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的读者可记得数年前常在《萌芽》里出现的一个名字:姗姗?插图——姗姗,封底画作者——姗姗,美术编辑——姗姗。
也许没印象。是的,姗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在中国,叫姗姗的女孩儿太多了。
对了,我要是提起她的画,你们一定会有印象的:灵巧的村姑、纯秀的渔女、端庄的学生、纤拔的演员……她画的人物插图大都是女子,她不画难看的女子,个个都眉清目秀,身材妓好。她的画线条流畅,用色淡雅,人物造型上喜欢用适度的夸张来突出女性形体美的魅力,溶汇了装饰性与现代绘画的流动感。有人评价她的画,典雅、纤秀有余,深沉、浑厚不足。
后来姗姗到美国留学去了,她的画有较深的中国传统国画的功底,美国“常春藤”女子大学给了她一份奖学金。姗姗总有好运气,这大概与她开朗、率直的性格有关。
我去美国访问前,到姗姗家去看她的父母,间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姗姗的。她是父母溺爱的小女儿,远在天涯海角,我估计要带的东西总少不了。果然捧出一大包,我接过来,哦哟,沉甸甸的。什么东西?姗姗母亲说:“实在对不起,姗姗写信回来说要的,都是印章石,整整十二盒呢。”怪不得沉得要死!她要这么些印章石作什么?姗姗母亲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又说:“姗姗总爱向同学们介绍中国画,她要送给她的同班同学一人一副印章石,她自己刻。”
到美国后,坐飞机从华盛顿飞往波士顿,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在颇显豪华的帕克广场旅馆住下后,我头件事就是给姗姗打电话。姗姗就读的学校位于阿默斯特,离波士顿还有二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然而从电话里蹦出的声音听起来,姗姗就象在隔壁房间:“你来啦?明天晚上,我来看你。”没有任何客套寒暄,说起话来象掷小石头,刷刷刷地吐着字,还和以前一样。兰咋的美国生活似乎没有改变她。
第二天参观,回到旅馆天已先全擦黑,投多会姗姗就来了,她从大厅里挂电话上来:“喂,快下来,我带你吃饭去。”
一踏出电梯我就看见姗姗了,穿了一件鲜红的呢大衣,一顶鲜红的小帽斜扣在脑顶,活泼而俏丽。她拉住我的手啼哩哗啦地笑了一阵,又给我介绍她的男友小钱,嗯,清秀而稳重,挺不错的小伙子。听说他是清华大学毕业后来美国的,先用一年时间攻下哥伦比亚大学数理硕士,又化两年时间取得耶鲁大学运筹学与管理学的硕士,现在正雄心勃勃地读哈佛经济学博士。姗姗那双在形象与色彩之中洞察些微的眼睛如何会看中一个具有严密科学逻辑头脑的小钱的?两人的思维方式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呀又我奇怪,当然也很佩服。
“姗姗毕竟洋化了,漂亮多了。”我说。从前姗栅在编辑部工作最不注意修饰,搞美术的人总归不注意美化自己,这儿乎是常理。
“哦哟,今天为了到你这里来,她特地换了身新衣服呢。”小钱说。
“电话里一听你住帕克广场旅馆,我可不敢随随便便进门了。”
我们说笑着便钻进姗姗的汽车,这是一辆半旧的两用轿车,后座可躺下来贮物。姗姗是专为运她的那些画才买了这么一部并不十分关观的车。
夜晚的波士顿仍是十分热闹,大街上车辆拥挤,常常要停车候行。姗姗一边开车一边和扮聊天,,好几次差点没和其他车子碰鼻子,急得小钱拼命叫:“向左向左,向右向右……”
“姗姗,你还是这样粗针大麻线呀。”我笑。
“她呀,除了画画的时候清爽,其他事情都没头没脑。”小钱说。
听姗姗母亲说过一件事,姗姗临出国前忙得不可开交,上飞机横渡太平洋,到了纽约,举目无亲,给学校为她联系的房东打电话,翻遭挎包,却找不到通讯录了I没有通讯录,姗姗在异乡他国就象睁眼瞎。姗姗临危不惧,算算口袋里有几十美元,够给太平洋对面的家打个长途了。子是毅然拨动电话,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妈妈隔着大洋骂她:“姗姗,你怎么把翅讯录丢弃家里了?妈妈急得一晚上没合眼哪里 ”姗姗来尔及检讨,只叫:“妈妈,快把那个地址报给我听,时间太长,我付不出电话费了。”
好个糊涂的姑娘。
车子开到一家门面象座古代城楼的中国餐馆,姗姗说,“就这家,龙虾棒极了。你说怪不?在国内,老想去西餐馆解馋,到了美国,就只想吃中国菜了,想想妈妈烧的咸莱毛豆也比西菜好吃呀。”
我们围着铺泥红台布的桌子坐定,姗姗说:“你是客,你点菜。别客气,明虾一定得要。”
我点了明虾,还点了鱼,再有一个青菜。
姗姗说:“太少了,再加个豆腐,再加个排骨……”
“够了够了。”其实,这些菜我在家是常吃的。
“好吃吧?真不错。”姗姗一边吃一边说,满意极了,饿极了,“我和小钱过段时间就到这里来小乐胃一下。.”
