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孝原是踩着秋天的脚步回到家乡的,家乡重庆的晚秋倒冷不热。阴云天,他没有穿军服,穿的麦尔登中山装,这粗纺呢面料的服装平整挺实有弹性,使高个头的敦实的他越发地挺拔。

他挺胸朝前面的“精神堡垒”走。

几个月前,汉奸窦世达部那不讲信义的冷枪子弹钻进了他的胸膛,为他取出那颗三八大盖子弹的军医官是华西协和大学毕业的,技术高超,说幸好没有伤到要命处,子弹若再偏一点儿就会穿破心脏。再次大难不死的他受到集团军总司令冯治安将军的严厉批评,说他一个团指挥官竟然拿个人的性命去赌博去冒险,丢了命谁来指挥部队?他狼脸拖长,委屈不服却还得认错,报告司令,您一直严令担任要职的属下不得擅离岗位的,卑职知错了,听凭司令处罚。冯司令乜他说,处罚,撤你的职脱你的军装都是轻的,哼!他心里打怵。冯司令喝茶,走动几步,说,你呢,是想利用老关系去策反窦世达,动机嘛,还是好的,这次就饶了你,下不为例。他舒口气,是呢,窦世达是他自小就喜爱敬重的良师,是涂姐的男人,是他舍命也想挽救的姐夫,他不希望他成为汉奸成为历史的罪人。他这么想时,冯司令踱步到他跟前,宁孝原听令,我命令你回老家去疗伤,军医说,你吵闹着非要出院,说你那伤还没有好完。确实是他闹着出院的,可他觉得伤口已无大碍,莫非是冯司令要把他赶出战斗部队?拍胸脯说,报告司令,卑职的伤已经全好了,卑职要继续在前线跟您战斗,打败小日本鬼子!冯司令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话。他便眉开眼笑,谢谢司令关爱!冯司令给他说的是嘉奖他半个月假期,回老家去看望太太。他还没有太太,倪红只算是相好。集团军总部有个高官的女儿是机要处的,一心要嫁给他,他不情愿又不想得罪那高官,就编谎话说他在荣昌老家已经有了结发夫人。他倒是急于返渝与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赵雯会面。他让哲弘老弟转交给赵雯的信起了作用,赵雯与他保持了书信来往。嘿嘿,毛庚朋友袁哲弘这家伙还要得。

“No matter whether the ending is perfect or not, you cannot disappear from my world.”

他给赵雯写的是英文信,意思是“我的世界不允许你的消失,不管结局是否完美”,落名Xiaoyuan Ning。信址写的中文:第三十三集团军总部转独立团宁孝原团长收。确实是有卖弄之意。在前线盼待赵雯来信的他度日如年,不想,他很快收到了从集团军总部转来的她的回信:

“You will have it if it belongs to you, whereas you don't kvetch for it if it doesn't appear in your life.”

跟他一样,也是英文,意思是:“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初看失望,细看兴奋,人家并无拒绝之意。之后,两人开始了书信往来,都中英文夹杂,用毛笔或用钢笔书写。他称呼她赵小姐,她称呼他宁团长。参谋长蔡安平那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转给他信时说,这女人的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他说,安平兄,你咋知道是女人?蔡安平反问,难道是男人?他笑,参谋长火眼金睛。蔡安平说,字如其人,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这字婉转如婀娜窈窕之美人儿,春风拂面繁花来也。他满心高兴,安平兄有文采,你老弟高见!他与赵雯往来的信件多了,蔡安平伸拇指说,好事情,战地情书,为兄等待早日喝你俩的喜酒。他便哈哈大笑。

他与赵雯往来的书信,开先是相互问候,赵雯很关心前线的战局,说她是记者,希望他利用战斗间隙写信细说。他都照办,只是军队的机密没有说。赵雯的信里也关心前线官兵的安危,特地叮嘱他这个大英雄千万要注意保护自己,莫要做无谓的牺牲。他感动,急不可耐直奔主题向她求婚。这封信发出后,两月不见回信,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太心急,看来,她是不情愿。他不放弃,又写了信去,言辞之恳切他自认为可以感天动地。那天,参谋长蔡安平到他的营帐来,要他拿酒喝。他说心情不好,不想喝。蔡安平就从上衣兜里取出封信来,他伸手去夺,蔡安平迅速放入衣兜里。他赶紧寻出瓶茅台酒来,叫曹钢蛋买来卤菜,热情招待蔡安平。酒菜下肚,蔡安平才掏出信给他。熟悉的字体,他将信放入衣兜,让这幸福或是痛苦的时刻来得慢一些。你咋不看信,这不是你的性格。蔡安平盯着他说。他与蔡安平碰杯,你说的,战地情书嘛,也就是那些老话,喝酒喝酒。

