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出门了,我还在睡,巨大的摔门声把我惊醒,我看看表,上午十点二十七分。听走路的声音是沙袖,这会儿她应该在一塔湖图书店上班的。我慢腾腾地起床,打着哈欠站在门前,刚开门想问她怎么回来了,她就把房门关上了。

我站在客厅里说:“沙袖?”

没有回答。

我又说:“沙袖?”

还是没有回答。我就不说了,开始刷牙洗脸。满口泡沫的时候电话响了,我还在刷,等沙袖出来接。电话一直响,沙袖就是不出来,我只好抹一把嘴去接电话。

是一塔湖图的叶老板,他问我沙袖在不在。我让他等一下。我敲沙袖的房门,告诉她,叶老板找她。

沙袖在里面说:“不接,我不在。”

她的声音不太对劲,我没敢多问。我回叶老板说:“不好意思啊,叶老板,沙袖不在。”

叶老板说:“她不想接就算了。这样,我给她支了两个月的薪水,一明或者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一下。就这样。”

我一愣神,他挂了。我回到洗手间,又挤上点儿牙膏接着刷牙。越刷越觉得不对,沙袖在书店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出这事?叶老板的意思显然是要把沙袖扫地出门,他在跟国际接轨,多发两个月工资打发走人。这叶老板太不够意思了。我停下来,满嘴泡沫就去打电话。

“叶老板,”我说,“你刚才说的两个月薪水是什么意思?”

“沙袖辞职了,我发给她两个月工资有什么不合适吗?”

“她辞职?”我摸了一下嘴,摸到满手的泡沫,“怎么可能?我是说她怎么可能辞职?”

“一点儿小事,我也不明白,小吴跟我说的。他说他都和沙袖解释过了,但是沙袖还是坚持辞职。具体细节你问她吧。还有,一明回来,你代我向他道个歉,真是不好意思。”

一点儿小事至于辞职吗?我也不明白了。我回到洗手间继续刷牙。那个牙刷了我半小时,洗完脸回到房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在电脑前发了一阵呆,我决定问问沙袖到底怎么回事。一明去上课了,辞职对沙袖来说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这样的工作。

敲了半天门才开。沙袖开了门又坐回书桌前,翻来覆去地转动一支彩色铅笔。墙上贴满了她的画,都是张大嘴笑的儿童和长满青草的野地,还有几处芦苇,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天空上飞。

“沙袖,”我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刚刚我给叶老板打了电话。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要辞职的。”

“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都说不干了。”沙袖声音低了下来,她的铅笔不转了,下巴支到书桌上。

我知道她还有半句没有说,那就是:“我知道工作不好找。”

工作的确不好找,北京本地人找工作都是个麻烦,何况漂进北京的外省人。就沙袖来说,问题是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是幼儿教师,在北京哪有幼儿园愿意招聘这样的三无人员。她会唱歌、跳舞,没地方用得上,过去的职业现在只能沦落为爱好和特长,换不了饭吃。书店职员应该算是不错的了,待遇还可以,靠近北大,一明一天可以去三次,沙袖自己心里也有个底。现在没了。

没了就没了吧,她都说不干了。我只好安慰她:“既然辞了,就不要想它了,工作多的是。一明中午回来吗?”

“不一定。我就是觉得整个生活都要一明一个人负担,他挺辛苦的。”

“你别担心,他扛得住,他的课时费听说很不错。”

沙袖一声不吭,抬起下巴又开始转笔。

“这样吧,我给一明和边红旗打个电话,中午一起出去吃个饭。别愁眉苦脸的,多大点儿事。”

我打一明的手机,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刚上完课。他说叶老板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辞了就辞了,没什么,让袖袖开心点儿,”一明说,“我给袖袖买了她最喜欢吃的酥糖。要吃饭?好的,我很快就到。”

边红旗正在交易,他在芙蓉里的一条巷子里。他压低声音告诉我,老弟,我又发了,赚了三百。吃饭?谁请客?