“平时呢?”
“啃三明治。”姗姗痛快地说,“在学校里我有很大的一间画室,一进去就不想出来啦。”
“画怎么样了?收获挺大吗?”我间。
“我们哈佛大学要举办她的个人画展!”小钱用很冷静的口气夸她。
姗姗办个人画展已不是第一次,但是办在哈佛,意味着未来在招手。
“画展什么时候开?最好我能看看。”
“你赶不上了,我还有几张棒的没画成呢。”姗姗说。
“前头不抓紧,尽在忙别人的事。”小钱怪她。
“也是我自己的事嘛。”
“什么事?”我问。
“我是我们学校的画廊主任,利用职权,我在我的画廊里举办了一次中国上海中青年国画家探索作品展览!”姗姗告诉我。
“是吗?”我十分惊奇,利用职权为他人作嫁衣裳,难得。
“我想让美国人更多的了解我们中国酒的魅力,哦,可把我累坏了,跑经费、钉画框、裱画、挂画,什么都得自己干,我既是主任又是小工,比自己画一百张画还费力。”
“你想干什么就非得干成它:”我说。姗姗十几岁的时候就立下宏愿:我要当画家。小小姑娘,不玩不徽不松不懈,每天下学就伏在桌上画,家人吃好晚饭,她又占了桌子,整天拥在桌上的手臂长满雍子,冬天手背上长满冻疮,她果真把自己画成了画家。
“去年回国探亲,我就在筹备这个画廊了。”姗姗吃吃地笑了。
“难怪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你,你妈对你意见可大了,说说是探亲,在家陪妈妈的时候还不到一个月。”
“我也想妈妈,可实在没办法。”姗姗十分内疚。
“后来又去了敦煌、新疆是吗?”
“就是为了去敦煌,我才回家探亲的。”
“为什么?”
“画到了那个地步,突然感到非到教煌去看看不可,那里有我需要的……”
听姗姗妈妈告诉我,去敦煌,返校时又绕道法国和意大利,姗姗把几年来的积蓄都化完了。
“吸,明天还有空吗?到哈佛小钱的宿舍来,给你看我的画。”姗姗突然对我说,并神秘地挤挤眼。
“太好了。”我宁愿放弃逛波士顿的商业区,而要去看姗姗的画,我十分想知道她现在画成怎样的了。
在小钱那十分简陋的宿舍里,姗姗把一叠彩色照片在我眼前排列开来,那都是她的画,她心血的结晶。
“先看这几张。”姗姗指点着。今天,她穿着一条半!日的灯芯绒裤子,套一件水红的粗毛衣,那裤子上有点点滴滴的颜料,姗姗仍是从前的姗姗,毫不修饰,不施半分粉黛,天然纯真、普通随便。我喜欢她这模样。
这是几张**的人体画。我疑惑地看粉姗姗:“是你画的?”
她点点头。
我十分吃惊,那些优美的少女像哪儿去了?那些轻盈纤柔的线条哪儿去了?那些清丽、那些妩媚哪儿去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群粗俗而通真的、运动着的形体,刚劲的笔触,毛糙的肤色,我辨不清那些形体的面容,只见他(她)们在挣扎,在搏斗,块块肌肉凝聚着无以渲泄的力量和压抑不住的冲动。这分明是在描写一群坦露着的灵魂呀!这灵魂是姗姗自己吗?我不敢相信。
“你变了……”我说。超越自我是痛苦的毁灭又是幸福的升华,舍得抛弃许多抑或是十分美好的东西,方能获得新生,这恐怕就是艺术的真谛。
“这些已经过去了。你再看这几张。”姗姗又排出了一列,盯着看我的神色反应。
我有些茫然:画的是什么呀?各种各样浓重的底色上,以变化无穷的形状写着似金文似甲骨又似小篆的字样,它们排列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是个谜语?是个神话?是个梦境?