晚上,他躺到行军**,慢慢拆信,心跳剧烈。信不长,看信后,他既无幸福感亦无痛苦感。这封信写的中文,称呼从宁团长改为了宁兄:

“宁兄勋鉴:出差回来,见到你的来信。欣赏你的直言不讳,军人的性格。我说过,我崇拜你这个大英雄,真的。有个疑问,我晓得你有个倪红,她应该是个好姑娘。有个问题,我们能活到战争结束吗?书不尽意。秋祺。赵雯。1943年中秋日。”

她称呼我宁兄,亲近了;勋鉴,这是对有功绩者的称谓,当然,老子是有功绩的,却缺少了些温情,用爱鉴是苛求她了,倘用惠鉴就好;纸包不住火,倪红的事情她迟早会知道,自己也打算要给她明说的,虽感突然却并不心惊;战火纷飞的岁月,前线有不断的大仗小仗,后方有敌机的突袭轰炸,谁也不知能否活到战争结束,她问的是大实话;她回信的日期正逢中秋月圆时,吉利之日呢!

他掏出泥鳅般的黑壳金星钢笔回信。

部队随时转战,住宿房院有文案时他用毛笔挥毫,住宿营帐则用钢笔方便。抬头写的赵雯惠鉴,说了打日本鬼子打黄卫军的事情,这是她喜欢的,投其所好嘛。之后,开门见山回答赵雯对倪红的疑问,半点也不隐瞒;对于她提的问题,他挥笔写了“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我俩都能活到战争结束”,落名孝原。写完,他也不改,让勤务兵即刻寄出。

他收到了赵雯的回信,说他这人还老实,说她愿意跟老实人交往,盼他早日凯旋。

天意呢,他收到她这回信没多久,冯司令就给了他回重庆的机会。他好高兴,冯司令耶,您硬是瞌睡来了遇到个枕头啊,哈哈!回去就可以见到我心爱的赵雯了,当然,还要去那吊脚屋,也好想倪红。想到倪红,心里愧疚,她会吵闹的,得给她赔不是,自己有错。

宁孝原走进了都邮街,他穿那黑白相间的牛皮皮鞋踩在石子马路上嘎吱吱响,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个穿蓝底白花丝绸长衫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他撞了对方,对方反倒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哥儿。”别扭的重庆话。

“斯特恩,我们又见面了!”他哈哈笑。

斯特恩二十多岁,是个犹太人,嗨了重庆袍哥:“哈,宁团长,我两个袍泽兄弟又见面了!”

两人相拥,说不完的话。

他穿的这牛皮皮鞋还是斯特恩送给他的呢。

他是从武汉乘民生公司的“民众”轮返渝的,船到宜昌不走了,要换乘小吨位的轮船。西迁的官员、商贾、伤兵、难民、难童好多,他是找关系花高价才买到可过三峡的“民生”轮的船票的,可“民生”轮临近涪陵县时抛锚了,不知啥时候能够修好。心情急切的他就提了牛皮箱赶夜路,不过是几十里河湾路,到了涪陵码头就可以找到船的。河湾路时而临江时而翻山,夜色昏暗,不时有鸟兽怪叫,令人毛骨悚然。他摸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壮胆。过一片密林时,嗖嗖声响,林间串出七八个围头巾持棍棒的汉子,领首的汉子喝叫他留下买路钱。妈的,遇棒老二了,铁血战场打拼的他迅速掏枪,不想身后有人,夺了他那手枪。领首的汉子喝骂:

“妈的,龟儿子不老实,捶!”

