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陷入万念俱灰的状态,忽然感到一只手搭到他肩头,一个轻轻的声音对他说:“对半儿分。”

这黑暗中还会有人?绝境比什么都更像梦境。冉阿让真以为是做梦,他一点也没有听见脚步声。怎么可能?他抬头一看。

一个男子站在他面前。

那人身穿劳动服,光着脚,鞋在左手拎着。他脱了鞋走近前,显然是不想让冉阿让听见。

冉阿让一刻也没有犹豫。此人虽然突如其来,但是并不陌生,他正是德纳第。

可以说,冉阿让猛然惊醒,不过,他对险情早就习以为常,久在意外的打击中磨炼,能够立刻镇定下来,恢复整个随机应变的能力。况且,局面也不可能再恶化,困境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升级,就是德纳第也不可能让这夜色再黑几度。

双方等待了片刻。

德纳第右手举到额头遮光,接着皱起眉头,连连眨眼睛,又微微噘起嘴唇,这种表情显示一个精明人在注意辨识另一个人。他一点也没有认出来。刚才说过,冉阿让背着光,又满脸污泥和血迹,面目全非,就是大白天,也不会有人认出来。反之,德纳第迎着铁栅门的光,固然那像地窖的光一样惨淡,但却很清晰,正如一句生动的俗语比喻的那样,“一下子就跳到冉阿让的眼睛里”[289]。两种境况和两个人之间,即将展开这种神秘的决斗,但因双方所处位置不同,这就足以确保冉阿让占了上风。遮住面孔的冉阿让和原形毕露的德纳第,在这里狭路相逢。

冉阿让当即发觉,德纳第没有认出他来。

他们在半明不暗中相互审视片刻,就好像彼此在较量。

德纳第首先打破沉默:“你打算怎么出去?”

冉阿让不回答。

德纳第接着说:“这门锁没法儿撬开,可是,你得从这儿出去。”

“对。”冉阿让应了一声。

“那就对半儿分。”

“这话什么意思?”

“你杀了人,好哇。可是我呢,我有钥匙。”

德纳第指了指马吕斯,继续说道:“我不认识你,但是愿意帮你,

你得讲交情。”

冉阿让开始明白,德纳第把他当成了杀人凶手。

德纳第又说道:“听我说,伙计。你不会不看衣兜里有什么,就把人给杀了。给我一半,我把门给你打开。”

他从满是破洞的劳动服的下面,拉出一把大钥匙的半截,又补充一句:“要不要见识一下,田野的钥匙[290]是什么样子的?就在这儿。”

冉阿让“惊呆了”,这里借用老高乃依的说法,他甚至怀疑眼前所见是真事。这是化为丑恶形象的天主,是以德纳第的形体从地下钻出来的善良天使。

德纳第把拳头塞进劳动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根绳索递给冉阿让,说道:“拿着,我还饶你这根绳子。”

“绳子,干什么用啊?”

“你还需要一块石头,外面能找到,那儿有一个瓦砾堆。”

“石头,干什么用啊?”

“笨蛋,你要把这短命鬼丢进河里,就得有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要不就会漂起来。”

冉阿让接过绳子,任何人都会这样机械地接受东西。

德纳第用手指打了个响儿,就像猛然想起什么事那样:“哦,对了,伙计,你是怎么过那儿的泥坑的?我可不敢冒那个险踏进去。呸!你身上的味儿好难闻。”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我问你话,你不回答也对,这是学会对付预审法官盘问那难熬的一刻钟。还有,一声不吭,就没有说话声音太高的危险。无所谓,反正我也没看见你的脸,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你若是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想干什么,那可就错了。我知道,你干掉了这位先生,现在想把他塞到什么地方,要找一条河,那是最大藏污的地方。我来帮你摆脱困境。一个好人有难处,我倒乐意帮一帮。”

他一方面赞许冉阿让缄默,另一方面又显然要引他开口,推推他肩膀,想从侧面端详他,就是叫嚷也始终保持不高不低的声音:“提起那个泥坑,你这家伙可真棒。你干吗不把这人扔在里边呢?”

