻如何——实验者和导游的吻。”

赛琳娜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我们以前都不缺接吻经验。这次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

“我没意见。不过我对你们这儿的风俗还不太懂。月球人是怎么接吻的?”

“全靠本能。”赛琳娜随意答道。

狄尼森小心翼翼地把手背在自己身后,身体倾向赛琳娜。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已经悄悄放在她的背后。

13

“我当时的确回吻了。”赛琳娜认真地说。

“哦,是吗?”巴伦话中带刺,“算不算是假戏真做?”

“我不知道。不过感觉不错。”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还挺体贴的。开始他心里没底,还背着手,生怕一不小心把我捏扁了。”

“好啊,再详细点。”

“干吗?关你屁事。”她有点冒火,“难道你是柏拉图主义者吗?”

“你希望我是吗,啊?”

“用不着发号施令。”

“那你也得检点一点。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尽快吧。”她语气冷漠地回答。

“不会让他发觉吧?”

“他的兴趣只在于能量。”

“还有拯救世界,”内维尔嘲笑道,“成为英雄。还有四处夸夸其谈,还有吻你。”

“算了吧,”内维尔气冲冲地说,“我早就失去耐心了。”

14

“我很庆幸,”狄尼森刻意强调,“白天终于结束了。”他伸出右臂,仔细端详外面那层厚重的保护层,“恐怕我永远也适应不了月球上的太阳,也根本就不想适应。相比而言,多穿这么一层盔甲,倒不算有多难受。”

“太阳怎么了?”赛琳娜问道。

“赛琳娜,可别说你喜欢太阳!”

“不,当然不喜欢。我也痛恨它,不过我从来不去看它。可你是个——你应该对阳光比较适应才对啊。”

“我适应的阳光可不是月球上这样的。这儿的太阳在漆黑的天幕中闪耀,光芒夺目,却遮不住星光,只能晃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不到星星。它就像一个敌人。只要它挂在天上,我心里就不由得感到,我们手里这些降低力场强度的实验永远都不可能成功。”

“你这是迷信,本。”赛琳娜略略有点不快,“太阳只是太阳,并没什么预兆。再说我们一直都在陨坑的阴影里,周围就像夜里一样,满天都是星光。”

“也不全是,”狄尼森说,“只要你往北看,赛琳娜,你随时会看到阳光将月面照得发亮。我很讨厌往北看,可那面的景象时时都停留在我脑海中。只要我一看到它,就觉得强烈的紫外线正灼蚀我的眼睛。”

“想象而已。首先,月面反射的光线里根本没有紫外线;其次,你的太空服完全可以抵御所有辐射。”

“可它抵御不了热量,至少效果不是太好。”

“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对,”狄尼森满意地回答,“这我喜欢。”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地球像往常一样高悬空中,显出一个丰满的弧形,缺口正对西南。猎户座在它上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猎人正从一张明亮的圈椅中坐起身来。在地球的映照下,满眼都是闪烁的微光。

“太美了,”他说,转而又问,“赛琳娜,介子仪有什么反应吗?”

赛琳娜也在默默地望着苍穹,一言不发。听到此话,她转身走到介子仪的仪器群中,这堆仪器已经在陨坑的阴影中待了三个昼夜。

“没有,”她说,“不过还是有点好消息。力场强度已经稳定下来了,数值一直在50出头一点。”

“还不够低。”狄尼森说。

赛琳娜说:“还会往下降的。我确定,所有参数都一切正常。”

“磁场也正常?”

“这我不敢确定。”

“要是我们把磁场增强,整个装置就会马上失去稳定。”

“不应该。我知道不会这样。”

“赛琳娜,我非常相信你的直觉,可是事实如此啊。它的确失去稳定了,我们以前试过。”

“我知道,本。不过当时的装置排列跟现在有点出入。你看力场强度维持在52上,已经有相当长一阵子了。我敢肯定,如果我们能把这个状态维持几小时,而不是几分钟的话,那么我们就有把握让磁场增强十倍,而且保持几分钟,而不是几秒……我们试试吧。”

赛琳娜踌躇了一下,后退几步,转过身去,幽幽说道:“你还没开始思念地球,是吗,本?”

