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夜幕降临,元蕾蕾随着其他几个值夜的小宫女一起进入了紫宸殿。

她到这紫宸殿里做粗使宫女,已经有近半个月了,总算是慢慢适应了紫宸殿的日常。虽然大宫女们明显是故意总把值夜的这种辛苦活计派给她,不过,她亦是毫无怨言。

所谓值夜宫女,要做的事情之一便是守在殿门内,随时准备接应外面临时通传过来的消息。其二便是守在皇帝的内殿外间,听候皇帝随时吩咐。

“你就在外殿守着吧。”另外几个小宫女中为首的朝着元蕾蕾吩咐道。

皇帝正年轻,正是睡得沉的年龄。内殿侍奉的话,一晚上至多也就是倒一次茶水就再无其他事情。而且内殿暖和舒服。不比外殿清冷,更不要说还必须时刻警醒着,几乎是片刻也不敢松懈。显而易见的,这几个小宫女是又把最辛苦的活计丢给了她这个新人。

“是!”元蕾蕾没有半点的不满,笑容满面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为首的小宫女满意的与同伴一起转身而去。

元蕾蕾望着内殿里透出的隐约光芒,脸颊却是不自觉的一点点的红了起来,心中一份隐约的欢喜,不自觉的一点点的翻腾了起来。

在众人眼中,她是从人人艳羡的栖梧宫小厨房被踹到了紫宸殿,可以说是倒霉至极。可是她的心中,却并无愤懑。因为,她知道,这位少年天子,是个温柔敦厚的人。

之前她是在栖梧宫小厨房里做粗使宫女的。一日栖梧宫丽妃娘娘要吃鸡蛋羹。因这道菜简单,管事的便要她帮忙看着灶火。谁知道,她因为前一天太累,守在灶火旁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等到她一个激灵醒过来,那碗鸡蛋羹早已经送到了丽妃的桌上。

原本桌上那么多菜色,也不一定会吃到这碗上来。谁知道那一日丽妃刚好想尝尝鸡蛋羹。如此,这碗炖得太老的鸡蛋羹便当场现了形。

元蕾蕾立刻就被揪了出来,跪在栖梧宫主殿前的石板路上。

她从未见识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竟然是连一句讨饶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丽妃这几日正是气不顺,正是要找人出气,当即冷冰冰地道:“如今我这栖梧宫里,居然还有你这等偷懒敷衍的奴才!是看到本宫素日里脾气好,不与你们计较吗?”

一旁近身侍奉的大宫女自然明白丽妃这是借题发挥要找人出气,却是顺势道:“就算娘娘脾气再好,这宫中也还是要有宫中的规矩的!”

丽妃点点头:“这种疲惫懒怠的奴才,平日里按照规矩是如何处置的?”

大宫女立刻道:“自然是要打板子,让她们好好的长一长记性。”

元蕾蕾原本还在懵懂,待听到打板子这几个字,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她曾见过其他犯了错的小宫女被打板子。那粗大的板子,硬生生地打下来,没几下就是血肉模糊,一不小心,一条小命就这么没了!

元蕾蕾浑身颤抖,哆嗦着急忙叩头:“娘娘饶命啊!”

丽妃嘴角轻轻一瞥,不耐烦地一挥衣袖,淡声道:“将她……”拖下去那几个字还未说完,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丽妃微微一惊,急忙行礼:“恭迎圣驾!”

来人竟然是皇帝!

他身形单薄,一身精致华美的深蓝色常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如修竹。他一面抬手将丽妃搀扶起来,一面望着跪在庭院里正要被推下去的小宫女。他皱皱眉,仿佛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阵仗。

他迟疑着开口:“丽妃你想吃鸡蛋羹?”显然,刚才那番话,他是全都听在了耳中。

丽妃愣怔一瞬,却还是点点头。

皇帝继续迷惑:“宫中,没有鸡蛋了吗?”

丽妃一时语塞,那股端庄气质几乎要维持不住。幸亏旁边早有膳房的人回话:“膳房里各种珍稀食材全都备得十分充足,鸡蛋更有的是。”

皇帝歪头,他又黑又大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迷惑。他诚心诚意地问丽妃:“既然,膳房里鸡蛋还多的是。一碗鸡蛋羹没蒸好,要他们再蒸一碗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打板子这么麻烦?”