冉阿让默不作声。

德纳第当作领带的破布条一直提到喉结,这一举动就补充完整了一个严肃的人的神态。他又说道:“其实,你这样干也许是明智的。明天工人来填坑,肯定会发现扔在那儿的巴黎人,警方就会连起一条条线索,顺藤摸瓜,摸着你的踪迹,一直追到你面前。有人经过这条阴沟。是谁呢?是从哪儿来的呢?有人瞧见他出去了吗?警察可机灵得很。阴沟能出卖人,告发人。能找到这种地方的人不同寻常,这足以引起注意,很少人利用下水道作案,而河流则人人都可以利用。河流是真正的墓穴。一个月后,有人在圣克卢的河网上把这人捞上来。那又怎么样呢?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哼!这人是谁杀的?巴黎。法院连调查都不调查。你做得对呀。”

德纳第话越多,冉阿让越不吭声。德纳第又摇了摇他的肩膀。

“现在,这桩生意该拍板了,平分吧。我的钥匙你看见了,你的钱也亮给我看看。”德纳第像野兽一样,惶恐不安,又鬼鬼祟祟,那样子还带点威胁,但始终很友好。

情况很怪:德纳第的言谈举止很不自然,神态一点也不自在;他尽管没有装出神秘的样子,说话却把声音压低,还不时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嘘”一声,叫人猜不出其中的缘故。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冉阿让不免猜想,可能还有盗贼藏在哪个角落,离得不太远,德纳第不打算同他们分赃。

德纳第又说道:“赶快了结。这个短命鬼兜里有多少?”

冉阿让便搜自己的兜。

大家记得,他身上总习惯带着钱。他晦暗的生活总要应付意外,这已经成为他的一条准则。然而这次,他却措手不及。昨天夜晚,他情绪沮丧,神不守舍,换上国民卫队制服时,竟然忘了带钱包。现在,只有坎肩兜里装少许零钱,凑起来约三十法郎。他把浸透泥水的衣兜翻出来,拣出一枚金路易、两枚五法郎钱币和五六个铜钱,放到下水道的沟坎上。

德纳第伸出下嘴唇,意味深长地歪了一下脖子,说道:“杀了人,就为这点儿钱。”

他开始放肆地摸索冉阿让和马吕斯的口袋。冉阿让由他做去,只注意自己背着光就行了。在翻马吕斯的衣服时,德纳第以扒手的灵巧,设法撕下一片衣襟,掖进自己的劳动服,却未让冉阿让瞧见,想必以为凭着这片衣襟,日后能认出被害者和凶手。

“不错,”德纳第说道,“你们只有这么点儿。”

他全部装进自己腰包,忘记他说的“对半儿分”的话了。

对几枚铜钱,他略显犹豫,想了想,还是收了去,同时嘴里嘟囔着:“算啦!这么便宜就把人干掉了。”

他收了钱,又把大钥匙从劳动服里面拉出来。

“朋友,现在你得出去了。这里就像集市那样,付了钱才能出去。你付了钱,就出去吧。”

他嘿嘿笑起来。

他用钥匙帮助一个陌生人,让一个外人从这道门出去,动机是否很纯,要无私地救一个凶手?这是值得怀疑的。

德纳第帮着把马吕斯拥到冉阿让肩上,然后踮着赤脚走至铁栅门前,并招手叫冉阿让跟上来。他往外张望一下,将手指放在嘴上,仿佛迟疑几秒钟,查看之后,他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锁舌滑出,铁栅门转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吱吱咯咯的声响,极轻极轻,显然这道门的铰链仔细上了油,谁也想不到开得这样频繁。这样悄然无声倒挺瘆人,让人感到一些夜猫子,踏着罪恶的轻轻脚步,偷偷地来来往往,悄悄地进进出出。这阴沟显然是哪个秘密团伙的同谋,这道不声不响的铁栅门就是个窝主。

德纳第半打开门,刚刚能让冉阿让通过,随即又关上,钥匙在锁眼里拧了两圈,然后就隐没在黑暗里,轻如一阵微风。他的脚步就像老虎毛茸茸的爪子。这个可怕的天主,一会儿就隐于无形了。

冉阿让来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