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小说创作谈

曾经有人描绘了这样一幅未来的图画:随着电子科学的迅猛发展,人类的一切活动将为万能的电脑所代替,包括人类高级的精神活动、意识与思维的活动,艺术创作也可以由电脑来完成:绘画、雕塑、音乐、文学……

看着这幅图画我不禁有些惶恐,到那个时候人的大脑会不会逐渐褪化?于是我产生了怀疑:艺术创作难道真能用电脑来完成吗?譬如写小说,难道电脑也会写小说?

答日:当然会,把素材输入电脑,根据主题、情节、人物、结构……的发展规律,电脑便能写出一篇非常完整的小说来。不是经常在谈小说创作的规律吗?只要有规律可寻,电脑便可以循规蹈距地把它作出来。

我哑然了。

虽然在大学课堂里学习过很系统的文学理论课,关于主题、情节、人物、结构、语言等等都作过悉心的钻研,然而在开始动笔作了几篇小说以后,便发现实际的写作过程要比这些被载入书中的道理复杂得多。

虽然,也曾勉勉强强地写过几篇所谓创作谈之类的东西,仔细想来、老实道来,这些东西其实也并不完全是、甚至完全不是自己在写小说时的实际心情,大多是为了写创作谈而创作出来的谬论邪说,误人子弟而已。

以我的体味,写小说这件事,说不清道不白,实在无“规矩”可寻,大多是被当时当景的一种情绪所左右而为的。所以哪怕电脑将来能够把人类生儿育女的工作都代替了,恐怕也是不能代替作小说之类的事吧?

那么?小说究竟是如何作出来的呢?我敢肯定,有十个作家,就一定有十种不同的创作方法和创作过程,而且同一个作家写十篇小说,也必定有十种不同的创作方法和创作过程,很难统一而论。

我细细回味自己写了十年小说的过程,不由很愕然地发现: 自己写小说的“办法”竟有截然相反的。

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颇为慎重,苦思冥想地捉摸出一个主题以后,开始立提纲、写人物性格小传,布局情节发展的**,按排有头有尾的结构等等,这便是规范的写作过程。我很快就厌烦了这种作文的方法,太机械,有点类同数学中的排列组合法,常常阻碍了文思的流畅和**的喷发,使文章显得规规矩矩而失之韵味。因为有了先定的主题而不敢让思绪自由翱翔,因为有了限定的结构框架而不敢有节外生枝;因为给人物规定了性格特征、思想基础,而不敢让他(她)们有复杂和意外却是精采的表演。

当我不再这般循规蹈距地有意作文之后,我发觉我写小说的办法开始紊乱而没有章法了。我时常感觉到什么都能写小说,又时常说不出自己究竟在写什么小说。

有时候,我只是为着某种情绪而写下几段文字,被按上题目,说是小说。譬如有一天,天气很好,我也因为某件事情而心情很愉快。我上街,感觉到空气非常新鲜,干净,沿路的梧桐树叶绿得很纯,交织成养丽的图案,风徐徐吹过,把那绿色铺散开来了,使得空间都变成一种清爽的透明的蓝绿色——这真正是我那天的感觉。回家后,我舍不得忘记这种感觉,就把它记下来,并在那州、难忘的环境中加了一段虽有所曲折但还是很甜蜜的爱情故事,然后我给它定了个题目叫《净秋》。这篇小说发表以后,有人说好,说纯净极了,读了是享受,但也有人说不好,没什么大意思。

我曾经如此这般“心不在焉”地作文,似乎是在无意之间捉住了一点东西,这期间的文章写起来轻松愉快,文字流畅,往往一气呵成。然而这般作成的文章也常常容易造成遗憾,文章出来后,再看看,觉得这里意思没写尽,那儿情绪没完成,后悔得很。也有编辑对我说:太可惜这些素材了,如果想一想再写,写得更透彻一点,那么其内容会丰富而深邃得多。

一于是我渐渐地悟出了作小说的“妙法”,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这法子听起来有点玄妙,要解释很清楚也不容易,完全要靠作文人在实践中慢慢地体味感觉。

