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袖变了,老往两个极端跑。安静的时候一天听不见她说一句话;冷不丁就热闹了,彻底放开的那种热闹,百无禁忌,常常让我一愣一愣的。除了买菜和散步,她几乎不出门,该攒书的时候攒书,这几乎成了她的工作,每次看到她安静地看着电脑屏幕时,我都会觉得,她的攒书事业可以一辈子做下去,一本完了再来一本。累了就开音乐,还会放摇滚,跟着敞开嗓门喊。以前她是不喜欢摇滚的,张楚的那种轻摇滚也不喜欢。然后就是找我和边红旗聊天,瞎说,什么都说,荤段子也不太忌讳了。边红旗很得意,他肚子里有无数的荤段子,现在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讲了,沙袖的不再反对让他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越发地肆无忌惮。有时候沈丹或某个女人来找边红旗,他们房门关上后,沙袖也会主动和我说起门后的事,让我猜,他们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她的变化让我吃惊。
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大白天也开始穿着睡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了。因为不出门,干脆一天到晚都穿着睡衣,头发也不像过去那样讲究了。一明为此提醒过她,沙袖说,我又没什么外交活动,又没人要看,收拾那么利索干什么?你看天都热了。是的,天开始暖和了,开始热了,穿睡衣和拖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有时候会想,大概是逐渐适应城市的生活了,刚来北京时她传统而且保守,绝对不会穿着睡衣出现在一明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眼里。现在禁忌都没了。
沙袖的一些小动作开始让我心跳。她穿着睡衣站在我门口,问我怎么查资料,需要哪些书。她把左边的光脚从拖鞋里拿出来,放到右边的小腿上,轻轻地挤着小腿上白皙的肉,大脚趾分明在动。她的裙子被撑起来,在客厅灯光的映照下,看得见两条腿在裙子里的模糊轮廓。她也会挠痒痒,让睡衣的领口变得更低。我得低下头,我的脸比她还红。
“那你帮我查。”她说。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她要的资料,她凑过来,上半身在我的头顶,我的头发感受到她的呼吸、身体的暖香和身体不明部位不经意的摩擦。一条资料查完,我要流出一身的汗。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离开时的微笑有点儿放肆,拖鞋击打脚掌的声音故意弄得很大。
周五的晚上,十点钟左右,一明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同门师兄弟刚讨论完一个案子,要出去小聚一下,然后再到海淀体育馆的练歌房唱歌,问沙袖去不去。沙袖说不去,已经洗过澡了。一明勉强了一会儿她还是不去,一明就让她早点儿睡,不要等他,他回来得可能会比较迟。这是常有的事,他们师兄弟经常聚会,吃饭、唱歌、打保龄球,他们有钱,帮别人办案子,或者导师请客,导师是有名的教授和律师,一口袋的钱,他们叫他老板。过去沙袖常和一明去,她的歌一明老板都叫好。
挂上电话沙袖站在原地发呆,她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湿的。她把毛巾绞来绞去,又一把摔到旧沙发上,在客厅里喊:“穆鱼,老边,有喝酒的吗?”
说完她就去敲边红旗的门。老边不在,去沈丹或者其他某个女人那里了。这些天他很郁闷,不能出门找生意,觉也睡烦了,只好出去解闷。我从房间里出来,问她,真的假的,半晌不夜的喝什么酒?
“喝,当然要喝,”她走到我门前,脸激动得都红了,“有酒吗?”
我犹豫一下说:“有。”
一共五瓶啤酒,我喝了三瓶,沙袖喝了两瓶。晚上剩下的菜。在我房间里一边看碟一边喝,王晶的《黑白森林》。沙袖的酒量按说没这么大的,但她坚持要喝,半瓶下去她其实就差不多了。我不让她喝,她拿眼睛瞪我,说她是山东人,怎么会不能喝?喝完了一瓶,我又制止,她推开我,说:“你欺负山东人是不是?舍不得这两瓶酒我就不喝。”
她的脸开始红了。我完全可以劝住她的,但是我没有坚持,我记得当时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和她继续喝。沙袖喝了酒变得更漂亮了,眼睛里有了动人的水在流动。我不再看碟片了,看她。
两瓶完了沙袖说热,已经没法儿平视着看我了,要么盯着我,要么斜视,浑身的热度看得见。她说你这屋里真热,开始在脖子边上挠,抓出了一道道指甲印。她对我说:“穆鱼。”手扶着我的膝盖向我凑过来,说,“我难过。”
她的上身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见了睡衣里面的内容,头嗡地响了。她竟然连内衣都没穿。沙袖的手伸过来,一只手抓住我的肩头,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她又说:“穆鱼,我难过,我为什么难过,你说?”