“当然是你请。”

“我就知道找我没好事。今天的钱又白赚了。”

吃饭的地方移到了北大东门,一个叫大瓦罐的湘楚风味馆子。按边红旗说的,就照三百块钱吃。他知道我们吃不完才这么大义凛然的。馆子是个好地方,几杯酒下去,人就放开了,一下子就亲密了,一下子就无所谓了。所以我一见别人不高兴,我就想办法让他进馆子,让他在饭桌上坦坦****,变得透明。沙袖上了饭桌就慢慢放开了,主动说起了辞职的事。说到底其实是一句话:普通话问题。

这事其实两天前就出现了。沙袖在家过了这么久,来北京自然是一口家里话。不是山东话,是东北话,直着说的。在书店里,顾客经常会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比如书抱在怀里还问你多少钱一本,书架上标明文学书在哪儿,他不看,偏偏要问一句。问了就要回答,要做到百问不烦,百拿不厌。沙袖随口回答了一句,顾客没听清楚,因为她无意中用的是东北方言。只好再回答一遍,她说起了普通话。不地道,本身普通话说得就有问题,加上这么多年一直都说方言,顾客听了也别扭。那家伙显然有点儿轻薄,故意又问了一次。普通话说不好已经让沙袖很伤心了,偏偏他又调笑她,沙袖就火了,一点儿都没给他好脸色,沙袖说:“你到底是来买书还是来挑毛病的?”

那家伙就不高兴了,把书抖得哗哗响,对二老板小吴说:“你看看,你看看,什么态度嘛!”

小吴一直坐在旁边,他们的对话都看在眼里。小吴赔了个笑脸,让那家伙多包涵,说沙袖这几天家里有点儿事,心情不太好。为了表示歉意,那本书打八折卖给他。那家伙得了便宜就住嘴了,白了沙袖一眼。那家伙走了以后,小吴开始给沙袖上课,纠正她的服务态度。顾客就是上帝嘛。沙袖忍了,也觉得应该好好对待上帝。

然后又有客人发问。沙袖拧着劲儿说普通话,刻意了反而更不溜了,客人听懂了。这回有问题的是小吴。小吴说,这样不行,要好好说普通话,普通话怎么能这么说呢?让沙袖很不高兴,他以为沙袖在消极抵抗。这是两天前的事了。

今天还是这事。沙袖用东北式普通话回答客人问题,小吴又不高兴了,他说你能不能把普通话说好了?对一个女孩子说这话,有点儿太过分了,这东西显然已经是能力的问题了。沙袖决定不再说话了。再有客人问她,她就拿出书来指给对方看,价钱、位置,像人类直立行走的时代一样,一切疑问都用指指点点来解决。顾客有的头脑不好使,就再问,还不明白干脆去问小吴。小吴不高兴了,当着顾客面就说:“我说小沙,你今天怎么回事?舌头是不是生病了?”

沙袖说:“没有。”

“没有就说话嘛。”

“我普通话说不好。”

“说不好就好好说嘛。”

“我怎么不好好说了?”沙袖一下子来火了。

“你什么态度?这态度怎么能够带到工作中来呢?”

“我就这态度。我普通话就这水平。”

“小沙,沙袖,你要是觉得委屈了,你可以走。”

沙袖当时眼泪都出来了。“走就走,”她头脑也热了,从柜台里拿出包,“我现在就辞职。”说完就离开了书店。外面的阳光照得她恍恍惚惚的,就这么辞职了。跟做梦似的,有点儿简单。但是回不了头。

沙袖的决定得到了一明、老边和我的一致赞同:“拽什么拽,不就一个书店吗?还把自己当碟菜了,我们先炒了它。”我们的态度把沙袖逗乐了,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我们暂时都把丢掉工作的事给忘了,事实上,这个工作花了一明很大的精力才弄到的,好像还用上了他导师的关系。当初他是不打算让沙袖出去工作的,一是觉得沙袖在香野地累了这么多年,到北京先歇会儿再说;二来也考虑到工作难找,合适沙袖的更难找。他觉得自己应该拼命干活儿,挣钱,一个好男人应该有能力养活老婆。所以他对丢掉工作本身并不惋惜,只希望这事不对沙袖的心理造成影响就好了。