几个汉子乱棍齐下,赤手空拳的他被打晕,醒来发现,他那皮箱、手枪、身上的军装都被抢走了。就剩下了内衣裤。军装里的证件、钱币和那瑞士小三针怀表都没有了。时值黎明,有亮物,是散落在地的几张法币,不知是棒老二有意留给他的还是仓皇离开时遗落的,他赶紧拾起紧捏手中。四下里空无一人,还算幸运,他只是被打晕了,头上起了包,身上有瘀血。他艰难地起身走,半山腰处有户茅屋农户。狗儿的叫唤声惊醒了屋里的人,是一对衣襟褴褛的老年夫妇,听他说后同情地摇头叹气。他用手中法币换了件破旧的长衫穿上,换了两个红苕填肚子。法币也就没有了。恼火的是,他那军靴也被抢走了,光脚板走路脚痛,走走停停,太阳一竿子高了,才走进了清溪镇。

此镇离涪陵城还有二十多里路,有涪陵沿江四大古镇之美称,镇上的商铺不少。得要买双鞋子,就进了一家杂货店,刚进门就被店主呵斥:

“狗日的叫花儿,又来了,滚出去!”

公子哥儿大军官的他从没有被人如此呵斥过,瞠目要骂人又忍了,此一时彼一时,强笑说:“老板,我来赊双鞋子,最便宜的,四十二码。我遭棒老二抢了,我一到涪陵就取钱来给你。”他父亲的银行在涪陵设有分行。

“说得撇脱,想来混拿!”店主瞪眼说。

“真的,我加倍给你钱,给十倍!”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怒道:“你娃的鬼花招老子晓得,找打的瘟丧,滚出去!”

两个伙计推他出门。

这时候,穿油垢便西服的斯特恩进店来,问明情由,掏钱为他买了店里最贵的黑白相间的牛皮皮鞋,笑说:

“你穿上这皮鞋就白道黑道两道通吃了。”

斯特恩不仅为他买了皮鞋,还请他进馆子吃火锅。他道谢。

斯特恩说:“你是国军军官,在前线抗击日寇,是国际反法西斯同盟的有功之人,不是你谢我,是我要谢你,谢谢你们重庆人热心收留了我。再说了,你我都嗨了袍哥,是袍泽兄弟,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摆谈中,他才知道,斯特恩是避难来陪都重庆的犹太人。他经人帮助逃出了德国,先乘火车经莫斯科到阿拉木图,由阿拉木图飞乌鲁木齐,再转飞兰州、成都、重庆。费用是一家犹太人救援机构提供的。

“恁么远啊!”他吃惊。

“这条路线是欧洲到中国最短最快的了,那些外交官、商人都走这条路线。我能飞到重庆,是会说德语的机长网开一面,侥幸混得了机票。”

“你遇见了好人。”

“是的。”斯特恩说,眼圈发湿,“德国纳粹不是人,用绳子捆住我父亲的阴茎,强迫灌水,不许屙尿,活活痛死了。我母亲也惨死在了纳粹的集中营里。”

“法西斯暴行!你咋没有被抓?”

“我也被抓了的,好在当时德国的不少法官是希特勒执政前任命的,司法部头头弗兰茨·居特纳就不是纳粹党人,他的助手多纳尔尼是反纳粹的。那时,德国的司法部与盖世太保是双轨制,司法部的刑事警察放了一些犹太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德国也有好人。”他说。

“是。”斯特恩点头,感叹说,“好人,重庆的好人多。我刚一到这里就遇到日本飞机轰炸,街上的人惊惶地喊挂球了,挂球了,第二盏红灯笼升起来了,四散躲避。我不知道去哪里躲避,是个老人拉我躲进了防空洞的。”

“重庆的防空洞多。”

“你们重庆的袍泽兄弟很仗义,想方设法帮助我开办了‘斯特恩公司’。”

“你的名字取名的公司?”

“嗯,‘斯特恩’是你们中文‘星辰’的意思。”

“星辰好,繁星满天,生意兴隆。都卖些啥子?”

