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剧烈的搏斗,我们目睹了几个阶段,现在重又开始。

雅各和天使摔跤,较量了一夜。唉!我们见过多少回,冉阿让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抱住,还拼命地同良心搏斗。

闻所未闻的搏斗!有时脚下打滑,有时地面塌陷。这颗狂热向善的良心,多少回把他抱紧并压倒!毫不容情的真理,多少回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有多少回,他被光明打翻在地,高声讨饶!主教在他身上和内心点燃的这无情的强光,多少回在他希望闭目不视的时候,把他的眼睛晃花!他在搏斗中,多少回重又站起来,抓住岩石,依靠诡辩,在尘埃中滚打,时而将良心压在身下,时而又被良心压住!有多少回,他含糊其词,从自私的心理出发,进行似是而非的狡辩之后,便听见良心在他耳边怒斥:耍阴谋!无耻之徒!他这倔强的思想,面对明显的职责,有多少回气急败坏地挣扎!抗拒上帝。凄惨的冷汗。有多少处暗伤,唯独他自己感到在涔涔流血!他悲惨的一生受了多少创伤!有多少回,他受了致命伤,被摧垮了,鲜血淋淋,可是他重又站起来,得到启示,内心痛苦绝望,灵魂却沉静安宁!他虽然战败,却感到胜利了。他的良心百般折磨,把他搞得骨断筋折之后,就踏在他身上,显得无比威严,光芒四射,平静地对他说:“现在,去过安宁日子吧!”

经过这样一场凄苦的搏斗,唉!这是多么悲惨的安宁!

然而这一夜,冉阿让却感到这是最后一场搏斗。

出现一个令人肝肠寸断的问题。

天命并不是笔直的,在一个命定的人面前,不会像一条溜直的林荫路那样伸展,还有不通的支线、死胡同、幽暗的弯道、令人不安的好几条路的岔道口。此刻,冉阿让停在一个最危险的岔道口上。

他来到最关键的善恶交叉路口。幽暗的交叉点就在他眼前。这回同从前碰到的痛苦波折一样,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诱人,一条吓人。走哪条路呢?

吓人的一条路,我们每次注视黑暗,就能见到一根神秘的手指在指引。

一边是可怕的避风港,一边是喜人的陷阱,冉阿让再次面临选择。

据说,灵魂可医治,命运则不行,果真如此吗?一种命运不可救药!这事真可怕!

面临的问题是这样:冉阿让以什么态度对待珂赛特和马吕斯的幸福呢?这一幸福是他的意愿,也是他一手促成的,是他整个心血的产物;此刻,他审视这个成果,所能感到的满意程度,恰如一名铸剑师从胸口拔出的血气腾腾的刀上,认出自己铸造的标记。

珂赛特有马吕斯,马吕斯拥有珂赛特。他们什么都有了,甚至有了财富。这是他的成果。

不过,这种幸福既已存在,既已摆在面前,他冉阿让又如何对待呢?他要把自己强加给这幸福吗?要把这幸福看成是属于他的吗?自不待言,珂赛特已归属另一个人,但是他冉阿让,还维系他同珂赛特所能保持的全部关系吗?时至今日,他被视为父亲,受到尊敬,现在他还能保持这种身份吗?他能心安理得地进入珂赛特家中吗?他能只字不提,将他的过去带进这种未来生活吗?他是否认为有这种权利,戴着面具,前去同这个光明的一家坐在一起吗?他能含笑拉起两个纯洁孩子的手,握在他悲惨的双手中吗?他能把拖着受法律惩罚的阴影的双脚,坦然地放在吉诺曼家客厅壁炉的柴架上吗?他能前去同珂赛特和马吕斯分享好运吗?难道他要加厚自己额上的黑影,也加厚他们额上的乌云吗?难道他要把他的灾难掺入他们二人的幸福中吗?他还继续保持沉默吗?一言以蔽之,他能在这两个幸福的人身边,扮演着哑默的厄运的角色吗?

这些可怕的问题一旦**裸地摆在面前,除非习惯于这种命运和这类遭遇,我们才敢正视这类问题。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便是善恶。“你打算怎么办呢?”斯芬克司这样问道。

冉阿让已久经考验,他定睛看着斯芬克斯。

他从方方面面审视这个残酷的问题。

珂赛特,这个可爱的生命,是这个溺水者能抓住的木筏。怎么办?是紧紧抓住,还是放开手呢?

