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表于1957年2月的《如果》(If)
收录于《白鹿酒馆故事集》
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房间里有二三十人一起讲话时,偶尔会出现所有人突然同时安静下来的情况,仿佛在片刻当中,有一种突然产生的、震动的空虚将所有的声音都吞下了?我不知道这会对其他人有什么影响,但是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会让我感觉浑身发冷。当然,这整件事并不仅仅是由概率引起的,不过不知何故,它似乎远不止谈话同时暂停的巧合。仿佛所有人都在聆听什么东西,而他们并不知道要听什么。每到这时候,我就会自言自语:
但我时常听到耳后传来
飞速行驶的时间马车匆匆逼近的声音……
这就是我对这种事的感觉,无论发生时周围人有多么欢快。是的,即使在白鹿酒馆里,也是一样。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周三夜晚,酒馆里并不像往常那样拥挤。寂静时刻突然来临,一如既往地让人措手不及。然后,可能是为了刻意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查理·威利斯开始吹起最近的流行金曲。我现在甚至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曲子了。我只记得,这段口哨引得哈利·珀维斯讲了最令人不安的故事之一。
“查理,”他用很小的声音开始说,“这个该死的曲子快把我搞疯了。上周我每次打开收音机,里面就会传出这支歌。”
约翰·克里斯托弗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要是能坚持听三台[1]的节目,就不会出这种事儿了。”
“我们当中一些人,”哈利反驳说,“并不想只听伊丽莎白时代合唱。不过咱们不要为这个争吵了,我的老天。你有没有想过,流行金曲有一些——基本共性?”
“你是指什么?”
“嗯,它们横空出世,然后有几周时间人人都会哼这些歌儿,就像查理刚刚那样。那些优秀的流行金曲能完全控制住你,你就是没办法忘掉它们,它们会在你的脑袋里盘旋好几天。接着它们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了。”阿特·文森特说,“有一些旋律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不过还有些旋律像蜜糖一样黏腻,不管你想不想,总是粘在你脑子里。”
“一点不错。我有一整周就是这样子,脑子里全是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终章的主题旋律,甚至睡觉前它都在我脑子里转。还有电影《第三人》里面的那首主题曲——嗒-嘀-嗒-嘀-嗒啊-嘀嗒嘀嗒啊……你看看那首歌对所有人做了什么。”
哈利不得不暂停一会儿,等所有人都停止模仿齐特琴的旋律。当最后一声砰散去时,他才继续说道:
“一点不错!你们都有相同的感受。那么,这些旋律到底是有什么魔力,能产生这种效果?它们当中有伟大的音乐,其他的就很平庸,不过显然它们有一些共同点。”
“继续,”查理说,“我们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共同点到底是什么。”哈利回答说,“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我知道有个人找到了答案。”
有人下意识地给他递了一杯啤酒,这样就不会打扰他讲故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哈利·珀维斯说,“大多数科学家都对音乐感兴趣,但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知道有好几个大型实验室都组建了自己的业余交响乐团,有些还非常不错。如果考虑到数学家的话,你就能认识到喜欢音乐的显而易见的原因了: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其表现形式非常具有数学性。然后,当然还有背后的理论——和声关系、声波分析、频率分布,等等。这一领域的研究本身就非常吸引人,是那种对科学思维极具**力的学科。而且,它也不会像一些人可能以为的那样,妨碍人们纯粹从音乐本身欣赏它的美。
“但是,我得承认,吉尔伯特·李斯特对音乐的兴趣是纯思维角度的。他的本职工作是生理学家,专门研究大脑。所以我刚刚说他的兴趣是思维角度的时候,一点不假。《亚历山大雷格泰姆乐队》[2]和《合唱交响曲》[3]在他看来别无二致。他关心的并不是声音本身,他只关心声音穿过耳朵时发生了什么,以及会对大脑产生什么影响。
