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冈躺在榻榻米上休息。阿音在擦拭三味线。三人正等着女侍送上晚餐。

突然,旅馆内发生了一阵**。

阿音探出窗看了看院子,转过头说道:“是无尘和尚,他居然到这家旅店来了。”

闻言,吉冈和重兵卫也往院中望去。果真,院内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和尚,正在和旅店的老板协商着什么。

这是吉冈和重兵卫第一次看清无尘和尚的面容,他的确是个漂亮的和尚,唇红齿白,眉目有神,难怪桐子会喜欢上他。

无尘和尚想入住这里,但老板却不同意,因为闹鬼可能会吓走客人。这时有好事的客人对老板喊道:“你就让他住下来吧,我们都在路上跑惯了,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我们也想见识下闹鬼。”

不少客人都点了点头:“没错,让他留下来,我们想看看女鬼。”

这帮人都是看热闹不怕惹事的无赖汉!

加上无尘和尚苦苦哀求,最后老板还是答应让他入住了。但奇怪的是,无尘和尚不要住房,他只想待在地窖里。

旅店的地窖里放了些杂物、酒坛和腊肉之类的东西,并不是贵重物品,对和尚也没特殊的吸引力。老板想了一会儿,同意了无尘和尚的要求。

无尘和尚担着他的行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地窖。

“奇怪,”吉冈皱了皱眉问重兵卫,“无尘不是比我们早走一夜吗,为什么会比我们迟到这里?”

“很简单。”重兵卫坐下来,蘸着茶水,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你看我们现在是沿着大道,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但是无尘和尚为了逃跑,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大道,我想他应该是试图躲藏在一些小路上,尽可能地往偏远的村落跑了。可无论他逃得再远,也没能摆脱鬼魅。所以他又回到了大道上前行,一来一去,我们当然就走到他前面了。”

阿音道:“无尘和尚居然住到了地窖里,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吉冈笑道:“等一夜就好了,到时候自然能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也不知道是谁,上次撞见女鬼吓得发抖。”阿音道。

吉冈哼了一声,只道了一句“好男不和女斗”便不再说话了。

“阿音别戏弄吉冈了。”重兵卫出来打圆场,“那种情况下,其实我也在发抖,毕竟第一次与怪谈中的鬼怪靠得如此之近……”

但那真的是鬼吗?重兵卫心中还是抱有疑问的。

当天夜里,旅馆分外安静,好事的客人都想一睹女鬼的风采,蛰伏着。这样惊悚而**的经历,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谁也不想错过。

吉冈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阿音也强撑着精神等着女鬼,只有重兵卫安心地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来了!

夜风之中,果然传来了女子哀怨的歌声。

“是女鬼,还是人在唱?”

阿音白了吉冈一眼:“难道还有女子会蹚这浑水?”

我心且自不待言,散发烦乱亦无情。

无情却只是移情,天下男子皆恶性。

吉冈觉得这朦胧的词有些耳熟:“这莫不是?”

重兵卫打了个哈欠,幽幽道:“你没听错,这就是《京鹿子娘道成寺》,看来这次出现的妖怪还不简单。”

初次乃至及往后,不论夜露霜雪寒。

下在乡野上通途,此身唯伴君与共。

“那她为什么会唱《京鹿子娘道成寺》中的长歌?”吉冈问道。

“这还不简单,你忘了《京鹿子娘道成寺》的内容了吗?”阿音说道。

《京鹿子娘道成寺》,讲述的是悲恋。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到熊野修行,年少的叫作安珍。途中,他们在一户人家借宿一晚。这户主人的女儿清姫对安珍一见钟情,当晚二人就发生了关系。

其后,已被佛祖遗弃的安珍对清姫产生恐惧,他对清姬说等到熊野修行的目的达成之后,会再回到这里。

然而,这只是安珍为安抚、摆脱清姬做出的假约定。

相信了这个谎言的清姫盼望着与安珍重逢的日子,但是安珍久久不至,清姫从熊野来的旅人口中探听到一点关于安珍的消息……

——安珍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回乡去了。

又怒又悲的清姬千里迢迢追寻安珍而去,追到安珍时,她已受尽千般苦万般难,化身成了大蛇。惊恐的安珍藏身于道成寺的大钟中。清姫奈何不了安珍,只能缠绕住大钟,自燃起来,把自己连同钟、钟里的和尚都烧成了灰烬。

重兵卫低声说道:“桐子是在自比清姬,表明她虽死不休,一定会带走无尘和尚。唉,这是道成寺钟啊,无尘和尚怎么偏偏惹上了这样棘手的妖怪?”

