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青年工人作者陈吟
我追求你——
理想姑娘。
你使我望眼欲穿,
却难得你一丝青睐报偿……
——陈吟
扬子江南畔,紫金山能。
如伞似盖的羽杉、扁柏,金钱松掩映着一幢峨布庙式的青瓦砖房,墨绿碧翠青蓝中点级着几簇粉白嫩红的山桃花。
青白色的晨雾凝重地横在半空,院子里的空气是湿滓洋的,漫滋着松针柏叶的清香。“咔吱吱——”一扇棕色的木门轻轻推开了,闪出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的身影。她胳肢下夹着一把小提琴,拳起手背揉着惺松的眼睛,然后,扩脚、属腿,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便左手扶琴,右手执弓,全神贯注地练起琴来,清丽委婉的琴声徐徐缕缕地在密密的林叶中、在细细的春草尖飘散、萦回,如流泉、如行风、如轻烟……
“……快回来吃早饭峨——”母亲唤着她的小名,声音象落雨前的天,沉闷而优泡。
她没听见,整个身心沉浸在乐曲的诗境中,晨露打湿了她的鞋袜,渐渐布满天空的朝霞涂红了她的双颊。
“别、别打扰她,让她……再拉一会吧。”父亲是位老曲艺演员,深深懂得艺术美的魔力,这是一种巨大的享受,他的女儿本应该有权利获得这种幸福……
“拉拉拉,有什么意思呢?又上不了合……”母亲便胭了,掏出手绢擦眼泪。父亲觉得郁闷得喘不过气,吮地推开了窗户。隔着小松林,那校宽敞的庙式建筑便是歌舞团的排练厅。父亲记起了,他们全家刚从舟山迁到这儿的时侯,小女儿天天晚上赖在排练厅里,痴呆呆地全在东池轰,看舞蹈队跳舞,听合唱队练声。有一天,好不容易连哄带编地把她拉回家、她却庄重地对爸爸妈妈宣布:“我也要当演员!我要学唱、学跳、学拉琴!”
母亲的脸色刷地变成灰白灰白,惊恐地望望父亲,父亲的浓眉突突地跳着,他紧抿梭角分呱的嘴,胸膛骤然掀起了九级旋风……
那年,他在青藏高原上接到妻子从舟山群岛拍来的电报……生了个女儿,只有三斤一两重,右脸颊先天性面神经瘫痪……也许,是个傻子吧?他从小是个流浪儿,没有品尝过天伦之乐,充槛在他胸口的父爱象地心的岩浆般炽热,他盼望他的女儿象朵花般美丽,象百灵鸟般欢乐,象小蜜蜂般聪慧……他十万火急地从西宁赶到舟山,妻子一把抓住他铁杆般的手臂,秀美的眼睛里汪着泪。
“孩子呢?她……”他呼吸急促,舌根麻木。
“快来看你的女儿吧,多可爱的女儿呀。”护士抱着婴孩走进病房。
一霎间,他的血液凝固了……女儿,我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捧过极棍,多轻呀,象一缕白云,象一片羽毛。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孩子的脸面,粉红的,盖着一层透明的乳毛。忽然,孩子睁开了银,对着他笑了,他觉得眼前亮起一顺星,盛开一朵花!“她会笑,你看,她真会笑呢。不傻,我的女儿一点不傻I”他高声地对妻子嚷着,心尖被巨大的幸福震得倾栗了。他用粗大的手指弹去眼角挤出的一颗泪,狠狠地在女儿脸蛋上顺了一下。
真是个灵巧的女儿,七个月就开口叫爸爸妈妈,两岁上,便会模仿爸爸抽烟看书的模样。当了父亲,他这个生性粗犷的“大兵”竟变得绣花女般地细腻起来。他亲自替女儿修剪头发,意话式,齐齐地理在倾前,他亲自为女儿挑选新衣,粉红、鹅黄、浅绿……他和他的妻子恨不得把血统统呕给女儿,可心里头总觉得对不起女儿。他们常常望着欢蹦欢跳的女儿相对无言,一丝忧虑,象阴天的云,怎么也抹不去;造物主是多么不公平呀!女儿,等你长大了,会不会因为颇面上的残缺而自卑自伤,自暴自弃呢?会不会因此而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追求呢?