譬如,我家楼下的汽车间里住着位理发店的女理发师,当她和她丈夫刚搬来的时候,从居民小组长口中知道了有关她的许多:她的丈夫曾经因犯流氓罪被劳改过,她和他是先有孩子再结婚的,她的父母不同意她的婚姻,把她赶出来了等等等等。开始我鄙视这个女人,从来不搭理她。可是她却一个劲地要理我,出出进进都要和我打招呼。有时我家晒的衣物被风吹下去了,她总是捡起来拍打得千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地送还我,有时,邮局寄来的书报太厚太大塞不进信箱,邮递员把它搁在信箱顶上,她总是对着我家窗户大叫:“快下来拿信件呀,否则要弄丢了呀!她的热心终于渐渐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我们开始交往了,有时候,她还会带着电吹风上来替我们做傲头发。后来熟了,我就间她:“你怎么会嫁给一个流氓犯的?”她有点生气地说:“他现在又不是流氓犯。我不嫁给他,他述会犯流氓罪的。”我听了她的话,非常震动,说不出在什么地方,我觉得我不如她了。我产生了一种要写写她的冲动。但是我没有性急,我让她在我的脑海里多待了一些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有空就想想她,想想想想越想越有东西好写,越想就越明目我为什么想写她了。一直想到我再不写,心中的她就要蹦出来的地步,我开始写了。写了一篇小说叫《七色花》,不知读者感觉如何,我自己是很喜欢它的。

再譬如,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她与我中学同斑,又同去黄山茶林场工作,我们俩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我们俩有相同的志趣,但性格脾气却很不一样,她遇事少主见、性格温和而儒弱。正由于这种性格,使她失去了一漱笋佛大学的机会,她至今在一家工厂当一名勤勤笋恳而欧欺无闻的检修工。我知道,她以前有很高的志向的,但如今她是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工人。有一次,老同学聚会,许多重新考上大学的同学津津乐道地谈论他们的理想和事业,我在她眼里却看到r薄薄一层泪光。我非常伺情她,我想写她的经历,我又把她存在我的脑海,时时地去想她。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经历中折射着社会的风貌,而且含有深邃的生活哲理,我一直在琢磨这些东西,愈琢磨愈是觉得大有写头。当我自觉得琢磨得很透的时候,我便落笔,一个中篇,一个星期中一挥而就,写得真是很痛快、酣畅,题为《星河》,这个题目便是我琢磨出的意思。

一个在生活中无意间获得的灵感,经过一段时闻有意地思索,这样写出的文章,也许会带着无意的自然和有意的份量,是不是作小说的最佳状态呢?

其实,仔细想想,那些无意间获得的创作冲动(城者说灵感)也并不是无根无据,老天恩踢给你的,它必然与你的生活经历、你的生活积累、你对生活的认识、你的学识教养、你的气质性格等等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也可以说它是从你自己心灵与思维的土壤中培育出来的。那么,为了要更多地获得这些灵感,是不是可以在日常无意的琐碎生活中有意地去开拓自己的视野,去增加自己的阅历、去丰富自己的积累、去磨炼自己的观察力,使自己心灵与思维的土壤愈来愈肥沃呢?有意的追求是为了无意的收获,那么获得的将是浑然天成的果实。

当我上面所说的那个中篇《星河》发表以后,有一位同志对我说:“你写了一个普通人安于普通的生活并认真地生活着的故事,这是很不简单的。”

我先是一楞,然后是感到恍然大悟的兴奋。原来,我在落笔写这篇中篇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个素材琢磨到这么深邃的意境上,而文章写出来了,却形成了这种意境,这可以说又是我无意得到的呀!我想,倘若我在落笔前真的琢磨到了这层意思,也许,反而会有写不出文章的那种淡淡的惆怅感,那么倒不一定会让读者由于感情受到冲击而具体地感受到这一层意思了。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去追求那个似有似无的东西,往往会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含蓄美、意境美。

我又要回到篇首的话题上来了,以我之见,小说创作这个东西是永远为电脑代替不了的。可以说小说创作没有规律可寻,也可以说它有规律,这个规律便是:世界有多少种样式、生活有多少种样式、人有多少种样式,创作小说的方法便也有多少种样式,文学是与世界、生活、人同步生存的。

说到此刻,我要告诉大家,这篇所谓的创作谈也是我为了谈创作而创作出来的,很难完全说明我在写小说时的真实的心理状况。若要追根究底地间:那个真实的心理状况是怎样的?我回答:请你自己去作小说,到时便能体会其中无穷的奥秘——痛苦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