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整个黑话,无论是四百年前的还是今天的黑话,都渗透了晦涩的象征精神,那些词时而神态忧郁,时而面目狰狞。从中我们能感到,当年那些乞丐在奇迹宫打纸牌时愤怒而忧伤的情绪。纸牌是他们独创的,有几副保存至今。例如那张梅花八画了一棵大树,有八大片梅花瓣叶,树脚下,三只野兔抬着叉了一个猎人的铁叉在火堆上烧烤,树后还有一堆火,上面吊着的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露出狗头。纸牌画上火烧走私者和伪币制造者,这种报复方式比什么都更阴森可怕。在黑话王国里,思想无论采取什么不同形式,即使唱歌,即使嘲笑,即使威胁,也无不具有这种无可奈何的颓丧特点。所有歌曲都低声下气,悲悲切切,往往催人泪下。其中有些曲调收集保存下来了。强人匪类称为“可怜的强人匪类”,总像要躲藏的野兔,要逃窜的老鼠,要惊飞的鸟儿;刚要抱怨,便又克制住,转为叹息。我们就听到这样一句哀吟:“我真不明白,人类的父亲,上帝,怎么能这样折磨他的子孙,怎么能听他们呼号而不痛苦呢?”[43]穷苦人每当有工夫思考,在法律面前总矮半截,在社会面前也总心虚气短,总是五体投地哀求,转而乞怜,让人感到他自知理亏。

约莫上个世纪中叶,情况就变了。牢狱的歌曲,盗匪唱的老调,可以说摆出一种放肆而欢快的姿态。拉黑夫拉曲,取代了哀怨的摩吕雷曲。18世纪那些桨帆船歌曲、苦役场和监狱歌曲,几乎都有一种类似的疯狂喜悦,听到这样尖厉跳跃的叠歌,就好像闪着磷光,是由吹木笛的鬼火扔在森林里的:

密尔拉把臂,苏尔拉把抱,

密尔力查洞,乐蹦乐摆特,

苏尔拉把臂,密尔拉把抱,

密尔力查洞,乐蹦又乐抱。

在地窖或密林里掐死人的时候,就要唱这种歌。

症状严重。这些悲苦阶级的右老忧伤,到了18世纪就消解了。他们开始笑了,开始嘲笑上帝和国王。举路易十五来说,他们管这位法兰西国王叫“庞丹侯爵”[44]。他们几乎快活起来。一道微光从这些悲惨的人中间透出来,就好像他们良心上没有重负了。生活在黑暗中的这些凄苦的氏族,不仅在行动上有视死如归的胆量,而且在精神上也有了无所顾忌的胆量。这表明他们丧失了罪恶感,感觉从一些思想家和空想家那里,得到某种说不清的不自觉的支持。这也表明偷盗和抢劫的行径进入某些学说和诡辩术的论题,略减一点儿本身的丑恶,却给那些诡辩术和学说增加不少丑恶。这还表明,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排遣,那么不久就会猛烈地爆发出来。

稍停一下。我们在此指控谁呢?18世纪吗?它的哲学吗?18世纪的事业是健康的,也是好的。以狄德罗为首的百科全书派、以杜尔哥为首的重农学派、以伏尔泰为首的哲学家,以及以卢梭为首的空想主义者,组成了四支神圣大军。人类长足地走向光明,应当归功于他们。他们是人类走向进步的四个主要目标的四路先锋:狄德罗趋向美,杜尔哥趋向功利,伏尔泰趋向真理,卢梭趋向正义。然而,这些哲学家的旁边和下面,还有诡辩派,那是混杂在香花中的毒草,原始林中的毒芹。一方面,刽子手在法院的主楼梯上,焚毁那个世纪宣扬解放的伟大书籍;另一方面,今天被遗忘的一些作家得到国王的特许,发表莫名其妙的作品,具有特殊的破坏性,供穷苦人如饥似渴地阅读。说来也怪,这类作品有些还受一位王爷的保护,收藏在“秘密图书馆”里。这些情况深奥隐晦,又鲜为人知,在浮面上是看不到的。一个事实的危险性,往往就在于鲜为人知,鲜为人知,是因为发生在地下暗处。所有这些作家,在民众之间挖掘最有害的地道的一个,也许要算雷斯蒂夫·德·拉勃列东[45]。