“猪鬃、皮毛、山药,你们这里的土特产,好销。”

“你精灵,犹太人精灵……”

斯特恩是精灵,自驾了道奇车四处做生意,搭了他回重庆。车到半路没油了。他好着急。斯特恩说,莫急,你们说的,车到山前自有路。叫他看着车,快步朝前面的乡场走。约莫一个小时,斯特恩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挑担子的农民,挑的两个老重的土坛子。斯特恩说,是在前面乡场餐馆里买的两坛老白干酒。将两坛白酒倒进油箱里,取出后备箱备用的破棉絮,浸白酒包到汽化器上,用打火机点燃加热,“嗡,嗡嗡,轰轰……”汽车发动了。斯特恩笑说,战时的汽油金贵,不是说滴油滴血么,我这还节省了汽油。

途中,每隔二三十公里,斯特恩就停下车,把油箱盖打开,说是释放没蒸发的冷凝水。会开车的宁孝原从没听说过用白酒做燃料开车,斯特恩硬是用这白酒把汽车开回了重庆,自豪说,不是头一回了,我用老白干酒开车,得到了袍哥龙头大爷的夸奖呢。

斯特恩要去卸货,他想早些见到赵雯,两人留下信址、电话,拱手告别,都说是后会有期。他留的是他父亲那宁公馆的地址和电话。

他没有去倪红那吊脚楼屋,去的宁公馆,疲惫的他洗漱吃饱喝足美睡,去见赵雯得要精神些。他睡得太死,三餐饭一起吃,边吃饭边跟母亲说话,母亲慈爱的眼里包满眼泪。父亲的脸色大不一样。赵雯的信上给他说过,她与他通信之事她父亲晓得,她父亲赵工自然会给他父亲过话。吃完饭,他一抹嘴,说要出去一趟。父亲问他去哪里。他说去赵雯家。父亲说快去。

运气不好,赵雯一家人都不在。他就朝“精神堡垒”走,等会儿再去赵雯家,就遇见了斯特恩。

宁孝原与斯特恩说笑着走,他要还斯特恩的皮鞋钱,斯特恩说宁兄你小看人。他说,好吧,容当后报。

西斜的秋阳在厚云里,渗出来灰白色的亮光。没有那碑了,“精神堡垒”所在那基座上竖有根高高的旗杆。

斯特恩看旗杆:“这碑先天就不足,战时的建筑,经不得风吹雨淋,日本飞机又连番轰炸震动冲击,修过的,还是不到两年就垮了。说是政府没有经费重建,就立了这根旗杆来代替,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呼‘精神堡垒’。”

宁孝原遗憾摇头:“可惜了!”想起当年他与赵工的交谈,木质的,稳不稳实啊?赵工说,钱少,只能这样。唉,还真是垮了。想起他在碑前对倪红发的誓言,心里愧疚,自我安慰,这碑都没了,我那誓言还算数?倪红,人心难免无邪,原谅我。我见了赵雯后,不论结果如何都要来看你。

蓬头垢面衣襟褴褛的疯子老叫花儿摇晃走过,他手里拿着个肮脏的青花瓷碗,嘴里念念有词:“碑垮了,碑没垮,垮不垮都在……”宁孝原喊:“疯子,等到,给你钱。”老叫花儿转身伸手。宁孝原给了他一块银元。老叫花儿收了银元走:“发财啰……”

“宁兄心善。”斯特恩说。

“跟别个学的,买个心安。”宁孝原说,内疚于倪红。

斯特恩笑,想到什么:“嗯,很不错的黄昏,我们为啥不去喝杯咖啡?走,我请客,去‘心心咖啡厅’。”

“心心咖啡厅”不远,就在“精神堡垒”前面的会仙桥,举目可见。

天色暗了些,“心心咖啡厅”的霓虹灯亮了,闪闪烁烁。在前线时,宁孝原就听说有个姓田的老板开了这家咖啡店。重庆的茶馆、酒馆、饭馆、鸦片馆多,咖啡店却稀见。说是那田老板在美军招待所当过领班,会煮咖啡,会些应酬的英语。说是不仅卖咖啡,还卖牛奶、红茶、可可和西式点心。他有些饿了,就随了斯特恩走,先去坐一阵再去赵雯家,她晚上会在家的。

他与斯特恩朝“心心咖啡厅”走,听见里面传出来《何日君再来》的歌声,缠缠绵绵,柔肠断肚。

咖啡店门廊里有穿短裙的漂亮女招待恭迎。厅内灯光柔媚,内饰雅致,一律的小茶几、条丝靠背椅,有矮屏风隔成雅座。厢与厢相连,座与座相通。食客、情侣穿着各异,还有美国军人。没有茶馆里那么闹哄,人们品咖啡品氛围。他以为是亮臂露腿的歌女在唱歌,却是留声机里播放的歌曲。打领结的男招待彬彬有礼带他俩寻座,斯特恩说坐大厅,大厅热闹。二人落座,斯特恩要了两杯煮咖啡和点心。他衣兜里有钱了,要付钱,斯特恩不要他付钱,说是下次他请。斯特恩喝咖啡是享受,他却觉得没有重庆的沱茶好喝。

