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证。吃饭。睡觉。警惕着不被警察盯上。生活正常起来。闲的时候我看电视,子午听他的CD,或者正聊着天同时走了神,一起发呆。很多次我都产生同一个感觉,就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无数年了,而且还将无数年地过下去。一个人在这浩瀚无边的城市里待了无数年,还将再待无数年。一个人像一只蚂蚁。像沙尘暴来临时的一粒沙子。这种多愁善感的时候我就特别感谢子午,他在我身边;但同时也为此愤怒,他也待在这里,是一只蚂蚁旁边的另外一只,是沙尘暴中一粒沙子身边的另外一粒。我的表弟,像我一样,早早地被这个城市淹没了。

有时候我看着正听CD的子午,觉得他陌生。那一场群架之后,他好像有了后遗症。瘦了,头发长了,人显得柔弱,见到警察就有点儿胆怯。可能他根本就不适合干这行。

天开始热的时候,文哥听说百无禁忌,就从湖北老家回来了,西瓜正大规模上市。这一趟探亲假把他养肥了,老婆伺候得好,床下的活儿都舍不得让他干,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因为胖,他空前地想吃西瓜,一到晚上就抱着个西瓜跑我们屋里来吃。有天晚上我们正捧着西瓜在啃,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喊:“不许动!举起手来!”

三块西瓜都掉到了地上。这是职业病。我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反应过来。文哥说,找我的,跟你们没关系。他抹抹嘴站起来要往外走,我让他别出去,话还没说完,子午噌地跳下床,鞋子没穿就往外跑,穿过黑暗的院子继续往院门跑。然后听到他叫了一声。我赤着脚跑出去,几道光柱从头顶上射下来,屋顶上站了十几个警察。子午在院门前被两个警察扭住胳膊,正拎着往光亮处拖。子午一个劲儿地叫哥。我大喊:“子午!”

文哥说:“子午没事,板砖是我拍的。”然后对警察说,“没他的事,放了他。”

所有的光柱一起对准文哥,一个雄壮的声音说:“你就是老铁?”

文哥说:“不是。”

从院门外又冲进来几个警察,三两下把文哥和我押了。他们又重申一遍,谁是老铁?我和文哥在灯光里对了一下眼,原来是老铁犯了事。两颗心就放下来。老铁的屋里是黑的,昨天晚上好像亮过。记不清了。谁会记着眼皮底下的事。灯下黑。

那天晚上我们被带到了警察局里。老铁真犯了事,抢劫,劫的还是警察。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啊,真是开了眼了。最初老铁和那个姓王的警察扯上关系,是因为王警察在值勤时踢了老铁的修车摊子一脚。老铁咕哝一句,王警察认为是骂他的,老铁坚持说没骂。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老铁就和王警察摽上了。他认识王警察,就在附近的派出所工作,经常骑着一辆九成新的女式自行车上下班。老铁逮了个空就把那车子给搞来了,改头换面弄成一辆男式车。具体弄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很可能那辆女车和改装后的男车我都见过。老铁的车子推出的和推进的通常都不一样,我分不清楚。他把改装过的车子自己用,整天放在修车摊旁边。竟然被王警察认出来了。他车子丢了以后,四处打探。都偷到自己头上了,实在很没面子。王警察在老铁的自行车上大梁上发现了一张棉袜子的广告贴纸,指甲大小,他女儿拆新袜子时顺手贴上的,一年多了都没掉。老铁篡改车子时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被抓了个正着。证据确凿,而且一看车子就刚刚组装过的。老铁死不认账,王警察懒得给他上纲上线,把男车骑走就拉倒了。

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老铁不。他有想法,过两天又把王警察的男车弄过来。要在过去,他倒手就卖了,现在他偏不。跟王警察耗上了,决定死磕到底。继续改头换面,弄成一辆看起来像但又找不到确切证据的女车。这就是他要的效果,还摆在修车摊子旁让王警察看。王警察当然会过去,他知道这车子的一部分零件是自己的,所以车子也就是自己的,但是找不出理由。王警察找了个同事,一个拦住老铁,一个推上自行车就走。霸王硬上弓,老铁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换了个时间他就有别的办法。

我猜整天笑眯眯的老铁其实就是想出口恶气,没想到越出越长收不住了。他想不开,还得把变了好几次的车子给弄到手。王警察每次上班都把自行车放在一楼同事的门口,不再随便扔,偷是不行了。偷不行,只能抢,从王警察手里活生生地夺过来。老铁就这么干的,认死理了。他拎着一个大扳手,昨天晚上埋伏在王警察回家的途中,突然跳出来。该王警察倒霉,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前后都找不到一个人。本来老铁只想把自行车夺过来,扳手用来威慑和壮胆。抢夺时争执不下,偏偏远处传来人声,老铁一急,对着王警察的脑袋就是一扳手。老铁骑上车就跑。

今天傍晚,王警察在医院里醒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想起老铁的那一扳手。然后公安局开始确定搜索范围,半夜三更爬到屋顶上,包围了整个院子。在警察局里,我们三个没东西可说,老铁家几口人我都不知道。威逼利诱一番没结果,就放我们出来了,临走时嘱咐我们一旦发现老铁的行踪,立刻汇报。我们一直点头。出来时天快亮了,天光不明,子午的脸是灰的。

文哥死里逃生一样地快活,西瓜掉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后半辈子要在里面过了呢。为了庆祝自由,他坚持要请我们吃油条喝豆浆。我不置可否,他就问子午。子午看看我,我说好吧,吃完了回去睡觉。

那一觉睡得扎实,到下午我才醒来。子午已经起了,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抽烟,看见我醒来就掐灭了烟,叫一声:“哥。”我翻个了身。“哥,”子午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胆子太小,老想着自己?就是,自私?”我慢慢坐起来。他这么一说,我终于发现为什么这段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堵了,自从上次子午从警察局里出来就这样。没错,是胆小,是自私。我尽管不赞同他冒险,但我希望他能勇敢,不胆怯,遇到事情不要两手一摊就跑掉。我希望他是一个仗义的人。我看了他半天,我表弟,也许他还没有真正长大。我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子午递过来一根烟。

“慢慢来吧。”我说。

抽完那根烟,我又躺下来。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日光灯在亮,子午刚进门,他说:“哥,你醒了?起来吃点儿东西吧。”我就闻到了“麻辣一锅香”的味道。这是胡同口一家小饭店的招牌菜,主味麻辣,菜随便点,土豆、藕片、海带皮、鸭血、牛肚、豆腐皮等,一锅烧。我们都喜欢吃,懒得出去了就打个电话叫外卖。“还有鸭脖子。”子午又说。我从**起来,看见子午的脑袋在灯光底下闪闪发亮。他刚剃了光头。

剃了光头的子午英气勃发,精神多了。我喜欢看到一觉醒来之后的子午。一切可能重新开始。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