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早早地起身,稀里呼噜地吃完早餐,就出了门。阿婆在身后嘀咕:“今朝怕是捉去了徽虫,那么勤快了。”
我嘿嘿一笑:“要赶车,去黄道婆墓呢!”
阿婆有点惊异:“清明早过了,怎么会想起上墓呢?”
说来也怪,我想要写一篇“黄道婆墓记游”的文章,竟会如此的急迫情切。
我们乘坐的是一辆蓝白相间的小客车,同去的有老施、小曾、小李。我是唯一的妇女,于是就俨然以此行主角的身份自居了―黄道婆原本就是女性的骄傲嘛!
开车了,老施有点担忧,“没请到向导,恐怕得费点劲找……”
“不就在华径镇附近吗?沿璐打听,谁会不知道黄道婆墓?”我笑老施多虑。想想看,到了静安寺,会有人不知道去西郊公园乘什么车吗?到了人民路,会有人不知道豫园商场在哪儿吗?
汽车从僻静的华山路插上了路面宽敞的潜溪路,沿路是鳞次栉比的高层住房建筑,浅绿的,乳黄的,映在蓝灰的天幕上,象一块花样新颖、色泽素雅的布匹。我把这个比喻说出来,小曾、小李都摇头:“一点不象,你是想黄道婆想痴了,把什么都和棉布联在一起了,”这话真有道理。不知在哪份报纸上见过这样的记载:……中国古代是不产棉花的,士大夫阶级大多穿丝织品,平民百姓只好穿麻布衣。那时,棉布数量很少,珍贵异常……直到明朝初年,才有诗云:“平沙多种木棉花,织布人家罢绩麻……”。从此以后,不论贫富贵残、男女老少,都能穿上细洁柔软、轻便温暖的棉布了。这功绩应该归于元朝卓越的纺织技术革新家黄道婆……
空气犹如一团汲足了水墨的宣纸,湿谁谁、晕糊糊的,凉快。而且带有诗情画意,徽风如轻烟从敞开的车窗飘进来,摩擎着面颊和双臂,温柔,而且引人心驰神往。
我第一次听到黄道婆的名字,是在童年,坐在花园的葡萄藤下,偎在妈妈的胸前,听她用低低的本地乡音念:“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两只筒子两匹布……”
“她,是什么人?”
“……很久很久以前,我泥乡下有一个聪明美丽的小姑娘,伊命苦呀,年轻轻被卖到乌泥径上当童养媳。童养媳还不值田埂上一缕稻草,公公婆婆不拿伊当人待,丈夫经常拳打脚踏,伊起五更,困半夜,乌青块叠乌青块,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了……”
“后来呢?”我把脸颊蹭着妈妈的衣襟,悄悄拭去不知不觉滚出的眼泪。
“格个小姑娘骨头硬气得很,有一个月黑天,公婆把伊关在柴房里,伊就扒开茅草顶逃了出来,躲在一艘要出海的商船上,跑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去了……”
葡萄藤错杂的叶缝间眨着几颗流星,小巴掌似的叶梢上摇着几丝细风,它们把黄道婆的影子牢牢地印在我心底了,黄道婆和孟姜女、秦香莲、散桂英……一样,有着悲惨的身世,而又美丽、善良、坚贞……
进了高中,喜爱读些古诗词,偶而翻见元代王逢的一首“黄道婆词”诗:“……前闻黄四娘,后称宋五嫂,道婆异流辈,不肯崖州老。崖州布被五色缥,组雾绷云灿花草。片帆鲸海得风归,千袖马径夺天造……”
我的心轻轻地被撼动了一她,在那封建札教禁锢森严,妇女地位极其低下的社会里,一个贫苦的劳动妇女,遍体鳞伤,只身飘洋过海,伦落天涯,那苦难,令人可悲可泣。而她,置身于异族他乡,过着清贫的生活,勤奋地向黎族妇女学习纺织技术……三十年岁月往再,她已是满头白发了。怀着深深的恋情和满腹纺纱织布的好手艺,她千里迢迢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勇气,令人可敬可佩。她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她毫不自私地把先进的纺织技术传授给别人,她勇于创新,改制了去棉籽的轧车、弹棉花的竹弓和一手纺三线的脚踏纺车;她教会大家错纱配色、综线挚花的复杂技术,在被褥带上织出折枝、 团凤、棋局、字样等花纹,鲜艳活泼,“集然若泻”,使“松郡棉布,衣被天下,虽苏杭所不及”,据说这种纺织技术,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那聪慧的才智是何等令人可歌可颂呀!