这时候,走来一个女人,有点面熟,她梳男士大包头,穿银灰色雪花呢西服,打蓝白相间花领带,穿文皮尖头男式皮鞋,牵条怪模怪样的哈叭狗。她寻了他俩的邻桌坐下,从白铜镶金烟盒里取出根“大炮台”香烟,用镀银的打火机点火抽烟,喷吐烟圈。宁孝原就起了烟瘾,掏出“国军牌”香烟,捏燃铜壳打火机点火抽烟。他知道斯特恩不抽烟。灯光下,那女人白净的脸上有少许麻子点儿。想起来了,她是孔二小姐,中国银行总裁孔祥熙的二姑娘,蒋委员长的姨侄女,在酒席桌上见过的。他对斯特恩低声说。斯特恩笑:“我晓得她,有性格,她常来这里喝咖啡。”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挺胸走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端了咖啡、点心,恭敬地放到孔二小姐身前的桌子上。孔二小姐从玲珑小包里掏钱付钱。

斯特恩对宁孝原说:“这就是咖啡店的田老板。”

宁孝原说:“官家屋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老板亲自侍候。”

斯特恩说:“你要是穿上佩军衔的军装,田老板也会亲自侍候你。”

“心心咖啡厅”的霓虹灯亮了,闪闪烁烁。在前线时,宁孝原就听说有个姓田的老板开了这家咖啡店。重庆的茶馆、酒馆、饭馆、鸦片馆多,咖啡店却稀见。说是那田老板在美军招待所当过领班,会煮咖啡,会些应酬的英语。说是不仅卖咖啡,还卖牛奶、红茶、可可和西式点心。

宁孝原笑:“也许吧。”喝苦涩的咖啡,锁眉头,“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准吃茶只许喝白开水。”

斯特恩挑眉说:“可你们委员长并没有说不许喝咖啡,据我所知,你们不少军政官员都有咖啡瘾,对这‘心心咖啡厅’可谓是心心相印。”

他俩说时,田老板过来跟斯特恩打招呼:“啊,斯特恩先生,您又来照顾我的生意了!”

斯特恩颔首笑,介绍宁孝原。

田老板拱手:“失敬失敬,不晓得宁团长大驾光临,您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今天我请客!”

宁孝原笑说:“谢谢田老板,你的心意我领了,今天是我袍泽兄弟斯特恩请客。”

“呵呵,那我就得便宜了。”田老板笑道,“你们请便,我就不打扰了。”各自忙去。

斯特恩目送田老板走去:“他生意好,麻烦事也多。这捐那税不说,宪兵、警察、丘八、便衣,这个去了那个来,吃了不给钱。”

“妈的,哪里都有这种人。”

“田老板就拿钱求人,去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警察局活动。花了不少的钱,事儿没有办成,生意反倒好了。”

“为啥?”

“那些得了他钱的人,虽没有帮他办成事,却为他传了名。这咖啡店不但老百姓晓得,重庆城各界的达官显贵都晓得了,来的人好多……”

生意确实好,此时的大厅已经爆满。

过来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见孔二小姐身边有空位,就坐下,掏钱要了杯咖啡。宁孝原又觉面熟,想起来,在报纸上见过。对斯特恩低声说:“你说得对,要员都来,你看,警察局的徐局长来了。”斯特恩看徐局长:“他穿便装来,还是怕影响,他没吃白食。”宁孝原点头:“他是局长噻。”徐局长喝咖啡,掏出“大前门”烟,没有带火,就拿了孔二小姐放在茶几上的镀银打火机,捏不燃。孔二小姐取过打火机,手指轻轻一弹,打火机燃了。徐局长叼着烟伸头去接火,“啪!”孔二小姐伸出细短的五指扇了他一耳光。徐局长生怒。田老板快步赶来,招呼徐局长,对徐局长介绍了孔二小姐。徐局长摸脸说:“不想这里面还有蚊子……”

斯特恩捂嘴笑:“她扇他一耳光,他说是有蚊子,哈哈……”

宁孝原哑笑,见一个女人朝咖啡店外走,赶紧起身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