现在,女儿长大了,对生活有自己的追求了,她正眼巴巴地盯着爸爸妈妈,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赞许和帮助。可是……生活真残菇,愈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偏枕愈想得到。
“孩子,别学唱,别学跳……”母亲哀求着说,父亲扯扯她的衣襟制止了,他实在不忍心拂逆爱女的心愿。她还是一朵刚刚冒红的蓓蕾呀,怎能受得住风刀霜剑的侵袭?去唱去跳吧I兴许,女儿能在艺术的熏陶中养成高尚的情趣和坚韧的性格,增强在复杂生活中的应变能力。
于是,文工团里的演员成了女儿最热心的老师。人们惊异地发现,这小姑娘乐感准确,动作敏捷,声音甜润,真有当演员的天才呢。
起早贪黑地苦学苦练,她学会了古典舞芭蓄舞的基本动作,拉完了小提琴正规教程的《霍曼》、《法拉拉》、《开塞……她在艺术的水晶宫中脚醉了。
父母亲常常优心仲忡地看着愉快的女儿,一次次地把涌到舌尖的话咽回肚,他们害怕看见女儿失望的悲痛。那如丝如缕优美的琴声竟象利刃在切韧他们的肝肠……
女儿压根不知道父母的牵肠挂肚,她被音乐征服了,她为自己的日渐长进而欣喜万分,在袅袅的乐曲中,她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彩灯明亮的舞台上,面前是成百成千的观众,里面也坐着爸爸和妈妈……初阳把雾霭驱逐了,松针筛下斑斓的光束,酒在她的头发和肩背上,轻柔而温暖……
我拥抱你——
理想姑娘。
有人以为你光怪陆离、虚无绿缈,
与你结交一如孩提的幻想。
而我却说:不I!
理想是人的精神柱梁,
她应该居住在脚译最神圣的地方。
——陈吟
学校里开联欢会,她主动报了节目:独唱。
她意想不到地抓得了满场掌声,兴奋得脸红红地走下台。这时,她听得有人在身后嗤笑了一声:“烯——这模样,还唱呢……”
象是谁往她头项里灌进了一裘冰水,脊梁上一阵发凉,牙齿得得地抖,她下意识地捂住面庞,呆立着,脑子里是一片可怕的空白。片刻,她慢慢缓过气来,脚口灼灼地嫩着屈辱和演怒的火,腾地别转头,她直视着嗤笑她的人,一宇一眼地间:“你,说什么?!”
“嘻嘻,我骂这只球呀。”外班淘气的男同学故意把一只旧网球抛得高高的,嬉皮核脸地何答。
她毫不示弱地跨前一步:“别以为你相貌长得漂亮,你骂人的话最脏、最丑!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她把灼在心口的火炭吐出来了,然后一甩头发,转身往家里奔,如果再慢一步,她怕让人看见自己满眶委屈的泪水。
闯进家门,她扑到镜子面前,狠狠地盯着自己看,她象第一次认识自己,绝望的悲哀压得她儿乎要室息。她就这么漱歇地站着,直到夕阳沉没在地平线下,睿色把她的身影全部吞没·……
“孩子,你怎么啦?病了?”下班回家的爸爸妈妈揽着她的肩膀伺。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母亲杯里放声痛哭:“我不唱了,不跳了,呜呜呜……我丑,我当不成演员了……”
泪水湿了母亲的衣襟、烫痛了母亲的胸,哭声惊了父亲的耳,刺穿了父亲的心。
哭吧,尽情地让泪水把郁积在胸中的愁闷带走把亩幻梦总要破灭的,这残酷的现实会使你成熟,女儿呀,你应该有一个新的起点。
母亲绞了把热毛巾给女儿擦脸,父亲点起一支烟,有滋有味地讲起三国时候的一段有趣的故事:传说诸葛亮的老婆黄氏长得极丑,但是很有学问……
女儿的双肩不抽搐了,头渐渐仰起冲公凝着泪珠的眼睛里冒出了两朵火花……
她每天仍旧披着晨曦到露水浑拌的小松林里去,只是不再掖着那把小提琴,而是夹着书本,对着枝叶间早起的小鸟背诵:“We Love OurCountry, We Love Our Party……”或者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晚上,她不再去排练厅踏脚、下脱、赌着脚尖踩碎步了。她伏在小书案前,演算那些神秘的数学题,lgx,lgy=……(a+b)2-(a-b)2=……
“上琴课去!”老师来叫她,她摇摇头。
“练芭黄去!”伙伴来约她,她摇摇头。
“我要考大学了。”她郑重其事地告诉大伙。大学,不就是智慧、才华、学何的合成吗?人生总是在不断地寻求生活的目标,投有它,一切将变得多么空虚呀。
第一次报考,她的成绩离分数线差几十分,第二次报考,又差了二十凡分,第兰次万考江苏师院新闻班,她仅以一分之差落榜了!