“没有。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但的确没有。我应该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想起蓝天绿草,还有河流——所有那些陈词滥调中描述的地球场景。可是我一点都没有,一点都不怀念,甚至连梦里都没有出现过。”

赛琳娜说:“有时候是会有这种事。至少,有些新人就会说丝毫不想念故乡。当然,他们毕竟是少数,也从来没人能说出这些人身上有什么共性。有人猜他们是先天情感冷漠,内心麻木,缺乏感情;还有人说他们是情感太过强烈,不敢承认思念故土,害怕自己会崩溃。”

“在我的问题上,事情非常简单。我的地球生活在近二十几年来,过得非常不如意,自从来了这里以后,我终于能做自己选择的事了……除此以外,赛琳娜,还有你陪在身边。”

“我是好人,”赛琳娜诚挚地说,“把陪伴和帮助看得一样重要。你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多少帮助。你是不是为了能让我陪你,才装作缺人帮忙的样子?”

狄尼森温柔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更喜欢哪个答案呢?”

“说实话就好。”

“实情就是,你的帮助和陪伴对我而言都极其珍贵,很难说哪个更重要。”说罢,他转回身去,看着介子仪,“力场依然保持稳定,赛琳娜。”

赛琳娜的面庞在地球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说:“巴伦说,没有思乡病很正常,也是思想健康的表现。他说,虽然人类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地球的表面,到了月球以后要重新调整,但是人类的大脑却是特例,它跟各种动物的大脑都有本质区别,可以看作是一种全新的事物。它还没来得及适应地球的环境,一旦到了新环境中以后,完全不用重新调整。他还说,月球地下设施的密闭环境,或许对它最适合不过,因为它本身就处在一个密闭的头骨中,而月球城市就像一个放大版的头骨。”

“你相信吗?”狄尼森忍不住笑出声来。

“每当巴伦讲述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非常雄辩,听起来很让人信服。”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可以宣称,这种对月球密闭环境的依恋,更像是人类回归子宫的梦想的一种体现。其实,”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想想这里的环境吧,温度和气压都严格控制,食物易于消化。这么看来,整个月球殖民地——不好意思,赛琳娜——月球城就是胎儿环境的放大重建。”

赛琳娜说:“巴伦恐怕不会同意你的观点。”

“我知道他不会。”狄尼森说。他看着天空中那一弯地球,看着缠绕地球边缘那遥远的云堤,不禁深深为之沉醉,忘记了言语。即使当赛琳娜走回介子仪旁边,他都一动不动。

昨天晚上,也是在月面上的时候,一颗陨石落了下来,他还指给赛琳娜看。可是赛琳娜却显得漠不关心。

她说:“地球在天空中的位置会有小小的变化,这是因为月球引力的关系。而且它的光亮有时候也会变化,要是面对我们的是陆地,那么它就显得暗一点。你无非是看到了一点光影变化,很正常。我们从来都不在乎。”

狄尼森说:“但那很可能是一颗陨石。不会有陨石砸到我们吗?”

“当然有了,你出来以后可能都挨了好几下了,只不过太空服替你挡住了而已。”

“我不是指那些微小的颗粒,我说的是那种大颗的,可以溅起尘土来的。要是砸到人,一定会死的。”

“对,有这种东西,不过数量太少了,而月球又这么大。从来没人被砸到过。”

狄尼森看着天空,脑子里想着昨天的事,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东西,像是一颗流星。但是只有在地球上,陨石进入大气层,才能划破天空,发出瞬间的光芒,成为流星;而月球上全无空气,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天空中的那点光亮明显是人造物体,狄尼森一时也没有辨认出它的身份。不过它越来越近,渐渐显出形状,那是一艘小型火箭飞艇,正在他们旁边降落。

门开了,驾驶员还在里面,一个穿太空服的人走了出来,在雪亮的灯光中只能看到他的剪影。

狄尼森站在原地不动。在室外空间穿太空服的环境中,按照正常的礼节,后来的人应该先作自我介绍。

“我是戈特斯坦专员,”那人说道,“看我摇摇晃晃的步子,你们也该猜得出来。”

“我是本·狄尼森。”狄尼森说。

“我知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

“当然。”

“还要专门坐太空穿梭机?你该——”

“我知道,”戈特斯坦说,“我该从P-4出口出来的,离这里不到一千码。不过,实际上我也不只是为了找你。”

“好吧,我不会追问的。”

“我不想遮遮掩掩。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活动一直很感兴趣,特别是当你在月面上开展实验以后。”

“这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谁感兴趣都可以。”

“不过也没人知道实验的内容。除非,你在做一些跟电子通道相关的事。”

