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的室友,我、一明和边红旗三个人共同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在承泽园里,四楼,楼前有一棵老得空了心的大柳树。沙袖和一明住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们的三室一厅实际上住了四个人。

我和一明合租已经一年了,开始是我在承泽园租了一间平房,很小。那时候我辞掉在家乡的工作,来到北京,和所有对北京怀抱希望的年轻人一样,我希望能在北京干出点儿名堂,具体地说,写出点儿名堂。我写小说,好几年了。外省人总以为北京是个文化中心,既然很多人来北京后都能折腾出一点儿成绩来,那我也来。就这样。直到现在我还这么想,尽管受到的打击越来越多。生活,退稿,郁闷,等等。我还打算再忍受下去。选承泽园租房,是为了偶尔能到北大听听课,谁都知道那里有很多牛人,学者、教授、作家,哪个拎出来,对中国人的耳朵来说都不陌生。有一天听完课,在未名湖边瞎逛时碰上了一明。天下就这么小。我们是大学同学,他吭哧吭哧地竟然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而且已经是博士了。我请他吃了一顿,然后带他参观了我的小屋。他觉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真好,更好的是还能两人分担,价钱也不贵,他就搬来了。加了一张床,挤是挤了点,但充实了。我们俩也充实,没事相互吹捧着玩,让对方觉得离大师都不远了,日子过得挺不错。隔三岔五地出去吃一顿,还像大学时一样,偶尔打打牙祭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后来一明说,沙袖要来,我们租个大一点儿的地方吧。就在院子里到处打听,正好碰上几个考研失败的人退房,就租了现在的三室一厅。有洗手间,能烧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客厅摆点杂物。三间屋大了点儿,住不完,没办法,两室一厅找不到,只好咬咬牙接受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我认识了边红旗。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认识的,都去参加未名诗歌节朗诵会,边红旗毛遂自荐上台朗诵,在台上,他说,他叫边红旗,但当他和诗歌发生关系时,他叫边塞,诗人边塞。他还说,他叫边红旗的时候是个办假证的,如果有诗人想搞假文凭,找他,八折优惠。我喜欢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有意思,而且他长得不像坏人,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符合我们中国人对帅哥的朴素看法。在上台朗诵之前,他借了我的一件白色T恤衫,在上面写了一句煽情的口号,像行为艺术。朗诵的效果很好,为此他很感谢我,请我吃饭。也是在元中元,东拉西扯就喝多了,醉得舌头都直了,只好睡到我那里。第二天醒来以后,觉得我那里不错,也想搬过来住。他原来租的房子在西苑那儿。一明和沙袖都同意了,我没有意见,边红旗就过来了。三室一厅都用上了,费用平摊,皆大欢喜。开始我们对他还有点儿戒心,毕竟办假证不是个正当买卖,一明又是搞法律的,住一块儿这事多少有点儿不好理解。不过后来就没问题了,办假证是办假证,进了门他是我们朋友,跟合租没关系。再说,也不能因业废人,莫泊桑小说里的“羊脂球”还是个伟大的妓女呢。所以大家相安无事,一起过日子挺好。就像现在这样。

给沙袖接风的那天晚上,边红旗不在,按他说的,泡妞去了。我打他电话让他过来一起吃饭,他喘着粗气说,正忙着哪,有事回去说,就挂了。他和沈丹在一起。沈丹是边红旗在北京的情人,超市收银员,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老婆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挺温柔贤惠的一个女人,长得比沈丹好,来过一次北京,我和一明他们都骂边红旗贪得无厌,有这么好的老婆还瞎搞。边红旗说,老婆哪有多的,何况又不在身边,用不上啊。所以在北京,他马不停蹄地和女人有染。我们就不再说什么了。

十一点多边红旗回来了,左边的腮上还有没擦净的口红印迹。他把一只北京烤鸭扔到客厅的洗衣机上,把我们从房间里喊出来,让我们吃。

“今天高兴,赚了一千三,”边红旗说,“那个傻大个怕警察抓,没讲价就答应了。我和沈丹隆重地庆祝了一回。”他指着烤鸭说,“沈丹单位的福利,让我带给大家,同喜同喜。”

他又做成了一桩好买卖。如果不违法,办假证实在是条发财的捷径。就站在路边,或者天桥上,比较多的是待在大学门口,见着差不多的人就问:“办证吗?什么证都有。”如果碰上了,就讨价还价,根据证的种类、制作难度等指标收钱。最好是遇上一个冤大头,对办假证一无所知,就趁机提价,敲诈一番,一个证的成本加上各种费用大约两百块钱,但你可以要价一千五。就像今天边红旗一样,逮到了一个傻大个,硬生生赚了他一千三。这工作就一条让人恐惧—要时刻提防警察来抓。边红旗说,每天都提心吊胆,就怕那帮戴大檐帽的什么时候突然抽风。

边红旗问我:“你抽什么风去请客?又拿到稿费了?”

“靠,”我闻了闻那只烤鸭,实在吃不下了,“我那点儿稿费哪儿拿得出手?主要是给沙袖接风。”

“我们的大美女袖袖回来了?”边红旗对着一明做出色眯眯的鬼脸,“是不是又给你上了政治课?”

一明说:“她又迷路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应该提前去接站。”

“赶着备课,明天就要上讲台了。”

“这就更不对了,还有什么比女人更重要的吗?穆鱼你说,有吗?”

“有啊,” 我说,“老婆。”

边红旗对我挥挥手:“别跟我提老婆,中午我还接到老婆电话,让我回去。我回去干吗?一年挣的不如在北京一个月挣得多。”

沙袖洗漱好从洗手间里出来了,见边红旗指手画脚地大谈北京的好处,说:“你又在写诗了?好像全北京地上的钱都让你一人捡到了。”

“那怎么行?我总得剩下点儿给你们家一明捡,”边红旗说,头歪了半天又说,“差点儿忘了,昨天碰到了一塔湖图书店的叶老板,让我带个话,如果你回来了,就去上班,那个姓杨的胖丫头家里出了点儿事,人手不够了。”

沙袖看看一明,说:“那我过去?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干。应该会有加班费的吧。”

一明说好,他明天就开始去给人家上课了,也没时间陪她。我让沙袖到了书店帮我看看,有什么新进的好书,抽空我去买两本。

除了有意识地聚在一起,晚上的这个时候一般是我们的公共时间。大家都从外面回来了,在某一个时候,像演话剧一样,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三间屋,四个人,聊聊天,天南海北地瞎说,然后疲倦了,或者要干别的事,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安静下来,真正的夜晚就来临了,接着是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