她躺在**,用枕头压住倾角,静价地,一动也不动地……
“孩子……”母亲坐在床沿,父亲立在床头,焦虑地呼唤着。
她吐了口气,平静地对他们说:“我进厂,当工人去。”
她穿上了白色的工作衣,走进宽敞明亮的车间,那里有许多和她同龄的姑娘,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她得到了姐妹般的温暖。
小房间的墙上贴上了新的作息时间表。二十四小时,扣去上班八小时,赶路二小冰睡觉八小时,剩下就不多了。她要看许多许多书,文学史、古汉语、中外名著、古典诗词……还要学英语和世界语。她把剩下的时间精细地作了安排,银不裕把一秒钟拉长几倍来用。
父母亲总是心疼女儿的身体,晚上一过十点,就来干涉:“睡觉!”
她不愿爸爸妈妈为自己操心,爸爸的粪角已经花白,妈妈的眼角浮起了密密的细纹,“我睡了。”、她乖乖地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听任妈妈为她掖紧被角,爸爸替她再压上一层绒毯。
深夜了,隔壁房间响起了父亲均匀的奸声,她悄悄地披上衣服,拧亮台灯,如痴如醉地看起书来。
谁也没有发现她这个秘密,只有窗外树梢上挂着的那一弯光华四溢的明月……啊,姑娘,是谁在你枯竭的心中注进了新的希望?
“保尔·柯察金,一个真正的人。”
《翎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常常是热泪盈框、热血沸腾。
已经淡漠的儿时的往事又清晰地浮现板眼前……她和院子里的娃娃们学大人样,在砖墙上办担了自己的黑板报,你写几句诗,我描一幅画,倒也红红火火蛮象个样子。她写的是长俏通讯,记下了她所认识的一位革命老奶奶。老奶奶大革命时期就是农会会员了,如今已七十多岁,每年都从那不多的口粮中章出一部分交给村干部,说这是她的党费……这篇文章把大人们都引去看壁报了。叔叔阿姨们见着父母亲都一个劲地夸:“你们的女儿真不错呀,文章写得感人,还有点文学天才呢!”
她当然不相信天才,是谁说的呢?劫奋出天才嘛,她找到了新的目标,愿为它献出一切。
不用去懊恼叹借已头去的东西,探索把,追求吧,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呐!
我歌唱你——
理想姑娘。
你厌恶失意者的自卑,
你鄙视得意者的轻狂,
你钦佩有志者的奋斗不息,
你赞美探索者的情操高尚!
——陈吟
“信,你的信。”
一只长长的牛皮纸信封递到了她手中,心抨怀地要蹦出胸膛。她避开同车间女伴们好奇的目光,哆嗦的手怎么也撕不开信口。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一张千篇一律的铅印退稿纸,还是一封热情洋滋的赞美信?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把稿子奉还?
半个月前,父亲去苏州参加曲艺会演,她让他把这篇小说寄给上海《萌芽》编辑部。她知道父亲在上海有许多熟人,所以就再三地叮泞:“爸爸,别交给什么熟人,别说作者是你的女儿,就直接寄给编辑部,作为普通来稿。让编辑同志凭公论断,行就行,不行就重来。”
父亲望着女儿倔强的神色,心口象淌过一道清清滚滚的小溪……
她终于把信口撕开了,一大叠纸从里面滑出来,啊,果真是退稿!她的头皮一阵阵发麻,眼皮发涩,喉口干燥得发痛―虽然早就作好失败的准备,然而当失败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内心是多么渴望着成功。
第一次把雪白的印着浅绿方格的稿子铺在面前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并没有编织将来成为名作家的辉煌图景,十九岁的她已经懂得生活并不是很轻松的,而追求和奋斗才能使人品尝幸福。
那一次,她写的是一个女运动员的恋爱故事。她查了许多体育杂志,搞清了运动方面的有关技术名称、注意事项、易犯的错误,然后又加进了一段动人的爱情……小说写出来了。那时,她正利用业余时间参加南京市文联主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她把小说章给讲习所的老师同学看了。
“缺少生活气息……主人公可以换作任何身份的人……恋爱故事太雷同……”大伙提了许多意见,基本把这篇作品否定了。她觉得茫然,写小说看来真不容易呀!