“猜得很有道理。”

“是吗?我一直以为做这个课题的实验,如果想出成果的话,必须要用到非常大型的科研设施。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你知道的。我曾咨询过相关人士。不过,就我目前所见,你身边并没有什么大型设施。这就让我联想到,你的实验或许不该成为我关注的焦点。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时,或许别人已经搞出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所以我的行动就一直受到监控。”

戈特斯坦咯咯地笑着:“对啊,从你到达月球的第一天开始。不过每当你来到月面上工作的时候,我们就会监视整个地区,大概几英里以内,毫无遗漏。很奇怪,好像除了那些长期在月面执行日常任务的人员之外,你,狄尼森博士,还有你的同伴,是整个月面上仅有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这样的现象说明,你坚信自己正在进行某种事业,仅仅就靠面前那些小巧漂亮的装置,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我不认为你会盲目行动,所以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目前在做什么的话,我将非常荣幸。”

“我在做关于平行空间的实验,专员,就像传言中说的那样。不过我得说,我的实验并没有取得太大成果。”

“我想,你的这位同伴就是赛琳娜·琳德斯托姆,那位导游小姐吧。”

“是的。”

“你选择助手的思路很奇特。”

“她很聪明,饱含热情,有科学兴趣,而且非常迷人。”

“而且还喜欢跟地球人一起工作。”

“喜欢跟移民一起工作,而这个移民马上就要通过审核,成为一名月球公民。”

赛琳娜现在插了进来,她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你好,专员。我完全没有偷听的意思,也不想介入你们的私人谈话,可是在太空服里,只要你们在视野之内,这种情况不可避免。”

戈特斯坦转过身来:“你好,琳德斯托姆小姐。我根本没有想密谈的意思。你对平行空间感兴趣吗?”

“哦,当然。”

“那你不为实验的失败而难过吗?”

“我们并没有完全失败,”她说,“至少不像狄尼森博士想的那么失败。”

“什么?”狄尼森猛然转身,差一点失去平衡,还带起一小片尘土。

现在他们三个都面对介子仪了。而就在仪器之上,大约五英尺的距离,有一点光芒亮起,如同远方的恒星。

赛琳娜说:“我刚才增强了磁力的强度,而核力场还保持稳定了一会儿——然后就越来越弱,还——”

“溢出!”狄尼森说,“见鬼。我都没看见。”

赛琳娜说:“对不起,本。刚才你一直在出神,后来专员就来了,我一个人在旁边,忍不住就把我的想法付诸实施了。”

戈特斯坦插话:“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狄尼森说:“刚才有一点物质从另一个宇宙溢出到我们这里,那是它自然散发的能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光亮却一闪而没,而与此同时,远处忽然又亮起一点微弱模糊的星光。

狄尼森迈步向介子仪走去,不过赛琳娜动作更快,几步之间,她就超过狄尼森,抢先来到介子仪跟前,伸手把力场装置关掉了。那点星光马上就暗淡了下去。

“因为规模太小了,”狄尼森说,“不过我们要考虑到,从理论上讲,位移一光年或者一百码都有可能,这次它只偏了一百码,已经算是出奇的稳定了。”

“还不够理想。”赛琳娜语气平淡。

戈特斯坦插进话来,“让我来猜猜你们说的是什么。你们的意思是,物质可以从那个宇宙泄漏过来,到这里或者那里,或者是我们宇宙中任意一处——完全随机。”

“也不是完全随机,专员。”狄尼森说,“距离介子仪越远,溢出的几率越低。我得说,降低的幅度非常之大。而降低的具体程度会受很多种因素的制约。我们已经尽可能地严格约束实验条件了,尽管如此,溢出点还是发生了几百码的偏移,你刚才已经看见了。”

“说不定它会偏移到我们的城区,或者到我们的头盔里。”

狄尼森不耐烦地摆摆手:“不,不会的。这种溢出,至少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可以造成的溢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宇宙环境中本身物质的密度。你所说的情况,可能性基本为零。溢出点不会从真空的环境里,偏移到有丝毫空气存在的地方,哪怕那个地点的空气密度只有我们城区或者头盔内部的百分之一。我们现在还无法随意操控溢出点的位置,但任何溢出点都必须是真空环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到外面来做这个实验。”

“这个东西跟电子通道不一样吗?”

“完全不同,”狄尼森说,“电子通道需要双向物质传输,而这里只有单向溢出。对象宇宙也不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