她的胸部在起伏,身体在抖,像在冷。我也冷,热得受不了了的冷。我真想抱一抱这个柔软的火炉。沙袖说:“我难过。”她的声音像在哭。我掐了一下左腿,又掐了一下右腿。沙袖哭了,嘴里还在说:“我难过。”
“你醉了,”我说,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来,“我扶你回去躺一会儿。”
“我没醉。我就是难过,我想哭,我想回家。”
沙袖放声大哭。我把她架到她的房间里她还在哭,哭得不大正常,有点儿像笑。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喝醉了的女人,想当然地给她敷了一条湿毛巾,她不领情,一把扔到书桌上,碰倒了水杯,把一本书洒湿了。这样我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坐在一边听她哭,直到她哭声渐小睡过去。我回房间时已经凌晨两点半,一明还没回来。
一明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第二天中午他起床后,我决定和他谈谈。
“你没发现沙袖有点儿不对劲吗?”
“我不是瞎子,”一明说,“可我跟她解释过无数次了,真的什么也没有。”
“她不相信?”
“我也不知道她信不信。她老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问题是,”我伸头看看客厅,沙袖不在,接着说,“我前几天还看见你从那车上下来。”
“什么时候?在哪儿?”
“前天,碰巧看见了。在海淀。”
一明说:“真的没什么,我发誓。你也不相信?”
“我相不相信没有意义,关键是沙袖。你得让她相信。”
“这学期的课马上就结束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坐什么倒霉的小车了。”
这么说他还要坐下去。具体事情我不清楚,不好乱猜。末了我告诉一明,该说的我都说了,应该为沙袖考虑一下,她真的不容易。
一明说:“我明白。”
几天后我回了一趟家,母亲说家里有事,重大的事,必须回去。到了家我发现风平浪静,还是老样子。母亲说,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让我去看看。我说我现在还不想谈女朋友,我在北京还一事无成我拿什么去谈?
母亲说:“北京有什么好?待在家里我都能抱上孙子了。再说,就这么漂着也不是个事,没个根。眼看着三十的人了,你不急,我和你爸还急呢。”
他们逼我去相亲。女孩儿是我们那个市的邮电局职员,平心而论,长得的确很不错,个头儿也合适。收入更不用说了,母亲说,除了邮电系统和几个大学,我们这地方还有哪个单位能有这么好的待遇?感觉挺不错。她说她在不少刊物上读过我的文章,差点儿把我给羞死。她很认真地说,真的,她很喜欢,还向我讲述了她对我的几篇小说的理解。她大概是硕果仅存的文学女青年。如果不是文学青年,她恐怕也懒得理会我这样的无业游民。
“那都是些骗钱的小玩意儿,说出去让人笑话的。”
“大家都说挺好的,”她说,“我们这边很多人都知道你呢。”
她的意思是说,在北京我不怎么样,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大小算是个作家了。真让我哭笑不得。
“必须在北京才能写作吗?”
“这倒也不是,北京的氛围可能好一点儿。不过也说不好,其实在北京我基本上也是一个人埋头自己搞。”
“那为什么不回来?”
我无话可说。有时候我也在怀疑,现在留在北京对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一种朝圣还是一个仪式?或者仅仅是一个蒙骗自己的形式和借口?
我说:“我再想想。”
半个月后,我从故乡返回北京,正赶上边红旗搬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搬家,尽管房间收拾空了,但他要求这个房间还为他保留着,过一段时间他还会再搬回来,下半年的房租他都交了。严打开始了,据可靠消息说,抓到一个是一个。老边担心连累我们,也担心住在这地方太显眼,他要搬到一个偏僻隐秘的地方。那天帮他搬家的是他的两个办假证的朋友,车也是极相熟的人的,彼此都信得过。大大小小的东西一车全运走了。我要送他到新居,边红旗说算了,那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而且,他压低声音跟我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相约不把地址告诉外人,请我们多包涵。
临走时我们送他下楼,沙袖磨磨蹭蹭地在房间里不出来,一明就叫她快点儿,老边要走了,我们送送。
沙袖在房间里大声说:“送什么送,是搬家,又不是去死!”
边红旗笑笑说:“沙袖说得对,我又不是去死,别送了。搞得跟遗体告别似的。”
尽管如此,老边和我们还是在楼下等着沙袖来告别,但沙袖终于没有下楼。我只听到她在房间里打开崔健的摇滚,声音巨大。她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