“对于像他们这种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听众,”哈利说这句话时特别强调了几个字,显得这话非常无礼,“没有人会意识不到大部分大脑活动都是电活动。事实上,大脑当中一直存在稳定的电脉冲节律,我们也能够利用现代仪器检测和分析它们。这就是吉尔伯特·李斯特的研究领域了。他能把电极固定在你的头皮上,放大器能够将脑电波记录在很长的记录带上。然后,他就能通过研究这些脑电波,告诉你关于自己的种种有趣事情。他声称,最终我们能够通过脑电图鉴别出每个人的身份,只要条件合适,鉴定结果会比指纹还准确。人可以利用外科手术改变皮肤,不过要是我们真的到了手术能够改变大脑的地步,那不管怎么说,你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这套体系是不会出错的。
“研究α波、β波等其他脑波的时候,他对音乐产生了兴趣。他相信音乐韵律和脑电波节律定存在某种相关性。他给自己的实验对象播放了各种节奏的音乐,观察音乐会对他们的基本脑波产生什么影响。你可能觉得影响会很多,没错,他的发现引领吉尔伯特走向了更哲学的领域。
“我只跟他长谈过一次他的理论。他对自己的理论并非讳莫如深——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从未见过对自己的研究守口如瓶的科学家,只是他不希望在知道研究结果之前谈论自己的工作。但是,他告诉我的内容足以证明,他将开辟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领域,所以我极其重视对他的培养。我的公司为他供应部分设备,不过我也不介意赚点别的钱。我突然想到,如果吉尔伯特的想法实现了,那在人们能用口哨吹出《第五交响乐》第一小节以前,他需要一个业务经理……
“吉尔伯特努力在做的事情将为流行金曲理论奠定科学基础。当然他并没有以这种方式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将其视为一个纯粹的研究项目,不过除了在《物理学会学报》上发表论文以外,他并没有更多想法。不过我立刻就发现这背后隐藏的商机了。这个商机好得简直令人窒息。
“吉尔伯特能够确定,优美的旋律或者流行金曲能在人的脑中留下印象,是因为它符合脑中本就存在的基础电节律。他打了一个比方:‘就像耶鲁牌钥匙插进锁孔里,两个纹路匹配才可能把锁打开。’
“他从两个角度处理这个问题。首先,他选取了几百条非常著名的古典乐和流行乐的旋律,分析了它们的结构——用他的话说也就是它们的形态。这项工作是利用巨大的和声分析机完成的,这台机器能够区分出所有频率的声音。当然,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做的事情比这多多了,不过我肯定你们已经明白基本概念了。
“与此同时,他努力弄清楚产生的声波形状和大脑的自然电波动是如何协调的。由于吉尔伯特的理论认为,所有的现有旋律都粗略近似于同一个基本旋律——我们也因此陷入了深深的哲学思考。数百年来,音乐家一直在探寻这个基本旋律,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不知道音乐和大脑的关系。现在,这一层关系被揭示出来,我们就有可能找到‘终极旋律’了。”
“啊!”约翰·克里斯托弗说,“这不就是柏拉图的理念论吗。你知道的,物质世界当中的所有物体都只不过是理念中的椅子、桌子或者你拥有的任何东西的摹本。所以你的朋友要找的是理念中的旋律。那他找到了吗?”
“我跟你说,”哈利泰然地继续说道,“吉尔伯特大概花了一年时间完成了分析工作,然后便开始了合成旋律的工作。大致来说,他制造了一台能够根据他发现的规律自动编写音律的机器。他摆了好几排振**器和混音器——事实上为了做仪器的这一部分,他改装了一台普通的电子琴,作曲机能够控制这些装置。他像科学家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一样幼稚地将这台机器命名为路德维希[4]。
“你可以把路德维希想象成一个万花筒,不过它不是光线万花筒,而是声音万花筒,这样可能更容易理解,那些规律——吉尔伯特相信的规律——是构建在人类大脑的基本结构上的。如果他能把机器调整到合适的状态,在他搜寻所有可能的音律的过程中,路德维希肯定能找到终极旋律,这只是早晚问题。
“我曾经有幸听到过路德维希工作,那场景挺离奇。这台机器是用实验室里随处可见的电子元器件组成的平平无奇的装置,它看上去像是某种新型电子计算机、雷达瞄准器、交通控制系统或是业余无线电台。从外表看,你很难相信如果它成功了,就能让世界上所有作曲家统统失业。不过,真会让作曲家失业吗?可能不会,因为路德维希只能提供原始素材,肯定还需要有人把旋律改编成交响曲。
“然后扬声器开始传出声响。起初,在我看来,我听到的东西像是精准却完全没有灵气的学生弹奏的五指练习曲。大多数主题旋律都是陈词滥调,机器会播放一段旋律,然后逐个小节地进行变奏,直到尝试过所有可能的变奏方式后开始下一个小节。偶尔,机器会产生令人眼前一亮的乐句,不过整体来说,它并没让我感到惊讶。
“但是吉尔伯特解释说,这只是试运行,机器的主要电子回路还没安装上去呢。等它们安装好了,路德维希将具有更好的选择性,目前,他会把生成的所有内容都播放出来,毫无鉴别力。而他获得选择能力后,产生的旋律就没那么多可能性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吉尔伯特·李斯特。我本来约好一星期后跟他在实验室见面,那时候他应该有实质进展了。结果,我晚到了大概一个小时。我简直太幸运了……