丽妃张口结舌,她自然不能跟皇帝说自己并不在意一碗鸡蛋羹,不过是拿着鸡蛋羹做由头,随意发落个下人出气罢了。

丽妃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颔首道:“陛下说的是。你,快退下吧。”

元蕾蕾就这样,在差点被一顿板子打死前,被皇帝的几句话给救了下来。

一想到当日发生的事情,元蕾蕾就觉得,外殿值夜也罢,熬夜无法入睡也行,只要是能侍奉陛下,报答他当日的救命之恩,她的心中都是欢喜的!她不光不觉得紫宸殿外殿寒冷,相反还觉得整颗心都是暖暖的。

她要好好地侍奉陛下,报答陛下当日的救命之恩!

元蕾蕾在紫宸殿的门口,找了个位置,端端正正的跪坐了下来。

紫宸殿除了她,还有在外面廊下值守的侍卫们。现在是冬夜,寒风凛冽。在风声之中,隐约传来的,是侍卫们低低的嘀咕声。

“真冷啊,我们去偏殿歇会吧。我在那里藏了一壶好酒,咱们正好喝一杯。”一个粗粗的声音说。

“值守的时候喝酒,你这是不要命了吗?若是被发现了……”另一个略高的声音说。

“说什么呢?谁发现啊?我们这位陛下,当真能发现这些?谁不知道这位陛下……是个……”

“慎言,慎言……,也罢,我们去喝一杯吧。”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殿门外再也没有了动静。

元蕾蕾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她的胸中,有一股憋不住的怒火在升腾着。

虽然门口的这两位侍卫的话并未说完。可是,她非常清楚,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在整个皇宫里,谁能不知道呢?他们要说,当今皇帝是个傻皇帝!

据说陛下当初开蒙的时候,跟着德高望重的老太傅,一本诗经翻来覆去的背不下来。早就成了宫中的笑谈。

只不过,那时候,在众人眼中的皇帝,不过是先帝的次子,在他之上自有从小就聪明颖悟早早就立做太子的大皇子。至于他这个次子,就算是驽钝一些,读书笨拙一些,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在很多老臣看来,驽钝些更好,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是以,驽钝的皇帝就以皇后所出的次子的身份长到了十岁。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待到先帝驾崩,太子顺利登基之后,他便会被封一个亲王,从此以后就舒舒服服平平顺顺地过他的太平安乐王爷的人生了。

可是,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五年前,太子突然患了急病,未几日便故去了。

皇后悲痛欲绝,先帝与皇后是青梅竹马,感情甚深,见皇后如此伤心,为了抚慰心爱之人,便下旨,立当时的皇次子,如今的皇帝为太子。这旨意一下,满朝皆惊!不知道多少内阁老臣和御史直言劝谏万万不可。可是皇帝心意已决,一纸册封太子的诏书昭告天下,绝不收回成命。

就这样,这位以驽钝闻名的皇次子成了新太子。

原本,人们还希望,先帝身体康健,若能将这江山多坐些年,若能慢慢教养新太子治理国家的话,未尝不能再**出一个足以守护这千里江山的明君。谁知道,几年后,先帝宿疾发作,驾鹤西去,而皇后伤心欲绝,不久亦逝去。就这样,这大梧的天下,就这样交到了当今皇帝的手上。

而那一年,皇帝也不过才十三岁!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众老臣们很是激动了一番。

可是很快,皇帝就用,大兴土木修宫殿,巡幸江南选美人,烧丹炼药求长生等等一系列行动,让人们明白,如今御座之上的这位,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昏君!

先帝在病榻之上为当今圣上留下的托孤重臣便是如今的首辅李暮。

三年前的李暮,在先帝的病榻前自然是曾指天发誓要辅佐幼帝,要忠君爱国。可是,三年后,如今的朝堂已经是首辅李暮一人只手遮天的天下!

而皇帝,他早就是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乡野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傻皇帝,昏君!

就连元蕾蕾这么一个芝麻绿豆的三等粗使小宫女,日日在宫中听到的,也全都是首辅只手遮天,皇帝驽钝不堪行事昏聩的传言。可是,无论这些人怎么说,元蕾蕾都相信,皇帝并不傻,他只是没有那么机灵,只是反应速度没有那么快。他以天子之尊,能为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解围,就足以说明,他的内心何等的温柔善良。

要知道,在很多宫中贵人的眼中,如她这般的小宫女,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甚至,还比不上一株名贵的花木,一只毛色美丽的鸟儿。而皇帝,却愿意为了她开口。这份恩情,她要牢牢地记在心中。

皇帝他不傻,他不光不傻,他还拥有着这皇宫之中的人不曾拥有的真正纯洁高尚的品质!