吉冈不解道:“有什么棘手的,道成寺钟难道比座敷童子、雪姬、猫又还可怕吗?”

“道成寺钟的绘图往往是一条妖蛇在烈火中缠绕着一口大钟。”重兵卫说道,“提到道成寺钟,世人分化为两派,为爱而狂的清姬是妖怪,寺庙的钟是妖怪,会让人忘记自己以前的事,甘心成为和尚。”

“呵呵,前者大概觉得红颜祸水,清姬勾引和尚,破坏清规戒律,所以是妖怪。”阿音道,“后者同情清姬觉得俗世的条条框框可恶,不能让有情人在一起,所以把寺庙的象征视作妖怪。”阿音眨着眼睛,“不过啊,不单单只有两派,还有第三种解释,绘图上还有安珍啊,他躲在钟里,我们忽略他了而已。最可恶的妖怪应该就是安珍,始乱终弃,虚情假意,这样的和尚本身就是妖魔了吧,呵呵。”

幽怨的歌声只响了一刻便消失了。无尘和尚待在地窖中,没有丝毫反应。等着看戏的诸位都有些失望,关上窗,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无尘和尚出现了,他唤过旅馆的下人,请求对方拿个大木盆来。他想要洗澡,然后治退女鬼。

一听说他要治退女鬼,客人们又起了兴趣。洗完澡的无尘和尚只是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只身一人踏入了地窖。

旅馆的下人只是把地窖的门彻底封住,再在门外撒上一圈盐,埋了几张符纸。

“这样就结束了?”

仆人点了点头:“这样就结束了,说是明天一早再见分晓。”

这和尚到底想干什么?该不会是被鬼魅逼疯了吧?

阿音提议道:“不如我们留下来看看无尘和尚耍什么花样。”

重兵卫思考片刻,他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那就留下来看看!”

当天夜里,旅馆内又传来了歌声:

伪书谎言或真实,终究相逢并结缡。

假使不以分袂怨,女子何以为女子。

重兵卫叹道:“这种凄美、无奈又愤怒的心情,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地窖,地窖之中的无尘和尚没有异动。

新的一天到了,昨日撒的盐在晨曦下闪光。昨天那个下人跨过盐圈,带着几个人打开了地窖的门。

“无尘和尚呢?”其中一人问道。

下人伸手一指:“这不是在那儿吗?”

地窖的另一边,无尘和尚蜷缩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体形比正常人要大一些,总之有些不对劲。有人走了过去:“和尚,你吱一声啊。”他一推,那个黑影居然向前倾倒下去。宽大的僧袍下,不是人的血肉,而是木头。

“咦!”他惊叫起来,像老猫被踩到了尾巴,尾音拖得长而陡,“和尚居然变成木偶了!”

他的叫声引来了其他人,下人索性把木偶和尚拖到了地窖中间,叫外面的人也能看清木偶。

“无尘和尚怎么可能就这样变成木偶?”下人领着其他人拿着棍子在地窖的杂物中乱戳。

老板赶忙跑过来,喝止他们:“不要乱戳,小心我的谷子,小心我的干菜,还有我的老腊肉。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

下人立刻停手。

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没有人趁机混入地窖,也没人借机出去。

“还不都给我出去。”老板怒道。

下人却站在地窖中没动:“这恐怕有些问题,老板。无尘和尚之前已经付了十天的房费,你也答应他在地窖作法治退女鬼,他还吩咐我,要我替他做一些事情。现在无尘和尚不见了,这些事情也必须要做。”

