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毛又来过一次,不过那次的具体情况康博斯不清楚。他从外面回来,在巷子口撞到了卷卷毛。他不想理会这个人,装作没看见,其实看得很清楚。卷卷毛一脸的得意,好像从佳丽的房间里出来就是战胜了康博斯,值得好好地炫耀一番。康博斯觉得莫名其妙。他回到院子里,佳丽正在自来水前刷牙。他想跟她说说话,发现佳丽一点儿聊天的兴致都没有,就算了,便进房间干自己的事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佳丽拎着两瓶开水去了他们公用的洗澡间,也就是一间用砖头和石棉瓦砌起来的更小的小房子。那是房东为了提高房租临时修建的,以示洗澡设备也齐全。佳丽在里面待了很久才出来。
这是康博斯最后一次见到卷卷毛,之后好多天再也没看见。他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放不下,觉得卷卷毛还会再出现,偏偏他不再来了,所以更放不下。有一回他们三个人,康博斯、佳丽和小号,凑到一块儿,聊天,相互问起对方的情感生活,康博斯就试探性地问了佳丽一句:“你男朋友呢?”
佳丽说:“我没男朋友,早分手了。”
康博斯还想解决一下疑问,佳丽的口气让他开不了口。每次卷卷毛走了以后佳丽的强烈反应,让康博斯不敢造次。也许真的分手了,康博斯就不再问了。
有一天康博斯正在睡午觉,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院门是小铁门,响起来一里地外都听得见,而且敲门声没有响个三下两下就停的意思,因为来客很容易判断家里有人——门上没有锁。康博斯起来去开门,是一个高个子的小伙子,看起来长得挺不错。
“佳丽在吗?”门外的陌生人问。
“不在。”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清楚。你找她有事吗?”
“谢谢你了,我下次再来吧。”
小伙子转身就走了,走几步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来,边走边点上。康博斯看着他在巷子口拐弯,又一个陌生人。他没说清楚找佳丽什么事,也没说明跟她什么关系。康博斯觉得有点儿乱,她怎么这么多男性的朋友?一个卷卷毛就够打发的了,还有这么多,他没看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康博斯多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侵犯了,尽管这事说到底和他没关系,但他需要更安静的生活,这也是他从学校出来租房子住的重要原因之一。
晚上佳丽下了班回来,他决定和她谈一谈。佳丽做好了饭,在吃,他坐在椅子上。
“最近生活还好吗?”
“怎么想起关心我来了?”佳丽用筷子挑着青菜,“哪天不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生活?”
“我是说,”为了兜好一个圈子,康博斯不得不点上一根烟,“最近还有人欺负你吗?”
佳丽说:“有你和小号在,哪个还敢欺负我。”
“你男朋友呢?”
“我不是说了吗,早就分手了。而且,他前些天被抓进去了,他是个办假证的。”
康博斯“哦”了一声,怪不得好多天没看见他。“我是说,其他的。”
“其他的?男朋友?”
“就算是吧。”
“我哪来那么多男朋友?”佳丽的脸色突然不好看了,饭碗和筷子都停在手里。康博斯想,还是唐突了,可是收不回来了。佳丽看着他,慢慢蓄满了眼泪。“这些年,我是和很多人谈过恋爱,也和很多男人同居过。你不就想知道这个吗?我都告诉你。”
“不是,你别误会。”康博斯出了一身的汗,“我不是这个意思。”
佳丽放下碗筷,忍不住开始哭。“你什么意思我不管。我就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办?十七岁来北京,孤零零一个人,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我不靠男朋友靠谁?我怎么知道他们一个个都不是东西?我得活下去,你以为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北京漂着容易?你根本体会不到,你也想象不出。你们是硕士博士,动动笔杆子就有钱,我拿什么挣钱?为了填饱肚子,我什么事没干过?你不就想知道这些吗?”
康博斯没想到弄成这个样子,他像班小号一样手足无措。“你别,你别这样,好不好?”他从桌上拿过纸巾盒,抽出一张纸递给佳丽。佳丽一把抓过来,眼泪“哗啦哗啦”地流,越擦哭得越伤心,康博斯只好一张接一张地抽出纸来递给她。佳丽不说话了,只管哭,只管擦,饭也不吃了。康博斯觉得罪莫大焉,就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说:“不哭了,不哭了,好吧?”
佳丽一把抱住他,脸伏到他胸前大声哭起来,右手不停地掐他的胳膊,疼得他“咝咝啦啦”直抽冷气,又只能忍着。佳丽在他怀里说:“你以为我容易呀?你以为我容易呀!”康博斯不吭声,任她哭、说和掐。哭了大概十分钟,佳丽终于止住了,伤心劲儿也差不多过了。她从康博斯怀里出来,一眼看到了他胸前被眼泪打湿的那一块地方,嘟着嘴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你,你活该!”
“嗯,是活该。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下午又有个男的来找你。”
“长什么样?”
康博斯把那个小伙子的模样大体描述了一下,佳丽“扑哧”笑了。“傻瓜,那是我弟弟。”
“你弟弟?亲弟弟?”
“不是亲弟弟还是干弟弟呀?”
“哦。”康博斯很惭愧,“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又不是查户口的,干吗要告诉你?”
康博斯呵呵地笑笑,“你弟弟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三年了。我把他带过来的。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我们那个烂地方,年轻人念不好书,待在家里就完了,所以我想让他出来闯一闯,见个世面也是好的。”
“靠,你可真牛啊。”
“我还想把爸妈也接过来,让他们到北京来安度晚年。”
“我越来越对你刮目相看了,宋佳丽同志,你快把北京当自己的家了。”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了,在北京这鬼地方过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关于在北京谋生的艰难程度,康博斯的体会显然不如佳丽。他的体会只靠眼睛,比如在地铁上看到的那些皱着眉头不说话的乘客,在马路上见到的低头疾走的行人,还有光着上身干活儿的民工,为躲避警察骑着三轮车狂奔的小商贩,找不到工作到处求救的朋友,这些时候他才会清楚地意识到民生之多艰。而佳丽,八年来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在精神和身体上感受生活的不容易。数一数这些年她找了多少份工作,换了多少个租住的地方,只是这些数字就足以让康博斯无话可说。没法儿比。更让他感叹的,不是佳丽在北京坚持了漫长的八年,而是她把弟弟也带到了北京,甚至还有把父母接过来的想法。这个在别处一般只能做花瓶的女孩儿,竟然像个能力无限的核弹头,实在是让康博斯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