“我到那儿的时候,他们刚刚把吉尔伯特带走。他的实验室助理是个上年纪的男人,跟他搭档很多年了,他悲痛而惆怅地坐在从路德维希上面引出的一团纠缠不清的电线中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发生了什么,用了更长的时间才想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
“有一件事确定无疑。路德维希终于成功了。吉尔伯特做最后调试的时候,助理出门吃午饭去了,而当他一个小时后回到实验室时,里面传来阵阵声音,那是一段很长很复杂的曲调。要么机器在那个地方自动停止继续工作了,要么吉尔伯特将机器切换到了重复模式。不管怎样,那一段旋律他之前已经听了几百遍了。助理找到他的时候,他似乎处于恍惚状态。他双目无神,四肢僵硬。甚至把路德维希关掉也无济于事。吉尔伯特已经无药可救了。
“发生了什么?好吧,我认为我们早应该想到的,不过人们总是容易事后聪明。和我刚开始说的一样。如果一名作曲家全凭经验作曲,他尚且能谱出一段在人们脑子里萦绕好几天的旋律,那想象一下吉尔伯特在追求的终极旋律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假设这样的旋律存在——我并没有承认真的存在,它会让我们的大脑记忆回路中产生一段永不停止的声音。它会永远不断地重复,让人无法产生其他任何想法。以前所有让你听到想吐的旋律与它相比,都只能自叹不如。一旦它嵌入到大脑里,扰乱了正常的波形——也就是知觉的临床表现,一切就完了。这就是吉尔伯特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们尝试过电击疗法,以及其他所有的治疗方法。但这些都没有用,脑电波的模式已经形成了,也无法被打破。他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全部知觉,只能靠静脉注射营养剂维持生命。他一动不动,对外界刺激也毫无反应,不过他们说有时候他会奇怪地**,仿佛在打拍子一样……
“恐怕他已经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但是我不确定他的命运是否可以算作悲剧,也不知道是否该嫉妒他。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找到了像柏拉图这些哲学家一直在谈论的那种终极现实。我真的不太懂。有时候我发现自己会好奇那段可怕的旋律到底是什么样的,几乎希望哪怕能亲耳听一次。可能有什么方法能安全地听这段旋律,尤利西斯不是也听到了海妖的歌声却逃出生天了……不过当然,可能永远也没机会。”
“我就等着这句话呢。”查尔斯·威利斯讨厌地说,“我猜这台设备被炸毁了,或者出了类似的事儿吧,所以跟以前一样,我们没办法验证你的故事。”
哈利努力带着伤感而不是愤怒的表情看着他。
“设备完好无损。”他严肃地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火冒三丈,我永远没法原谅自己。你们知道,我对他的实验产生了过多兴趣,以至于没能尽到自己的本分,照顾好自己公司的生意。遗憾的是他给我们付款的进度严重落后,财务部得知他的遭遇后快速行动。我因为另一项工作出了几天差,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强制执行了法院命令,掌握了他们的全部财产。当然,这意味着他们把路德维希拆除了,当我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物。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几英镑!这让我痛哭起来。”
“不用猜,肯定是这样。”埃里克·梅恩说,“不过还有一个说不通的地方。吉尔伯特的助理怎么样了呢?他走进实验室的时候那机器声音大着呢。他怎么没受影响呢?这一点你疏忽了,哈利。”
谦谦君子哈利·珀维斯先生停下来,喝光了杯子里最后几滴酒,把杯子递给德鲁后便继续说。
“真够可以的!”他说,“你这是在盘问我吗?我刚才没提这一点,只是因为这无关紧要。不过这也能解释我为什么从来都没能了解一丝那段旋律的样子。是这样。吉尔伯特的助理是一流的实验室技术员,不过他没办法参与太多对路德维希的调整工作。因为他完完全全是个乐盲。对他来说,终极旋律跟几只猫站在花园的墙头上喵喵叫没什么区别。”
没人再发问了,我觉得,我们都渴望自己默默思考。很长一段时间,酒馆里的人都陷入寂静的沉思中,然后白鹿酒馆又恢复了一贯的热闹。我发现即便那时候,也过了十分钟查理才又用口哨吹起了《轮舞》[5]。
(译者:丁将)
[1] BBC广播三台,主要播出古典音乐、爵士乐、世界音乐以及艺术类、文化类节目和广播剧。——译者注
[2] 美国作曲家欧文·柏林最成功的流行歌曲。——译者注
[3] 即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译者注
[4] 以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名字命名。——译者注
[5] 现代爵士四重奏乐队的歌曲。——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