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蕾蕾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后。

明亮的阳光透过树叶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若非是被水彻底浸透过的衣服和肌肤都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粗粝感觉萦绕不去,她几乎要以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大梦。

昨天晚上!

她冒险与傻皇帝一起夜渡夔河!

然后在如飞蝗般的箭矢之中,他们乘坐的羊皮筏被箭矢射中,开始漏气……然后她不顾一切地跳下了羊皮筏,拼着命将羊皮筏推到了对岸。然后在劝说傻皇帝独自逃生失败后,她用野花椒让邪祟归来。她本以为邪祟会如她所愿的独自逃生……谁知道,他却只是在一旁躲藏起来,待到有人过来后,他暴起将人杀死,夺了马,带她逃生而去!

所有的一切都在元蕾蕾的脑海之中飞快地掠过,她还记得,在他的怀抱之中,她是怎么样的……温暖悸动……。

他在哪?邪祟在哪里?

元蕾蕾急忙左右寻找。

还好,在不远处的草丛之中,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邪祟。。

元蕾蕾赶紧手脚并用的,爬到了邪祟的身边。

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发烧?他还……活着吗?

元蕾蕾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的手不要再没完没了的颤抖。

当她的掌心触摸到邪祟的额头的时候,那种温暖的触感,让元蕾蕾的肩膀,在这一瞬间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还好,他还活着。而且也没有发烧。

元蕾蕾急忙检查了一下他的全身上下。还好,除了胳膊和腿上都有一些擦伤外,总算没有受什么重伤。

想必,那是在整整一夜的疾驰奔逃之中,被树枝草叶和荆棘扎伤的痕迹。元蕾蕾一边四下寻找着可以处理伤口的草药,一面一点点的拼凑着眼下的情况。应该是这一路纵马奔逃之后,邪祟筋疲力尽,才会与她一起滚落马下,倒在了草丛之中。

还好,这条路并非官道,而邪祟又驾着马冲入了这密林之中,是以,他们并未被人发现。

元蕾蕾小心翼翼地给邪祟将身上那些小小的伤口全都一点点地用山泉水清洗干净,又敷上了草药。再去周围找了些野果来,她不敢跑太远了,唯恐邪祟醒来的时候,她不在身边。

可是,若不赶紧去找点吃的,他醒过来只会更加难熬。

元蕾蕾就这样,拖着沉重的身躯,一趟一趟的在周围奔忙着。

可是,邪祟始终没有醒来。

元蕾蕾开始着急,而此时,太阳已经开始渐渐西斜。八月末的天气虽然依然是暑热未退,可是在这密林之中却是自有一股清凉,没有半分燥热。而且,随着阳光的渐渐西沉,这股清凉很快就变成了一股说不出的微微寒意。若是邪祟因为躺在地上而感染了风寒,那可怎么好?元蕾蕾没有忘记,虽然现在控制这个身体的是邪祟。可是归根到底,傻皇帝的身体,一直都是十分虚弱的。

元蕾蕾看了看自己的衣裙,一咬牙,她将裙摆撕下来了半幅,小心翼翼地盖在了邪祟的身上。然后,她就开始去寻找树枝。若是邪祟不能及时醒过来,她只怕就得要准备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晚上的密林可不比白天,生火驱赶野兽是必须的。

元蕾蕾正在到处搜寻枯枝,突然听到有人问:“你找……树枝做什么?”

元蕾蕾抱紧了那一捆枯枝,下意识应声:“自然是……”元蕾蕾的声音猛地一顿,手中的枯枝全都洒了一地!

她转身,只见邪祟已经撑起了身子,正在一脸迷茫地望着她!

“太好了!你醒了!”元蕾蕾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她正要扶起邪祟的身体,却听到他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我们这是……摆脱了追兵吗?”

“啊?!”元蕾蕾一愣,突然,一个让她不愿意接受的答案,猛地冲上了她的心头。

“我们不是好容易夜渡夔河成功……然后你却要我一个人独自逃生……然后……”邪祟说着,揉了揉脑袋,一幅稀里糊涂的样子。

“然后……我们就,一起逃生了。”元蕾蕾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情绪足够平静。

“是吗?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邪祟使劲地摇摇头。

元蕾蕾看着眼前的人,不,他,不是邪祟,他是,傻皇帝!

怎么回事?她明明没有对着他霹雷,怎么傻皇帝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换回来了?

元蕾蕾知道,自己应该为傻皇帝的归来高兴。毕竟,当时她选择用野花椒让邪祟代替傻皇帝占据这个身体,其实不过是危急之中的权宜之计。一旦形势好转,她自然会想办法让傻皇帝回来。

可是,现在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傻皇帝就回来了。

既然傻皇帝回来了……那么,邪祟呢?他怎么样了?他怎么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就不见了?