“这是我从教煌回来后作的。”姗姗补充了一句,又看我的反应。
我捉摸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越发不懂了。
“好了好了,你不喜欢,我知道。”姗姗说,“其实我现在也开始不喜欢它们了。看这些,是我最近画的。”又排出一长列。
啊,一片苍茫的浑实的黄土高原图,起伏的丘陵,黄揭的土壤……一霎间我象被钉住一般,我发现那些土丘原来是一头头黄牛的背脊,伤痕累累的背脊。一大群黄牛呀,它们你倚着我,我靠着你,艰难而顽强地行走着,路程多么遥远,但它们没有气馁,它们知道,只要迈步,路就在脚下……有一股热腾腾的浪翻上我的心头,扑得我浑身燥热。我惊叹姗姗的构思深沉宏伟,笔触粗犷又不失细腻,色彩单纯又不失浑厚。
“太好了,姗姗,这些太好了。”我由衷地说。
“是吗?”她惊喜,又摇了摇头,“不,我总觉得,还没画出我所想的……”
“她呀,一拿画笔就开窍,千别的就不行!”小钱不无欣赏地说。
“干什么不行z今天午饭看我大显身手。”姗姗不服气地说。
姗姗果然做了几样菜招待我,不过都由小钱在一旁指导。我很满意了,姗姗从前在家里,从来投做过一顿饭。
“你说,我这样画下去,在国内能得到承认吗?”吃饭的时候姗姗突然问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好一阵冲动,却又十分的担优,她失去了从前的优美、清丽,也失去了我们习惯的传统构图与笔墨,能得到承认吗?然而我不正是十分赏识了她吗?那么一定会有许多人也会喜欢她的画的。她在追求一种崭新的画风,吸取了印象派、抽象派、野兽派……各种现代画派的技巧之长处,批判地表现我们民族深邃的,复杂的、厚实的本质精神,我相信,它是会得到广大美术欣赏者的首肯的。我实在不是很懂画的,然而我愿把姗姗的画介绍给大家,并把姗姗的追求告诉给熟悉她喜欢她的亲友们。
吃过饭,姗姗说带我去逛堪布里奇(剑桥)市。其实是她自己想去堪布里奇了,那儿是著名的文化艺术中心,最以书店多而闻名。姗姗每次从阿狱斯特来哈佛,非去堪布里奇逛一下书店不可。
果然名不虚传,古老而繁华的小市,人群熙攘,绝大部分是衣着随便的学生——赫赫有名的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都在这小市里,这儿云集着未来的精华。地铁里,男女学生谈情说爱,拥抱接吻;快餐店门口,化一个多美元就能吃到新鲜的“热狗”(一种面包夹红肠的食品)和一杯可口可乐。
书店、书亭一家挨着一家,据说没有什么书在这儿是买不到的。姗姗经过百货店、超级商场时头也不回,弄得我心痒痒,一见书店就象猫见鱼盆似地往里钻。我不懂外文,进书店等于瞎子摸象。
“你来看,这儿是黄色书刊,就这么些,每个书店都有儿本,并没有什么可怕。 留学生新来,有些耳热心跳,看惯了,都把它忘了。”姗姗先替我打了针防疫针。
果然,书店里人拥出拥进,真在黄色书架前停留的廖寥无儿。
姗姗一站到书架前就把我忘了,只顾自己翻书,一会儿说:“哦,这本书我真想买……太贵。”依依不舍地放回。一会儿又叫:“啊,又出了新的画册了……”本本想买,实在没那经济实力,穷留学生嘛。
然而姗姗拿到一本Hofminn的画册时,她无论如何不舍得松手了,她最崇拜Hofminn了:“邵大贵了,到别的书店转转说不定有刻价的。”小钱说。
“能有吗?能有吗?”姗姗提着书何。
“会有的,若没有,再转回来买这本。”
姗姗只好把书插入书架,想想又不放心,把它插在最边上,生怕被别人抢先买去了。
我们又转了几家书店,终于在一家小书店的角落里我到了一本削价65%的HuFinan画册。姗姗欣喜若狂,连忙去付款。付款处还排着长长的队呢。我感叹堪布里奇真不愧是座文化城,又感叹小钱毕竟是学经济的,买书里还有许多的名堂。
我们一直玩到暮色初落的时分。小钱催姗姗回阿献斯特了,他不是狠心,是担心天黑了路上难走,姗姗又大大咧咧,容易出车祸,他是心疼她。他们两人都在为学业苦搏,每两个星期才会一次面,多么清苦而炽热的爱情。
小钱往姗姗车子里塞进了许多面包和熏肉,他知道姗姗一进画室就徽得出来寻觅吃食了。姗姗说:“够了够了。”小钱说:“再带点,再带点。”我扭转头,不忍看他们临别时的亲热劲。
姗姗开车把我送回帕克广场旅馆,然后驱车朝阿歇斯特飞去,那儿是她艺术精灵飞翔的天堂。
我与姗姗在美国的会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并没有对她进行盘根究抵的采访,我只是把我所认识所遇见的真实的姗姗,她的一言一行告诉大家。从这些平淡而琐碎的叙述中,是否能够记忆起从前的姗姗?是否能够了解现在的姗姗?是否能够认识一个在艺术道路上一步一步踏实而不懈地走着的姗姗?
我写此文所求仅此了。
又记:当我将此文交于编辑之际,接到姗姗的信,她已经艰难而又顺利地取得了美术硕士学位。
一九八六年初冬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