“你和运动员没有接触,怎么写得象她们呢?你为什么不写写你所熟悉的无线电厂工人呢?”
工人?和自己一样的工人?每天八小时重复同一种机械动作的工人?
晚上吃饭时,她间和自己同一工厂当工人的母亲:“妈,咱们厂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事情天天有,说新鲜也不新鲜了,诺,不是吗?拖了好长时间的职工食堂盖成了,还有……”
她心头一动,许许多多厂里的人涌到她的脑中来了,他们在说话,在工作,在笑,在哭,在喜,在愁……“妈妈,我要写一篇小说,写一家厂子,写厂子里各种各样的人……”
她竟激动得不能自制,连夜动起手来,写提纲、排人物、拉结构……半个多月来,每夜十一、二点钟的苦千,《‘半条命’老楚》的初稿写成了。
父亲看后说:“嗯,蛮有味道。”
母亲看后说:“咦,这两个人很象厂里的×××呀。”
同学们看后说:“陈吟大有进步了。”
当然,大伙仍旧提了一大篓的意见。
“改!”
然而她突然得了场重病,发高烧,连日不退,被送进了医院。
“安心养病吧,病好了再写,啊?”同学们关切地叮嘱她。
她能安下心来吗?
晚上,等查夜护士离开病房,她悄悄拿出了藏在褥子下的稿子,陷入了沉思。她在和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交谈,和他们一起经历着痛苦与欢乐……
当她把誊抄得整整齐齐的修改稿交给父亲投寄的时候,她觉得是把自己的一颗心交出去了。
无声无息的退稿!难道,这就是她辛辛苦苦努力的结果?舔舔苦涩的嘴唇,她感到长途跋涉的疲乏……
她今年十九岁,有十个年头是在歌舞团的乐声中长大的。她却喃着泪把心爱的小提琴锁进箱子,强制自己不去关注排练场上悠扬的琴声和美妙的舞姿。
她今年十九岁,青春的活力象奔腾的山泉水般挡不住。她却规定自己每星期只能看一次电视或电影,把自己牢牢地关进那八平方米的小屋。
她今年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心中常会萌动一种令人心跳脸红的感情。她却把心扉锁得紧紧的,让自己情感的暗河在书本和纸笔中畅流……
现在怎么样呢?又失败了!我已经竭尽自已的力量了,可以松一口气了,当一个好工人,八小时工作后,逛逛新街口,星期天带弟弟到玄武湖划划船……她的脸烘烘地烧了起来:畏惧、懦弱、退却……真可耻呀!她是在父母、老师、同伴们的厚爱中生活,在文学、音乐、艺术美的漩涡里长大的。她的性格是天真、活泼、开朗、 自信的。困难和挫折只能磨砺她的意志,而理想和追求更充实了她的心怀。退稿了,重新再来嘛!这么一想,她觉得浑身象刚出浴一般地清爽。于是,她抖开稿纸,打算认真地推敲一下,究竟哪儿写得不好……啊——稿纸里悠悠地飘出一张纸条!
信!编辑同志的亲笔信!
“……有生活气息,人物形象鲜明,不足之处是……请你抓紧时间修改,我们准备五月号刊用……”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做梦。她没感觉狂喜的窒息,只是觉得恐慌的不安。她想上楼,到车间里去告诉要好的女伴,可是脚骨发软,一步也迈不开。脸颊上痒痒的有什么东西在爬了伸手一摸,满脸的泪珠子……
我爱你——
理想姑娘。
也许我终身得不到你,
但我决不踌躇徜徉,
我将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地追求你,
攀登那美的最高天堂……
——陈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