他是一个心地柔软善良的人。

可是那些人,却仅仅只因为他不够灵活不够机敏,就将这一顶“傻皇帝”的帽子牢牢的扣到了他的头上。却没有人意识到,他已经具备了一个明君最重要的品德——仁慈宽厚。

元蕾蕾不知道为何外面会对皇帝有那般不堪的传闻。

其实,皇帝的相貌生得极好。既有先帝的飒爽英姿,又有先皇后的风流韵致。那一日,他望着丽妃,一本正经地问她宫中还有没有鸡蛋的样子,让元蕾蕾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的胸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在静悄悄的蔓延,萌芽……。

想着想着,元蕾蕾觉得脸颊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地烫起来。她急忙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突然,她似乎听到了内殿有声音传来,依稀竟然是皇帝的声音?

原本,元蕾蕾是侍奉在外殿的,内殿自然有内殿的小宫女服侍。可是听到内殿的声音似乎响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她这才咬咬牙,起身迎了进去。

“请问陛下有何吩咐?”元蕾蕾一面快步走入内殿,一面恭声请示。

她一走入内殿,就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怎么回事?紫宸殿内殿是皇帝的寝殿所在,照理说不是应该温暖如春吗?怎么竟然会如此寒冷?

元蕾蕾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给朕送一壶热茶过来。”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咳嗽过的喑哑。

元蕾蕾急忙点头。可是,等到她在这内殿转了几个圈,不光是没有找到茶壶,就连那几个本该在内殿侍奉的小宫女,也是一个人也未曾碰到。

她急忙又去外殿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一个精致的红泥小火炉和一个茶壶。茶壶里的茶早已经凉透了。如今天气如此寒冷,这种东西怎么能给陛下喝。于是,她只能结结巴巴的回报道:“陛下若是不急的话,我给陛下现煮一壶茶可好?”

这话说的,连元蕾蕾自己听着都觉得委实不太像话。

可是,皇帝却是点了点头:“好。”

元蕾蕾就这样,点起了炭火,将茶壶搁了上去。没过一会儿,茶壶上就冒出了丝丝的热意。元蕾蕾原本只是在茶壶上抚过试一试温度。可是不知不觉地,她的手掌就就紧紧地贴在了茶壶上,那股自掌心而来的温暖让她全身上下都仿佛是被熨帖过一般,说不出的舒服。

“好暖和……”元蕾蕾感叹。

“还可以这样,我也试试。”说话间,另一双手贴了过来,元蕾蕾下意识的给那只手让了让,让他也能舒服地贴在茶壶壶壁上取暖。

等到这番动作极为自然地做完,元蕾蕾才陡然回过神来,这个正跟她一起,将手贴在茶壶上取暖的人——是皇帝陛下!

元蕾蕾一个激灵,就要叩拜下来:“陛下,奴婢……”。元蕾蕾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皇帝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不暖手了?”

元蕾蕾结巴:“奴婢……奴婢已经暖好了。”

刚才她是不是真的冷糊涂了,居然堂而皇之地在皇帝的内殿寝宫里,用御用的茶壶暖手,而且还,带着皇帝一起暖手?这……肯定是触犯宫规了吧?触犯了哪一条宫规呢?啊啊啊,哪一条宫规也没说宫女带着皇帝一起用茶壶暖手是个什么罪啊!

“真的暖好了吗?这里冷得很,朕总觉得,怎么都暖不够呢。”皇帝望着她,明显是不信。他的眼眸又黑又亮,即使是在幽暗的灯火之中,依然是如此的澄澈。元蕾蕾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眼眸,那是在初生的婴儿的脸庞之上看到的。又黑又亮,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天真纯洁和好奇。可是现在,这双眼眸却是长在一个帝王的脸上,即使元蕾蕾对于真正的帝王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无所知,可是她也还是本能的觉得,一个帝王,竟然还可以有一双如此天真纯洁的双眸?!

“怎么了?朕的脸上有什么吗?”皇帝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元蕾蕾猛然想起来,她这种小宫女怎么能直视龙颜?!

“没有,没有……”元蕾蕾赶紧的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却是控制不住的,跳得越发响亮了。

突然,元蕾蕾猛地一个激灵,她陡然发现,似乎她听到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心跳声,而是,别的声音?这声音极为熟悉,竟然是……肚子饿的时候的那种,“咕咕”的声音。

现在这个紫宸殿内殿里,除了她,就是皇帝。而她能确定,这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是……皇帝陛下!

