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行至府门之前,树婆婆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望着季月年,道:“三皇爷的府邸规矩森严,入了府中之后,切记不要胡乱走动,待你的伤势痊愈之后,我便送你离开这里。”

季月年眯了眯眼睛,望着眼前的灰袍老妇,道:“这位婆婆,我观你气血雄浑,却内蕴腐朽;身手刚烈,却乏后继之力,想来应是有着内伤在身,可是如此么?”

树婆婆的面色沉了下来,寒声道:“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季月年轻声道:“若我所料不错,你应当是被蛇兽妖怪的妖气浸入体内,若是不能尽快将其驱除,待到其浸透骨髓之后,只怕婆婆你应是时日无多了。”

树婆婆神情阴鸷,死死地望着季月年,强大的武法气势散发而出,可是眼前白袍少年的面色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变化。

数息之后,树婆婆的神色竟是稍稍缓和了些许,散去了身周的气势,道:“且随我来。”

其带着季月年走上石阶,穿过一条长廊,转过两个石山花园,随后挥退了两侧的甲士侍卫,指着水池边缘的石凳,沉声道:“请坐。”

季月年轻拂袍袖,在石凳之上坐了下来,面上神情依旧极为沉静。

树婆婆在另一侧的石凳上落座,看向季月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季月年轻声道:“一个凡俗之人。”

树婆婆嗤笑一声,道:“我家小姐这些时日里心烦意乱,被你骗过去也便罢了,可你想要骗老妇人,却是早的很!那赵檐武功极为高强,却毫无反抗之力地惨死在妖怪口中,而你却能够在蛇兽妖怪的绞杀之下逃脱,怎么可能是一个寻常之人?”

季月年看了她一眼,道:“你乃是修了武法的武者,我到底是不是凡俗之人,对你而言不是一看便知么?”

树婆婆冷声道:“凡俗之人怎么可能看得出我受了内伤?”

季月年道:“如今你的五脏六腑都被蛇兽的妖气包裹,若无良方医治,决计活不过半月,我若是帮你治好这……”

其言未落,树婆婆便挥手打断,沉声道:“老妇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若是你要对我家小姐有所不利,却是打错了算盘!”

季月年有些失笑,摇头道:“姜氏公主的通脉丹我已是指望不上了,此时我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而已。我可以帮你驱散脏腑之间的妖气,而你只需告诉我,这云谷皇城之中哪里还有通脉丹的踪迹,我这便即刻转身离开此处,绝不停留。”

树婆婆目光微动,道:“原来你的目的一开始便是通脉丹!”

季月年敲了敲石桌,眸光之中隐约有着半透明的漩涡卷动,并未开口。

沉默半晌之后,树婆婆开口道:“你当真能够治好我的内伤?”

季月年微微颔首,道:“且伸出手掌。”

树婆婆的神情有些犹疑,沉吟片刻,还是在石桌之上伸出了手。

季月年伸袖探了探她的脉搏,心念动间,怀中的土地神令牌散发着浅白的微光,顷刻便将树婆婆脏腑之间的妖气驱散了去。

内伤既去,树婆婆只觉血气充盈,神清气爽。

“你竟然当真为我驱除了妖气!”

其面露喜色,蓦地站起身来,随心打出了两套掌法,拳掌之间烈风涌动,可谓是凌厉无比,使得水池之中的花草都晃动起来。

季月年神情平静,道:“该你了。”

树婆婆自觉恢复了武功,大喇喇地重新坐在了石凳之上,神情之间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忌惮,眼珠转动,随口道:“据我所知,云谷皇城之中的通脉丹极为稀少,除却我家小姐这一颗三皇爷所赐的通脉丹之外,便只余了大皇爷与祭司那里还有通脉丹的踪迹。”

其说话之间神情闪烁,显然对季月年这里有所隐藏。

季月年摇头笑了笑,道:“你这婆婆忒不实诚,我好心给你治伤续命,你却不仅谎话连篇,更是妄图祸水东引,实在是不当人子。”

树婆婆面色微变,心下只觉有些不妙,还欲再说些什么,眼前之景却是骤然模糊,随后其意识便完全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细碎的灰烬随风飘散,落入水池的花草之间,再无踪迹。