他若是抓住不放,就能脱离绝境,又浮起来,再见天日,让衣服和头发上的苦水淋干净,他就得救,就能活下去了。

他若是放开手呢?

那就是深渊。

他就是这样痛苦地扪心自问。更确切地说,他展开搏斗,他愤怒地冲入内心,时而对付自己的意愿,时而对付自己的信念。

能哭出泪来,对冉阿让来说倒是一种幸福。哭一哭,心里也许能亮堂一点,然而来势凶猛。一场暴风雨在他内心突然爆发,比起将他推向阿拉斯的那场暴风雨还要猛烈。过去的经历又回来面对现在,他一比较今昔,便失声痛哭了:眼泪的闸门一打开,这个悲恸欲绝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来。

他感到进退维谷。

我们在私心和责任感的这场激烈搏斗中,在我们坚定不移的理想面前步步后退,便失去理智,因后退而气急败坏,又寸土必争,渴望逃脱,寻求一条出路。唉!在这种情况下,背后却是一堵墙,退无可退,这该是多么突然而凶险的阻碍啊!

感到神圣的影子在阻碍!

无形而又无情,这是何等困扰!

因此,天地良心,永不完结。布鲁图斯,死了这份心吧;卡通,死了这份心吧。良心无底,因为良心是上帝。一生的事业,都要投进这深井,家产投进去,财富投进去,成就投进去,自由或祖国投进去,享乐投进去,安逸投进去,快乐投进去。还有!还有!还有!把罐子倒空!把壶倾倒!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心投进去。

在古老地狱的迷雾中,某个角落就有这样一只桶。

最后采取拒绝的态度,难道就不可原谅吗?永无止境,难道就不能有一种权利吗?无休无止的长链,难道不是超越人力吗?如果西绪福斯和冉阿让说:够啦,谁会谴责他们呢!

物质服从外力,要受摩擦的限制,要灵魂服从,难道就没有一个限度吗?如果说永恒的运动不可能,难道可以要求永久的忠诚吗?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最难。比起珂赛特的出嫁及其后果来,尚马秋案件又算什么呢?比起进入虚无状态,重入牢房又算什么呢?

要迈下的头一个台阶,你多昏暗啊!第二个台阶,你多黑暗啊!这一次,怎么能不回头望望呢?

殉难者是高尚的化身,是一种能侵蚀的高尚。这是让人圣化的一种磨难。开头还可以忍受,继而要坐烧红的铁宝座,戴上烧红的铁王冠,接受烧红的铁地球,拿起烧红的权杖,此外,还要穿上火焰外套,难道就没有那么一刻,悲惨的肉身起而反抗,从而免除刑罚吗?

冉阿让十分沮丧,终于平静下来。

他斟酌,思考,衡量光和影的神秘天平的起落。

将他的苦役强加给这两个光辉夺目的孩子,或者独自完成他这不叫挽回的沉沦。一方面牺牲珂赛特,另一方面牺牲自己。

他采取什么解决办法?他做出什么决定?他在内心里,最终如何回答命运不可动摇的审问?他决定打开哪扇门呢?他决定关闭封死他生活的哪一边呢?陷入所有这些深不可测的绝壁的围困,他究竟如何选择呢?他能接受什么样的极端呢?这些深渊,哪一个是他首肯的呢?

他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他还保持原来的姿势:佝偻着身子,匍匐在**,唉!也许被巨大的命运压垮,紧握着两个拳头,两臂伸成直角,就好像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一个人,面孔朝地给扔在那儿。他足足待了十二小时,十二小时的漫长冬夜,浑身冻得冰冷,没有抬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纹丝不动,犹如一具死尸;可是,他却思潮翻腾,时而在地上打滚,时而升空飞翔;时而像九头蛇,时而像雄鹰。看他这不动的姿势,真像个死人;猛然,他惊抖一下,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唇连连吻起来,这时,别人才会看到他还活着。

别人?谁?冉阿让独自一人,旁边不是谁也没有吗?

这“人”是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