车过上海市体育馆,商店住房渐渐稀少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接一片半尺来高的稻田秧苗,一簇簇杨树和柳树把它们隔成棋盘一般,青绿满目,晶莹可爱。
到了三岔路口,三条白练似的公路镶嵌在几乎一模一样的青绿色的田野中,“咔喇——”,司机踩住了煞车,困惑地望着老施——朝哪条路走呢?老施搔搔头皮。
“下车打听一下吧。”
路旁正巧有一块汽车站牌,旁边勾肩搭背站着两位妙龄女郎,五彩缤纷的连衣裙把她们装扮的宛如仙子一般。
“同志,请间黄道婆墓往哪个方向走?”
两位女郎翻了翻眼皮,摇了摇头。我的心格登了一下,“那……华径镇呢?”
她俩嘻嘻地笑了,其中一位抬手指了一下。汽车往左拐了,我听见车后传来几声笑语:“……什么……墓呀……?”
“哼,你们还打扮的这么漂亮,竟连黄道婆都不知道!”我愤愤不平地想。
终于看见写着“华径镇”的指路牌了。
路面仅有车身宽,坑坑洼洼,左一堆稻草,右一滩牛粪、零乱,却洋滋着农家好年最的喜悦。汽车在路上颠簸着,路边柳树的枝条刷刷地擦着车身,车轮辗过草堆,呼啦啦惊飞一群麻雀。
路边出现了一块刚刚犁过的土地,几个农民正抡着锄头松土,老施决定再问问他们。我暗自嘀咕:“白搭I刚才两位姑娘,看样子还是读书人,尚且搞不清楚,这些捏锄把的老乡,能晓得谁是黄道婆吗?”
汽车停下,作田的农民统统围了过来,听说要寻黄道婆墓,七嘴八舌地回答:“到了,快到了,诺,就在那三根电线杆下面。”“笔直朝前走,过顶小桥,往里拐……”“不对不对,弯出去,看见修自行车摊的往里走……”
我无心听他们唠叨,抬起头,却看见田里有一位老农,柱着锄把呆呆地伫立着,辨不清他的脸,因为他的肤色和泥土一样,但能看清他有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而一双深陷的老眼,那浑浊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我们,似愁?似怨?搞不清,读不懂。
热心的指路人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一个说东,一个道西,老施为难地搓着手。后来他还是告了一待身材憾小的方补用卜主。作我们的向导。
女社员坐在我身旁,她不安地用手指卷着旧蓝布衫的下摆,然而话音却是坚定的:“朝前……对格,过桥……对格……”
“哈哈……哈哈哈……”风追着车轮把作田人们的笑和话语送进我们的耳朵:“哈哈……还看什么墓呀,看几只鸡几只鸭吧……”
真令人犯疑,我伸出头朝后望望,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见一对深陷的老眼,眼神幽幽的,一定有许多话……
汽车在女社员的指点下弯弯扭扭地驶了一阵,“到了呢!”她仰起身子说。车停了,我们急不可待地拥下车,绿色的田野,绿色的小河,绿色的树丛,除外什么也没有。
“诺,从这条小路走进去,就到了。”女社员指着小河边说。
仔细看,小河边,遮掩在繁密的杨柳槐椿树丛中,真有一条细带似的路。
这时,云层中扬扬酒洒飘下了雨丝,把寻路的烦闷驱散了。拨开路口的枝叶,踏上滑榴溜的路面,我的心突然擂鼓似地咚咚猛跳起来,呵,这条神秘幽静的小路,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正是黄道婆离家出海时走过的呢?