这种作用波及全欧洲,在德国所造成的危害,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严重。在德国,由席勒在他的名剧《海盗》中概括的那个时期,偷盗和抢劫的行为充当起抗议的角色,反对财产和劳动,并且吸收某些最简单的、似是而非的思想,用这些表面正确实则荒谬的思想包装起来,几乎不露痕迹,取一个抽象的名称,进入理论范畴,以这种方式在厚道的劳苦大众之中广为传播,甚至瞒过不慎配制这种混合剂的化学家,甚至瞒过接受这种东西的民众。这种情况每次发生都带来很严重的结果。苦难孕育愤怒。富贵阶级盲目乐观,高枕无忧,总之闭上眼睛,而穷苦阶级却接触在角落里梦想的忧伤或险恶的意识,点燃仇恨的火把,开始审视社会。仇恨一开始审视,那确实可怕!

如果时逢多事之秋,就要发生从前所谓的雅克团那样的大动乱,比起这种大动乱,纯政治性的动**不过是儿戏,那已不是受压迫者反对压迫者的斗争,而是困穷反对殷富的暴动。那样就会同归于尽。

雅克团是民众的大地震。

将近18世纪末,这种危险在欧洲也许迫在眉睫,却被法国革命这一惊天动地的义举阻断了。

法国革命无非是用利剑武装起来的理想,它挺立,猛然一击,既关闭了恶门又打开了善门。

法国革命排除了问题,宣布了真理,驱散了疫气,净化了世纪,给人民加冕了。

可以说,法国革命再次创造了人类,赋予人类以第二颗灵魂,即人权。

19世纪继承并利用其成果,到了今天,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社会灾难,根本不会发生了。只有瞎子才会惊呼大难临头!只有傻子才会惶惶不可终日,革命是预防雅克团的疫苗。

幸而爆发这场革命,社会状况才有所改观。我们的血液清除了封建君主制的病毒,我们的肌体也排掉了中世纪。当今时代,再也不会天下汹汹、麋沸蚁动了,再也听不到脚下滚滚的暗流,再也见不到文明表层鼹鼠地道突起的踪迹,再也见不到地面龟裂,岩穴顶端洞开,突然探出妖魔鬼怪的脑袋。

革命观就是一种道德观。人权感一经发扬,就能发扬义务感。全民的法律,就是自由:根据罗伯斯庇尔令人叹服的定义:自由止于他人自由的起始。自从1789年以来,全体人民以崇高化的个体成长壮大。穷人无不因为有了人权而有了理智;快要饿死的人也怀有对法兰西的忠诚:公民的尊严是内心的盔甲;谁有自由,谁就审慎;谁有选举权,谁就是统治者。由此而产生拒腐蚀性,因此而窒息利欲贪心,面对**,人的眼睛就要英勇地垂下去。革命的净化作用成效极佳,例如7月14日,例如8月10日,一朝解放,就再也没有贱民了。陡然感悟而变得伟大的群众,第一声呼喊就是:处死盗贼!进步是体面者,理想和绝对真理不容鸡鸣狗盗的勾当。1848年,运载土伊勒里宫财宝的那些货车,是由什么人押送的呢?是由圣安托万城郊区那些捡破烂儿的人押送的。破烂却给财宝当警卫。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有了品德就焕发光彩。货车上的箱子有些没有关严,有的甚至半敞着口,在许多金光耀眼的珠宝匣中间,有那顶古老的法兰西王冠,王冠镶满钻石,额头那颗代表王权和摄政的红宝石价值三千万。他们赤着脚,守卫着那顶王冠。

可见,再也不会有雅克团了。我为那些机灵人深表遗憾,往昔的恐惧也就是最后一次起点作用,此后就退出政治舞台了。吓人的红发鬼的大弹簧断了,现在已经众所周知,吓人的玩意儿再也吓唬不了人了。鸟儿同稻草人已经混熟,稻草人上的鸟粪生了虫子,市民都当作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