“陛下你饿了?”元蕾蕾脱口而出!

几乎是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元蕾蕾就差点想给自己的脑瓜子来一下,这是什么问题啊!

“嗯,白日里批阅奏折耗费了太多时间。晚膳上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凉了,我没吃几口就让他们撤下去了,可是现在居然,又饿了。”

“所以我才想要喝点茶压一压,谁知道煮茶花了这么久。肚子都饿得叫出声了。”

元蕾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抽着。什么?!大梧国的皇帝陛下,居然大半夜的饿了?!

皇帝居然,这么惨的吗?

元蕾蕾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分外的不真实。

元蕾蕾四下张望了一下,想在寝殿里找到点吃的东西。

“没有的,我已经找过了。”皇帝的声音慢吞吞的,带着毫不掩饰地懊恼。

元蕾蕾一个踉跄,差点没扑倒在地。而正在此时,她的肚子居然也“咕咕”地叫了起来。而皇帝的肚子也清晰的回应:“咕咕……”。

这安静的寝宫里,“咕咕……”声此起彼伏。

元蕾蕾一脸呆滞地望着皇帝,皇帝一眼呆滞地望着元蕾蕾。

二人相对无语。

“噗嗤”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一时间,轻快的笑声就回**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瞬息间,元蕾蕾就回过神来,糟糕!嘲笑皇帝肚子饿,到底算个什么罪?她的脑海之中就飞快地哗啦啦翻起起了宫女守则。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帮我喂松鼠的小宫女。”皇帝的声音却将她此时纷乱的思绪打断了。

元蕾蕾一怔,霎时间也想起来了。

那还是她刚进紫宸殿的第一天。前一日下过了雪,她在庭院里扫雪。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吱吱声,抬头望去,竟然是一只小松鼠,在树枝间蹦来蹦去的,好像是在找吃的。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树下,一脸苦恼地望着松鼠,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毛球,我身上也没吃的,你跟我叫也没用啊……”。

那时候,元蕾蕾将随身小荷包里的半块小点心掏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奴婢这里,还有半块点心。”

“太好了!”

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陛下接过点心的时候,那欢天喜地的笑容。

笑容瞬间就跃上元蕾蕾的唇边:“陛下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啊?”

皇帝认真地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满足的笑意:“毛团总是不肯让我摸,那天吃了你给的点心,它让我摸了好久呢!毛茸茸的,摸起来好舒服。我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了。”

原来皇帝这么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的吗?还真的是没想到呢。

心里正在万马奔腾的闹腾腾,想到那次给松鼠吃的小点心,她的手指朝着腰间的小荷包摸过去。

她陡然想起来,这里面好像……元蕾蕾将小荷包拈了起来,拉开抽绳。

几片馒头片露了出来。虽然每片都不大,而且又冷又硬的,可是这的确是可以吃的东西。元蕾蕾之前在栖梧宫小厨房里做粗使宫女的时候,经常要整夜整夜地守着炉灶给丽妃炖补品。那时候她守得昏昏欲睡的,肚子也是饿得咕咕叫。为了能扛住这半夜的饿,她就将这些众人吃剩下的馒头切成了馒头片,用油纸包了,放在随身的小荷包里。半夜饿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烤一片吃。如今虽然不需要守着灶火了,可是这随身带一点馒头片扛饿的习惯却是没改。

“馒头片!”皇帝凑过来,望着馒头片,眼神亮晶晶的。

元蕾蕾觉得眼前的世界更不真实了。她迟疑着开口:“这些都是我们奴婢吃的粗糙东西,而且……还又冷又硬的。”

“没关系!”皇帝的头摇的好像拨浪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

元蕾蕾东张西望,看到桌上那刚煮好的茶,眼神一亮:“可以把馒头片蘸着茶水吃,应该就没那么又冷又硬了。”

皇帝先是点点头。突然,他眼珠一转:“我有办法!”说话间,元蕾蕾还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抬手就将那热腾腾的茶壶从小火炉上拎了下来。

然后,他转身就跑到龙床边,从角落里拿了个掐金丝小手炉。他掀开小手炉的炉盖,将里头的铁丝网勾了出来,又用火钳将小火炉里面的炭火放到了小手炉里。再将铁丝网嵌回去。

等到做完了这一切,他抬手望向元蕾蕾:“给我一片馒头片。”

元蕾蕾整个人都是愣怔的,她呆呆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僵硬的拿了一片馒头片送到皇帝手里。皇帝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馒头片放到了那铁丝网上。然后,这才常常的舒出一口气:“这就好了!”