元蕾蕾的心,控制不住地在下沉。

原本,元蕾蕾以为邪祟昏睡不醒,才会到处搜集枯枝。如今既然傻皇帝已经醒来,他们在商量过后决定,为了避免被李暮和睿王的追兵发现。他们就索性赶夜路前进吧。

因着官道危机重重,他们选择的多半都是山间小路。

虽然月光明亮,可是这一路行来,依然是每一步都分外艰难。

尤其是很多野路上并没有桥,许多小河沟都必须要淌水才能过去。那些水底的鹅卵石上全都长满了水草,元蕾蕾和傻皇帝二人小心翼翼的互相搀扶,才勉强支撑着,不曾摔倒。

“还好,这段路过了,应该就没那么多小河沟了。”元蕾蕾使劲地拽着一截树枝,朝河岸上爬去。

“是啊……啊啊啊!”傻皇帝原本也跟元蕾蕾一样,拉着树枝往河岸上爬,谁知道那根树枝居然猛地“咔嚓”一声断了,他整个人竟是就这样结结实实的跌回了河里!

“陛下小心!”元蕾蕾急忙伸手去拉他,却见骤然落水的傻皇帝控制不住的,狠狠打了个大喷嚏!

元蕾蕾伸出去的手,不自觉地就狠狠一僵!

邪祟,每次都是在傻皇帝的一个喷嚏后出现。现在,他就要出现了!

元蕾蕾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将自己骤然滚烫的脸颊,赶紧的遮住!

“我自己能上来,你赶紧先爬上去,省的跟我一样又跌回水里了。”傻皇帝熟悉的带着温柔尾音的声音响起。

元蕾蕾怔怔地看着他。

这是……傻皇帝!不是邪祟!

这一声喷嚏之后,邪祟,没有回来!

傻皇帝没有要元蕾蕾的搀扶,而是自己又找了根粗壮些的枝条,攀爬上了河岸。

元蕾蕾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复杂。

可是,傻皇帝许是在落入河沟里的时候,受了点风寒,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他的喷嚏声,一个接着一个,竟然是没有断过。

每次,元蕾蕾的心,都随着他的喷嚏声,一次次高高地扬起。可是,又随着傻皇帝熟悉的语调,一次次的重新跌落下沉。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邪祟又在她面前装傻皇帝。可是,在细细观察后她可以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傻皇帝,并非是邪祟假扮的。

她的心绪,犹如有一只巨掌在其中拼命地翻搅一般,越来越沸腾,越来越难以宁静!

还好,随着天光的大亮,他们这一路赶路的行程也终于告一段落。找到了一处山泉边的荫蔽山洞后,累了一夜的傻皇帝终于沉沉睡去。可是元蕾蕾却是蜷缩着身子,怎么也无法入睡!

邪祟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犹如一座大山一般,重重地压在了元蕾蕾的心头,让她几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以往每次,邪祟都是会在傻皇帝的一声喷嚏之后,就立刻出现。可是这次,他没有。那么这一次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元蕾蕾竭尽全力的思考着昨天晚上在她彻底昏睡之前发生的一切……。

邪祟不肯听她的,独自逃生,而是悄悄潜伏起来,暴起杀了那个追兵,然后夺了马,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她逃生而去。

那一路上,有暴雨,有追兵,有箭矢……,甚至,还有分明就是个累赘的她……。

他到底是用尽了怎么样的力量,才在那九死一生的凶险之中,救下了她的?

虽然,看起来傻皇帝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可是也许他别的地方受了伤啊!元蕾蕾还记得,小时候,村中有农妇的独子受伤殒命。那农妇没几个月也随之逝去。她丈夫那时候请了不少大夫来给她看诊,大夫们却只说是心伤过度,救不回来了……。那时候元蕾蕾就知道,有时候,心上的伤,比身上的伤,更加致命。

难道,邪祟是在拼死救她的时候,心力交瘁,用尽了精神,所以意识才会彻底消散了吗?

邪祟……就这样,为了救她,无声无息地,就这样,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就好像,那些在荷叶上晶莹美丽的露珠,无论多美,一旦太阳升起来,露珠就会无声无息地被带走,消失在天地之间了……。难道,邪祟,他也是这样的吗?

元蕾蕾的心,狠狠地就是一痛!