季月年在石凳之上站起身来,随意拂去了石桌之上残余的灰烬,抬首望着玉宴宫的方向,眸光之中的半透明旋涡旋转的愈加炽烈。

此道唤作“宿命”的神通极为可怕,能够直接幻象出宿命枷锁在冥冥之间镇压而下,使得生灵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其寿元顷刻便走到时光的尽头,神魂与真灵都会化作“命灰”尘埃。

“玉宴宫的这颗通脉丹,虽然名为姜霁月的嫁妆,可实质上却在那三皇爷手中,其手下有武者一百有余,以我如今的心绪之力,与其正面对敌还是有些勉强。”

沉默片刻,季月年紧了紧袖中的土地神令牌,却还是将其重新收入了怀中。

若是未到危机之时,季月年并不想动用这块能够镇压“心玄”修者的土地神令牌。

失魂道人乃是一个极为诡异的存在,其虽然给予了自己一块土地神令牌,可自己若是肆无忌惮地使用此物,便会在无形之中欠下此人一段因果,此事并非季月年所愿。

故而若不是万不得已,季月年并不欲在此处欠下太多因果。

因果启时不难,可若是到了偿还之时,便极有可能不是这般简单了。

正思忖之间,那雪袖蓝裙的少女走入花园,朝着季月年所在之处望了过来,道:“树婆婆去了何处?”

季月年伸袖指了指身旁的花草水池,并未开口。

姜霁月有些疑惑,走到近前,向着水池之中看了一看,随后转过身来,道:“方才树婆婆将你带入府中之后,到底去了哪里?”

季月年道:“她死了。”

姜霁月眼皮一跳,瞳孔微微收缩,随后便回过了神来,恼怒道:“你在这里说甚么胡话!”

季月年冷冷地望着雪袖蓝裙的少女,瞳孔之中的半透明旋涡缓缓旋转,观想幻化的“宿命”神通席卷而至,朝着蓝裙少女镇压而下。

轰!

随着一声传遍神魂深处的巨响,惊变突生!

下一刻,七彩虹光在虚无之间绽放而出,虚幻的宿命神通竟是直接崩溃开来!

神通被阻,季月年的面色变得愈加苍白,嘴角沁出了殷红的鲜血。

光影破碎,空间扭曲,待到再次睁开眼,身前之景已是天地倒转。模糊的景物渐渐清晰,季月年定了定神,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尽的灵云之海。

云海之上悬浮着许多巨石,有些巨石之上矗立着华美巍峨的宫阙,许多半透明的灵光玉阶将这些宫阙连在一处,当真是一处天阙盛景。

只不过这些景色虽然宏伟壮观,却都透着虚幻扭曲之感,彷佛只是幻化出来的景象,并非真实。

“你不能杀她。”

清冷的少女声音传入耳畔,季月年抬首望去,在一座巨石宫阙的边缘之处,静静地立着一道有些单薄的身影。

她的声音虽然好听,却无时无刻都在透露着无法形容的哀凄之感,似乎这世间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令她留恋之物。

其身着流光逸散的七彩霓裳羽衣,袍袖翻动之间,流霞玉带般的彩虹光晕伴随其身,美丽至极。

望见这少女身影的一刹那,季月年瞳孔骤然收缩,真灵深处竟是涌起了阵阵大恐怖之感!

“此女到底是何等生灵,在这命界之中,居然还有这等可怕的存在……”

心绪翻涌之间,季月年强自定了定神,并未开口。

那身着七彩羽衣的少女低垂着目光,隔着数座庞大的巨石宫阙俯视着季月年,道:“她是命界枷锁松动之后,在此间规则之下所诞生而出的第一个灵族生灵,你若是杀了她,便再也无法离开命界。”

季月年拱了拱手,道:“见过上仙。”

羽衣少女目光哀怜,轻声笑了笑,摇头道:“命锁之界有且只有一个仙,却并不是我。”

季月年略一沉默,察觉到此女似乎对于自己并无恶意,便开口道:“敢问上灵,所谓的灵族生灵与命界枷锁之间有何关联?”

羽衣少女道:“二者之间并无干系。”

季月年道:“那上灵方才为何言道,此女若陨,我便无法离开命界?”