小火炉里的炭火本就烧得很旺,如今放到手炉里,也是热气腾腾,不多一会儿,寝殿里就散发出一股非常熟悉的焦香气味。这味道,元蕾蕾非常熟悉。以往她在栖梧宫小厨房里守炖品的时候,就是借着炉膛外面一点小火苗,这样烤馒头片的。当馒头片烤好的时候,散发出来的香气,跟她此刻闻到的,当真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当这几个字在元蕾蕾的脑海之中转过第三个圈圈的时候,元蕾蕾猛地回过神来!她现在是在干什么?

她现在是在跟皇帝一起,在寝宫里,用掐金丝的手炉烤馒头片吃!

“这……”元蕾蕾结结巴巴的开口。

“咔嚓”皇帝已经拈起了那片馒头,掰成了两半,一半放进了自己嘴里,一半朝她递了过来:“给你。”

元蕾蕾下意识地接过馒头片,放入口中。那股几乎是灭顶而来的焦香气息让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好吃!”元蕾蕾脱口而出!

“我再接着烤!还有馒头片吗?”

“有!”元蕾蕾将小荷包里剩下的馒头片都掏了出来。

然后,元蕾蕾就欣赏到了,皇帝烤馒头片的……英姿?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缺乏真实感了,元蕾蕾一面咀嚼着嘴里的馒头片,一面控制不住的恍惚。

而皇帝说话的声音还在徐徐传来。

“这是哥哥教给我的。那时候……我贪玩,夫子留下来的作业没做。母后罚我不准吃饭,也不准旁人带吃的给我。那时候,哥哥就是这样,用小荷包带了馒头片进来,跟我一起,用小手炉烤着吃……真的,特别香……。”皇帝的声音极为缓慢,他仿佛总要花很多时间才能理清楚自己头脑里出现的那些东西,然后再慢慢地说出来。

元蕾蕾的心,控制不住的一痛。

这就是皇帝一直以来被人诟病,认定是傻皇帝的缘由。比起才思敏捷口若悬河的先太子,他委实是太过思路迟缓了。可是,他并不傻,他只是,反应没那么快。如果没有那个以神童著称的先太子为比照,群臣们要接受一个平庸的皇帝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如同流星般照亮了整个大梧的朝堂,又蓦然离去的先太子,给当今皇帝,立下了一个仰之弥高的山峰,让他的迟钝,显得更加迟钝。让他的笨拙显得更加笨拙。也让群臣们的失望,显得越发的深不可测!

皇帝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面对那些看似恭敬其实轻慢的臣子们,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皇帝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看似严肃其实慈和的母亲,温柔待他的兄长。那一炉哥哥烤的馒头片,他再也吃不到了。

可是他却依然这么温柔的,在烤出第一片馒头片的时候,掰开一半,分给她。

“陛下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兄长的模样。而我……只是个孤儿,我从不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是水生村里的人东家一口米,西家一口面地把我养大的。前年的时候,村里收成不好,我听说宫里收宫女,我就进宫了。”也许是眼前的这一团暖意,让某些原本天堑般的壁垒变得模糊了,元蕾蕾不知不觉地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话刚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懊恼,她这是在说什么呢?她赶快闭嘴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皇帝居然,接口了:“前年的时候……朕登基了,你说的就是朕登基的时候,放了一批老宫女出宫,然后新进了一批宫女的事情吧?”

元蕾蕾的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暖意,她点点头:“嗯。”

“其实朕只是怜悯那些老宫女一辈子老死宫中,才放她们返乡。可是内宫局报说宫中人手不足,才又采选了一批新人入宫。结果却被坊间流传说朕一登基就广选秀女入宫,荒**无道……其实朕后宫的这些妃子,都是朕做太子的时候,父皇和母后为我择选的几个,朕自己根本就……”

元蕾蕾无语。什么?那个民间传言得沸沸扬扬的大选秀女的事情,原来就是自己入宫那一次?那次采选的全部都是粗使的三等宫女,不要说国色天香,就连肌肤白净的都没几个,也没有一人被册封为妃。陛下,你这荒**无道的名声,还真的是……很冤。

“那,大兴土木修宫殿?”

