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弗洛什走后,紧接着又发生一个凶暴的事件,不啻一种骇人的壮举,这里若是略去不谈,那么,我们所描绘的悲壮画卷就不完整,而读者看不到准确真实的凸起部分,也就无法认识革命在**奋力中分娩的社会阵痛的伟大时刻。
大家知道,聚众举事就像滚雪球,形形色色的人都卷进去,他们彼此并不询问各自的来历。安灼拉、公白飞和库费拉克率队沿途吸收的行人中,有一个醉汉模样的野蛮人。他身穿肩头磨破了的搬运工装,说话粗声大气,手舞足蹈,名字或绰号叫勒·卡布克,而自称认识他的人也根本不了解他。他同几个人将一张餐桌搬出酒楼,坐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或者佯装醉态。这个勒·卡布克一边向同他比试的人劝酒,一边好像若有所思,凝望在街垒里端对着圣德尼街的那幢俯瞰整条街的六层楼,他忽然嚷道:“伙计们,你们知道吗?应当从那楼里往外射击。如果我们在楼内守住窗口,有人若能从街上前进一步,那才活见鬼呢!”
“对,可是楼门关了。”其中一个喝酒的人说道。
“去敲门!”
“不会给开门的。”
“那就把门砸开!”
勒·卡布克跑到楼门前,拉起大门锤就敲了一下。楼门没有开。他又敲了一下。还是没人应声。敲了第三下。仍然没有一点声响。
“楼里有人吗?”勒·卡布克喊道。
没有一点动静。
于是,他操起一杆步枪,开始用枪托砸门。这扇古老的拱形门通道又窄又矮,全是橡木的,用铁件加固,里侧还包了一层铁片,非常结实,名副其实是一道城堡门。枪托的撞击,震动整个楼房,却动摇不了这扇门。
然而,很可能惊动了楼里的居民,只见四楼一扇小方窗终于有了亮光,并且打开,探出一支蜡烛和一个脑袋,那人花白头发,满脸惊愕惶怖,他正是门房。
撞击门的人停下来。
“先生们,”门房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开门!”勒·卡布克说道。
“先生们,不能开。”
“要你开就得开!”
“不成啊,先生们!”
勒·卡布克举起步枪,瞄准门房;不过,他站在下面,周围一片漆黑,门房根本没有看见。
“到底开不开?”
“不行,先生们。”
“你说不行?”
“我说不行,我的好……”
门房这句话还未说完,枪就响了,子弹从他下巴打进去,穿过喉头,从后颈出去。老人一声未吭就倒下了,蜡烛也掉落熄灭了,只见窗沿上耷拉着一个不动的头和一缕升上屋顶的白烟。
“找死!”勒·卡布克说着,将枪托又重新杵到地上。
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只手像鹰爪一样,重重地抓住他的肩头,并且听见一个人对他说:“跪下。”
杀人凶手扭过头,看见安灼拉那张苍白冷峻的面孔。安灼拉握着一支手枪。
他听见枪声,立刻赶来。
他左手揪住勒·卡布克的衣领、工作服、衬衣和背带。
“跪下。”他重复说道。
这个二十岁的单弱青年,以无比威严的动作,将那膀阔腰圆的脚夫像折芦苇似的压下去,逼使他跪在泥地上。勒·卡布克还企图抗拒,但是他仿佛让一个超人的巨掌抓住了。
安灼拉衣领敞着,面色苍白,头发散乱,那张女性化的脸,此刻说不出有多像古代的忒弥斯[163]。他那鼓起的鼻孔、低垂的眼睛,赋予他那铁面无私的希腊型轮廓这种愤怒的表情、这种贞洁的表情,而从古代风尚的角度看,这恰恰符合司法。
街垒里的人全跑来了,他们远远地围成一圈,面对即将目睹的场面,每人都感到难置一词。
勒·卡布克服软了,不再挣扎,只顾全身发抖了。安灼拉放开他,掏出怀表。
“静下心来,”安灼拉说道,“要么祈祷,要么思考。你只有一分钟。”
“饶命啊。”凶手嘟囔一句,然后低下头,结结巴巴而又含混不清地咒了几句。
安灼拉目不转睛地看着表,等一分钟过去,便把表放回坎肩兜里,接着一把揪住勒·卡布克的头发,手枪顶在他的耳朵上;勒·卡布克则怪声号叫,蜷缩在他的双膝前。这些大无畏的人,十分镇定地投入这场极为可怕的冒险,此刻大多都扭过头去。
只听一声枪响,凶手前额着地倒在街道上。安灼拉抬起头,用自信而严峻的目光扫视周围。
既而,他踢了踢尸体,说道:“把这丢到外边去。”
那无赖刚死,尸体最后还机械地抽搐。三个汉子抬起尸体,从小街垒上扔到蒙德图尔街上了。
安灼拉站在那儿若有所思。谁也不知道是何等壮丽的黑暗扩展开来,慢慢覆盖他那可怕的平静。突然,他亮开嗓子。全场静下来。
“公民们,”安灼拉说道,“那个人干的事是凶残的,而我干的事则是可怕的。他杀了人,因此我杀了他。我只能这样做,因为起义要有自己的纪律。在这里杀人,比在别处罪过更大;我们受革命的监视,是共和的传教士,要为职责做出牺牲,绝不能给人以话柄来诽谤我们的战斗。因此,我审判并处死了这个人。至于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又深恶痛绝,我也审判了自己,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看到,我给自己定了什么罪。”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寒而栗。
“我们和你共命运。”公白飞朗声说。
“好吧!”安灼拉又说道,“我再讲几句。我处决那人是服从强迫性,而强迫性正是旧世界的一个恶魔;强迫性也叫作因果报应。然而,进步的法则,就是让恶魔在天使面前消失,因果报应在博爱面前消失。现在说出‘爱’字,的确不是时候。无所谓,反正我说出来了,还要颂扬爱。爱,你是未来。死,我利用你,但是我憎恨你。公民们,在未来的时代,既没有黑暗,也没有雷击;既没有凶残的愚昧,也没有血腥的报复了。既然没有了撒旦,除魔大天使也就不存在了。到了未来,彼此再也不会杀戮,大地将阳光灿烂,人类就只有爱心。公民们,那一天必定会到来,到那时候,一切都融洽、和谐、光明、快乐和生机勃勃,那一天一定能来到。我们正是为此才献出生命。”
安灼拉住了口。他那处女般的嘴唇又闭上了,他在流过血的地方站了半晌,好似一尊雕像伫立不动。他的眼神凝注,致使周围的人说话也都压低声音。
若望·普鲁维尔和公白飞在街垒的角上,紧紧握住手靠在一起,怀着深深的同情和赞许,默默地凝视这个既是行刑者又是神甫,既像水晶一样明洁又像岩石一样坚定的青年。
让我们现在就谈谈事后发现的情况。这场风波过后,尸体都运到停尸房,经搜查发现,勒·卡布克身上有个警察证,本书作者在1848年,还掌握一份1832年呈给警察总监的此案专门报告。
还应补充一点,当时有一种说法,很可能有根据,按照警方惯用的奇特手段,勒·卡布克是囚底的化名。事实也如此,勒·卡布克一死,就再也没有囚底的消息了。囚底下落不明,无迹可寻,就好像忽然化为乌有了。他的身世黝黑一片,他的下场更是漆黑一团。
且说这件惨案如此迅速地审明,又如此迅速地了结,起义群众还在激动不已的时候,库费拉克在街垒里,又瞧见早晨去他住所打听马吕斯的那个小青年。
这小伙子看样子很坦**,无所顾忌,他天黑时来投起义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