没影响绝对是瞎说。我觉得沙袖一直在乎她的普通话,甚至是很在乎。否则她就不会要求一明在家里不许说普通话了。她的要求常常被边红旗引用,老边没事就对我说:“不许说普通话。不许说,就是不许说!”这是沙袖的语录。她不喜欢一明在她面前说普通话,觉得说普通话的一明一下子就远了,不再是这些年来操一口山东话的邻家男孩儿。她和一明在一起时,喜欢他声音里的地瓜干味。她刚来北京那段时间,一明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北京味,字咬得很重,舌头打着卷说儿化音。沙袖就纠正他,让他的声音回到香野地去。一明经常都不小心,沙袖就不高兴了,脸板下来说:“不许说普通话。不许说,就是不许说!”

搞得一明立马得转,转得太快都找不到舌头在哪儿了。训练多了就好了,过一段时间一明就应付自如了。比如他带着沙袖和同门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一起吃饭,他就采用两套话语,跟师兄用的是普通话,一转脸给沙袖夹菜,地瓜味就出来了。跟我和边红旗在一起也是这样,在家里一口山东话,出了承泽园舌头就开始打卷。他经常在我们面前说方言,我和边红旗受到传染,偶尔也会用各自的方言对话,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很有点儿意思。

沙袖倒不是不喜欢普通话,她不高兴的原因,我觉得是因为她普通话有问题。问题也不是很大,但就是没法儿彻底除去东北味。单说东北话很好听,那旮子的真有点儿悦耳,尤其女孩子说;说普通话再那旮子一两下就不对味了,尤其还是女孩子。沙袖为此很伤心。她其实努力过,甚至一直都在努力,尽管她不说,而且还老是告诫一明不许说普通话。偏偏在香野地张嘴就地瓜味的孟一明,到了北京一开口就像穿了西装,跟个正儿八经的北京人似的。让沙袖觉得这地方真是离她很远。一明也觉得奇怪,沙袖的声音很好的,念中学时,他简直像盼福音一样盼着沙袖说话,怎么普通话就说不地道呢?据说女孩子的语言天赋要远远胜于男人的。没办法。

沙袖刚来北京,有一段时间也努力矫正发音,收效甚微。她私下里练习普通话,都是关起门来一个人练。我也是偶然的机会知道的。有一个周末,我以为一明在房间里,没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了,看见沙袖一手拿着复读机,在重复机子里的声音。她在学习中央电视台播音员说话,学得还有点儿像。看到我很不好意思,立马把复读机放下了,一开口又恢复了过去的发音,真正的日常对话,她还是改不了东北味。说不好又学不好,她就更伤心了。又经过菜市场上的大妈和公交车售票员的几次打击,之后彻底放弃了,索性随他去了。北京越来越像上海了,口音不对就欺负你。上海我没去过,听说开口不“阿拉”一下,坐车都受歧视,是乡下人。北京公交车的售票员,耳朵也越来越挑剔了,听到外地口音的就把你归入民工行列,问路都爱搭不理的,儿化音重得都有点儿阴阳怪气了。沙袖去菜场买菜,一张嘴就露馅,卖菜的大妈就提价,爱买不买,好像外地人缺了这点儿菜就会饿死。她上过几次当,买菜的价钱总比一明高,一气之下,买菜的活儿都让一明做了。

叶老板在电话里很不理解,一点儿小事。这怎么能是一点儿小事呢?沙袖觉得大着呢,所以她要发火,职都辞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有点儿道理;建成后的罗马就不再是一片大野地了,随便动一下都非同凡响。不管怎么说,职是辞了。这是沙袖最担忧的,下面的日子怎么打发,才是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