雨丝洒在绿色凝重的河面上,**起薄雾般的波纹,一群肥鸭,呷呷地叫着嬉水;几朵金黄的丝瓜花咧开嘴从绿枝缠绕的竹篱上挂下来,河边簇簇水竹丛中,叽叽叽,探出几只觅食的小鸡……这情景,让人怀疑是否到了古老的桃花源?而绿荫中,不时露出的几幢粉墙雕花栏的新楼房,却又显示了新时代农民的富裕和才智。
我们浴在雨丝里,任泥水沾湿了裤脚鞋袜,异常的兴奋笼罩着心房。真的,我想象中的黄道婆墓,就应该在这么一个自然天成的环境中……
眼前豁然开朗了,路尽头是一溜平房的仓库,仓库前的水泥地上,摊满了稻草。领路的女社员叫了声,站出位壮壮实实的大嫂,左耳垂饰着金色的耳环。
“什么,又要来参观了?”大嫂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气鼓鼓地说着,转身朝仓库背后绕去,大脚板蹬蹬地踩得碎石子咔咔响。我们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埋着头跟她急急地走去。
“到了!”大嫂收住脚步,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在……哪儿?”
“就这里呀!”大嫂跺了一下脚板。
……这里?一座倒塌的旧猪棚,满地七高八低的乱石杂草,还有一条宁静的小河,河面上聚满了水浮莲、水葫芦,还有……青藤盘缠、枝叶萦多的老桶树,沉重地弯着腰,雕塑般一动也不动,墓?没影!碑?无踪!“黄道婆墓究竟在哪里?”
“是在……这里呀!”大嫂的声音轻得听不清。
“快来看,墓碑”,小曾小李叫了起来,我赶紧跑过去,旧猪棚残留下几根石柱,其中的一根,竟然是用黄道婆的石碑做的!
我们簇拥在石碑旁,抚摸着那一行行深刻在碑石上的字:“元代纺织家黄道婆之墓”这时,谁也不说话,仿佛一切都凝固了,雨、水、空气,包括心和血脉……
“咯,这儿,连这儿……那几棵树,原来排列成半圆,墓就在其中,比人还高,墓前有供桌、石凳,每年祭莫的人络绎不绝……自从‘文革’中被一些人以破四旧为名捣毁之后,直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修建……”大嫂用手在空漠的旷野中划了一个大圈,那儿只有拌着雨水的枯草、残树、乱石……
我嗓声无言,又默默地踱到石碑前,老施正用手拭去碑上的泥灰,碑文清晰地显露出来:……“随着纺织工业的发展,棉布逐渐成为人们普通用的服装衣料……这在中国人民的生活中是一件很重要的进步和改革……饮水思源,不能不对这位少数民族地区回来的劳动人民革新家黄道婆起无限的敬仰……”
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我的心被沉重的痛楚挤压得隐隐发麻,我愤恨,我羞愧……难道这位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立下了巨大功绩的女中英杰竟被她的后世子孙遗忘了吗?不!不会的!
回去了,一步三回头,心被拴在石碑上了。
大嫂鼻尖有点红,朝我们挥着手喊:“再会,产再会……一定要帮我泥向领导反映反映呀!”
我的鼻尖也红了,挥着手连连点头,沉重的心房蓦然淌过一道小溪……
我们的蓝白相间的小客车驶过坎坷不平的小路,又折入平坦宽阔的公路上了。细雨渐密,田野浸在一片迷雾中,作田的人们看见车来了,啪嗒啪嗒跑着赶着,朝我们呼喊:“……看见了唯?看见了娥?……快派修建队来呀……”
我把身子的一大半探出车窗外,为的是让他们看清我肯定回答的姿态,我的眼光穿过雨幕触到了另一双眼,呵,是那位老农的浑浊的双眼,期待的、渴求的,含有许多许多的话……我懂了,都懂了,心房间那道小溪潺潺地渗遍全身。
黄道婆,请宽心吧,不会的,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忘记中华民族古老而又美好的优良传统,不会忘记黄帝子孙勇敢而又勤奋的创造精神……人民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忘记的,同时,我们也相信,你的墓地一定会很快重新建筑起来。到那时,我们顺着平坦宽敞的大道,再来寻访你,为你献上一束最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