羽衣少女的目光穿过灵云之海,望向了不知名的方向,道:“命界枷锁之所以松动,是因为久锁必分的天地至理,其来源乃是命界界源的颤动,这也是你能够穿过命界的星河界壁之故。可是命界的宿命却是凌驾于此界天理之上,待到界源颤动结束,宿命察觉到了枷锁松动,命界定然会迎来宿命更加可怕的镇压,到了那时,不仅命锁会被再次加固,就连你这所谓的界外生灵,在命界的星河界壁之前都只能闭目待死了。”

季月年虽然自恃是真界生灵,寻常之时能够穿越星河界壁,不过却也不愿亲自去尝试加固之后的命锁界壁,闻听此言,神情不禁变得愈加晦暗。

那羽衣少女在灵云之海上收回目光,望向季月年,轻声道:“那姜氏公主与我乃是同族,更是宿命枷锁松动之时所诞生的生灵,我不忍心见她死在命界之中,你若是能够答应我带着她一起离开此界,我便放你回到仙栖樱谷,否则你便留在这里,等待寿元的终结罢。”

季月年眸光微冷,这才知晓了羽衣少女方才的话中之意。

姜霁月与命界枷锁之间确实无甚干系,只不过这羽衣少女却是用此事来威胁自己,自己若是不应,便会被困在这不知名之处,最后的结果便是永远都无法离开命锁之界。

心念流转之间,季月年催动心绪玄力,试图找到此处灵云之海的破绽所在,可却始终都一无所获,其心底深处不禁涌起了些许阴霾。

“上灵,此事我应下了,”数息之后,季月年抬起头来,神情冷漠,“不过上灵须得知晓,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至于她最终能不能穿过界壁,却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事。”

那羽衣少女神情惆怅,道:“这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使其穿过星河界壁。”

顿了一顿,羽衣少女又道,“她是一只极为罕见的太玄灵蝶,即便在太玄灵界的灵族之中,也算得上是稀少无比的珍贵种族,若是你能与她朝夕相处,定然获益颇多。”

季月年沉默片刻,并未回应此事,而是话锋一转,道:“冒昧询问上灵一句,我听闻命界生灵寿不过百,无法修行,可上灵为何却能够超脱于外?”

羽衣少女低垂着目光望着季月年,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季月年轻声道:“修行不只是求道,亦是求真,难道上灵连这点都堪不破么?”

羽衣少女怔了怔,重新打量了一番季月年,失神片刻,道:“实话说来,若是当真比起修行,或许我远远不如你。我之所以能够有如今的修业,不过是一场机缘巧合,只是这种没有尽头的等待,我却是早已疲倦了。”

季月年的目光之中隐约有着锋芒逸散,抬首望向那羽衣少女,道:“不知上灵在等待什么,命界枷锁的再次加固么?”

羽衣少女的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你所言倒也无差,若是当真能够在命界枷锁再次合紧之时,见上他一眼,即便是舍了这不死不灭的囚徒之身,也足够了。”

此言落罢,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被套了许多话出去,却也不甚在意,只是不再继续开口,怔怔地望着灵云之海的尽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月年神情晦暗,心神翻涌之时,眼前的景象寸寸破碎,转瞬之间,已是回到了府邸花园之中。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仍是那雪袖蓝裙的少女。

微风渐过,拂起了少女的发丝,她眨着眼睛望向季月年,道:“你没事罢?”

季月年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

姜霁月低声道:“方才我寻不到树婆婆,心下有些焦急,故而语气冲了些,竟是嚇的你昏迷了过去,望你莫要在意。”

季月年望着茫然无知的姜霁月,心中对那神秘的羽衣少女隐约有些无言,道:“你当真不知晓自己的来历么?”

姜霁月怔了怔,道:“此言何意?”

季月年摇了摇头,并未停留,而是径直转身走出了花园。

其根本懒得在这里多费唇舌,有着与失魂道人的赌约存在,自己只需在命运枷锁再次加固之前随其找到界壁薄弱之处,藉由真界生灵的身份穿行出去便可。

至于恢复腿骨经脉所需的通脉丹,经过方才与羽衣少女的一番对话,季月年这里已经想到了新的解决办法。

“如今唯一所虑之事,便是此女会不会再次现身阻拦于我,不过其既然要使得姜氏公主离开命界,定然会前来点化其神智,待这姜氏公主知晓自己的来历之后,我再来将其带走便可,如此一来,也不算违了约定。”

想到这里,季月年再不停留,径直出了府邸,拄着拐杖朝着云谷皇城之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