邪祟,真的,彻底消散了。

为了她,他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

明明,她一直都在跟他作对。

明明,就算是这次,她用野花椒将他换过来,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来让傻皇帝顺利脱身而已。

他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他明明在出现的那一刻就足以将所有的来龙去脉彻底看透的,可是他却依然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

元蕾蕾甚至不知道,若是自己身处在他的位置上,是否能做出一样的选择。

那时候,只要丢下她独自逃生,那么邪祟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占据傻皇帝的身体,再没有人会霹雷将他驱除。若是以他的能力的话,就算是纠集起那些愿意拥护他的将军和百姓们,打回京城,重新登上那至高之处的御座,只怕也并非难事!

可是……他的选择居然是……留下来,用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只为了……救她!

元蕾蕾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那两枚圆溜溜的红果子还在。

她一直舍不得丢。那时候,她恨他骗她的时候,一道雷把他给霹了回去。那时候这两枚红果子,从他的掌心,咕噜噜的滚落了。她本来想丢下它们的,可是却不知道怎么的,居然鬼使神差地将这两枚果子捡了起来,收在了小荷包里。

元蕾蕾将这两枚果子的其中之一塞到了嘴里,她还记得,那时候邪祟对她说:“给你。这果子可甜了!”

元蕾蕾咀嚼着这枚果子,原本应该有的甜味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萦绕在唇齿间的,只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的……苦涩!

“邪祟!”元蕾蕾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翻涌的情绪,放声大哭!

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告诉自己,那个家伙是邪祟!那个家伙是来占据傻皇帝的身体的!不能相信他!

可是……在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时候,她的心,早已经改变。

她已经,喜欢上了那个邪祟!

可是为什么,她明白的这么迟呢?

他已经为了她,耗尽了全部的精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就好像是,阳光无声无息地带走了露珠,他也同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地虽然这么大,可是,她却再也无法找到他了!

仿佛,那些在夔河之上不曾射中她的箭雨,在这一刻,全都朝着她的胸膛,激射而来!可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元蕾蕾低下头去,只觉得自己的胸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洞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狂风,裹挟着无数的箭雨,从这窟窿之中,洞穿而过……

元蕾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人在她的心中居然占据了如此大的空间。而当他离开之后,他所留下的空洞,居然如此之大,大得,她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分量!

元蕾蕾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风筝,只要一阵最小的风,就能把她彻底刮起!

那个让她的生命里有了前所未有的重量的那个人……没有了!!!

一声低低的喷嚏声,在不远处响起。元蕾蕾并未在意,现在的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你在哭什么?”一个带着一点嫌弃的声音响起。

元蕾蕾的声音,猛地一噎。

“我还没死呢!”

元蕾蕾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在睡觉的傻皇帝利落的起了身,然后大喇喇地朝她伸手:“给我一个!”

“这是我的……果子。”元蕾蕾愣愣地说。

“不是我给你的吗?”傻皇帝反问。

元蕾蕾僵硬地伸出手,将手心里剩下的那枚红果子朝他递了过去。

傻皇帝接过果子,塞到了嘴里,随即他就嫌弃的皱起了眉头:“这也太酸了!难为你还能吃得下。”

这声音,这语调……还有,这果子,分明就是邪祟给我的!傻皇帝怎么会说是他给我的?!

不,这不是傻皇帝,这是邪祟!

刚才,她好像听到了喷嚏的声音?

“邪……邪祟?”元蕾蕾试探着开口。

“我说过,我叫凤九霄!不要总叫我邪祟!”凤九霄皱起眉头,抬手就一把重重点上了元蕾蕾的眉心!

元蕾蕾被他一指头点得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坐在地。可是,那从眉心传来的清清楚楚的温暖的感觉,却让她的心中,瞬息就被被欢喜彻底笼罩!

这是邪祟!没错,这就是邪祟凤九霄,这不是她在做梦,邪祟真的回来了!

他没有消失!

在几乎灭顶而来的狂喜之中,元蕾蕾赶紧举起袖子就使劲地将自己满脸的泪痕抹干净。

邪祟嫌弃地看着她:“你这哭哭啼啼,搞得像个小花猫的样子,真的是没法看啊!还不赶紧去洗洗!”

元蕾蕾咬牙故作镇定:“这果子放久了,真的是太酸了,我是被酸得哭出来的!”说话间,元蕾蕾就已经急忙朝河边跑去,一路上脚步踉跄,几次差点摔倒。

凤九霄望着她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边的笑容却是怎么也压抑不住。

什么被果子酸出了眼泪?你刚才,分明就是在思念我!

你可以忍住眼泪,你可以口是心非,可是你不知道吗?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光芒,是藏也藏不住的吗?你真的是个……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