“父皇过世之后,母后悲伤过度,就封闭了紫宸殿。等到我入住紫宸殿的时候,才发现那数年间雨水太多,竟然有数根梁柱都被雨水侵袭,对于紫宸殿这样的宫殿,换梁跟重修也就没什么两样了。所以……,民间传闻朕大兴土木其实也不奇怪……。只是朝中群臣也不信朕所言,非说朕爱好奢华,一继位就大兴土木……”皇帝说到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巡幸江南那是怎么回事?”元蕾蕾来了精神,双眸闪闪发亮。要将皇帝的所有流言的真相全都挖掘清楚。

“江南水患,朕去亲临赈灾,可到了地方上,那些官员却不希望朕过去。首辅大人也一直说他去处理就好,日日让朕在画舫上消磨。其实朕很想出去走走!可是他们连船都不让朕下,朕不会游泳……”皇帝说着,长叹一声,声音都是闷闷的了。

满腔热情的要去赈灾的皇帝,被塞到了画舫里,被迫日日欣赏歌舞,顺便接收无视灾民疾苦,巡幸江南的昏君成就一个。真的叫人说你什么好啊?元蕾蕾简直有点同情他了。

“那……烧丹炼药求长生是怎么回事?”陛下你现在都才十几岁,就算是要求长生,也实在是太早了点吧?

这下,连皇帝都吃了一惊?“什么,朕还有这么个名声?”

元蕾蕾使劲点头:“我进宫的时候,满街都这么传扬的。说陛下你沉迷炼丹,不理国事,日日与国师一处厮混……”即使内殿灯火幽暗,也能看出来,皇帝的脸色是越来越无奈。

“父皇过世后,母后悲伤过度,就请了国师大人入宫为母后调养身体。母后过世的时候,我一时间无所适从,就去国师处查看母后的医案。听他说说母后的旧事,他见我浑浑噩噩,便为我调制了些药丸,帮我撑过登基大典最辛苦难熬的那几日。”

一个少年,突然经历丧母之痛,可是他没有时间悲伤,这个天下还在等着他。几日的调养就被传成了烧丹炼药求长生的流言。听到这里,即使对朝中的波谲云诡一无所知的元蕾蕾,也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所有这些传言,无一不是把这位少年天子推到了昏君的污名之中,让他失尽民心。当一位天子失尽民心的时候,等待他的下场,不言而喻。

先帝后之间,的确是只剩下当今天子这一个嫡子。可是,这不代表,先帝没有与其他后妃所出的皇子。一旦皇帝的昏君之名引起了天下万民的不满,那么改天换地的日子也就为时不远了。

就算是元蕾蕾这种最底层的庶民,也知道,皇帝的位置,是人人想做的。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要经受的,绝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考验!

“陛下……原来你这么辛苦,这么不容易。我从来不知道……”。

元蕾蕾的话没能说完,她的手已经被紧紧地握住。

“我知道我不是父皇母后期待的太子!不是朝中重臣期待的皇帝,我也不是天下万民期待的天下之主!”

“从来没有人期待我,成为这个大梧天下的主人。”

“我只是,母后的一点执念。”

“父皇对母后的一片深情。”

“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皇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急促流畅。元蕾蕾能够想象,这几句话在他心里曾经反反复复的碾压过了多少次。所以才可以在这一瞬间,如此流畅地说出来。那些无法启齿的痛苦,在他的心里如同是酒液一般,不知道被积压了多久,憋闷了多久,委屈了多久,现在,在这熟悉的馒头片的香气之中,他终于,不再沉默!

“不!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你是个好皇帝!”元蕾蕾的声音猛地拔高,压倒了窗外一切的寒风凛冽!

“真……的?”仿佛是溺水的人,在确认着那最后一根稻草。仿佛是沉溺在地狱中的人,在仰望那一根垂下的蜘蛛丝,明明只有两个字,可是他却仿佛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在确认。

“嗯!就算天下人都觉得你是昏君,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好皇帝!”元蕾蕾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她是这么清晰地看到了,皇帝仿佛是枯萎的花在一瞬间回复了全部的活力,再度绽放开来!

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在这一个个音节之中,一点点的变得挺拔,变得自信,变成了一个真正足以执掌天下的少年天子!

他,终将有一日摆脱他的昏君之名,不再受权臣左右,不再受后宫摆布,成为一位杀伐决断,足以让天下万民敬仰的天子!这一瞬间,元蕾蕾如此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