“什么事情?”老板收了钱,没什么理由阻止他。

下人指挥着其他人把一个大箱子搬入地窖,箱子经过检查,确实只是普通的大箱子,没有暗门和暗格,里面也没装任何东西。下人让其他人都退出去,他一个人把箱子拖到了木偶旁边,然后阖上了箱子,用封条将其封起来。

最后,他又在地窖八方各烧了一张符箓,才走出地窖,郑重其事地把地窖门再关起来,扫干净了周围的盐粒。

吉冈看着这一切奇声怪调地说道:“还有模有样的,就看顶不顶用了。”他望向重兵卫,“不过头儿,你知道无尘和尚去哪儿了吗?他究竟如何从地窖逃脱的?”

“再等几日,现在说不好,这术式有些名头。”重兵卫离开围观的人群问道,“阿音呢,她怎么没下来,她对这事的兴趣可不一般啊。”

吉冈跟在重兵卫身后,忍不住笑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熬了几天,身体吃不消了。她现在还流着口水在睡觉吧,谁也叫不醒。”

这时,被褥中的阿音忽然鼻头发痒连打了三个喷嚏,“该不会是有人在说我坏话吧。”她嘟哝一声,翻身,蒙上被子接着睡。

既然治退女鬼的仪式还在继续,重兵卫一行人也不急着上路,转眼间,又到了晚上。这次,他们三人都没有睡,坐着等夜半时分的《京鹿子娘道成寺》。

朝诉生灭灭己道,夕白寂灭为乐事。

女声依然响起。

重兵卫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的执念居然强到了这种地步。”

“为什么这样说?”阿音不解地问道。

“无尘和尚治退女鬼的方法很有趣。首先,无尘和尚变成了木偶,现在还躺在地窖里,如果你是他的仇人,你会怎么办?”

阿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必须知道无尘和尚在哪儿,他是还在地窖,还是已经逃跑了。”

“桐子也不知道。”重兵卫道,“她和你一样搞不清楚无尘和尚的所在,所以她只有两个选择,留下来静观其变,或者离开这里尽快去找无尘和尚。”

“但是万一留在这里,无尘和尚跑远了怎么办?又或者她离开了,但无尘和尚还留在这里,那她也会错失。但犹豫也于事无补,决定下得越晚,她就越被动。”

人和妖怪一样都会落入两难的境地,这也算是世间的无奈之一。

吉冈叹道:“那么现在又回到了一件事上,和尚是不是离开地窖了?有人能从地窖中逃脱吗?”

“假使无尘已经不在地窖了,那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重兵卫道。

阿音说道:“再怎么不可思议的现象,答案也就只有那几种。我现在就提出几个猜想,第一,无尘和尚根本没有走入地窖。”

“一大群人亲眼看着无尘和尚走进地窖,就算他有什么障眼法,也逃不过那么多双肉眼。”吉冈说道,“无尘和尚绝对是进到了地窖的,而且他也没有打开地窖门偷偷出来。”吉冈笑了笑,“其实我偷着在门缝上插了一小片枯叶,如果有人开过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第二,无尘和尚在下人开门时混了出去。”

吉冈刚想开口反驳,却被阿音生生打断。

“当然不可能直接混出去,无尘和尚可以使些手段,比如最开始进去的几个人都穿着黑衣服,这样就会很显眼,无尘和尚蹲在角落也穿着黑衣,然后趁人不注意,其中一人脱下黑衣,发动骚乱,其他人拥入地窖。最显眼的黑衣人数量不变,外人难以察觉多了一个人。”

“哈哈哈哈,这确实是你这个睡懒觉的才能想出来的方法。”吉冈道,“没有这样的人哦,进出的人数,我们也数过,没有多出一人的可能。再者说了,无尘和尚是个光头啊,要是有男人戴着头巾不是更加可疑吗?”

“既然两次开门都不可能出来,那就只能正面突破了!”阿音一本正经地说着荒诞无稽的话,“这个旅馆的地窖说不定有暗道,没错,一定有暗道。无尘和尚和旅馆的老板早就认识。”

重兵卫在阿音的额头上拍了一下:“少胡说八道,我们还是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