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关系一直很好,用如胶似漆来形容应该不过分。看得出来的。在谈恋爱方面子午显示了良好的耐心和温柔,他把闻敬料理得妥妥帖帖。时间对他们来说,快也快,慢也慢,因为日常和沉醉,世界变了他们也浑然不觉。事实上世界也没怎么变,还那样,晃晃悠悠天就凉了,冷了。

如果你不在风雪天出门,北京的冬天还是蛮舒服的。屋子里有暖气,外面阳光也好,这种好天气让你觉得一切都有可能。生意也会很好,因为拖了一年的事情都急着要了结,想办假证的会主动找上门来。手写和印章的广告不怎么用了,改用口取纸,广告写在上面,有背胶,随便往哪里一拍就行。这种小广告快捷,方便,跟北京一起现代化了。但子午口袋里还装着签字笔,他还有到处乱写的习惯。我偶尔会在广告牌上或者光滑的墙面上看到他的字。他写北京是个好地方,写他喜欢一个女孩儿,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突然拿到两百万你第一件事干什么?比如,修路为了通畅,但所有的路现在都很堵。比如,报纸上说,一头猪变成了象,我们都知道是假的。还有,假如你去圆明园,建议你躺在那些大石头上。等等。

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找到点儿生意,大小而已。我和子午依然在海淀一带活动。他喜欢围着疗养院和芙蓉里转。闻敬上班的时候我们去站街,烦了或者没生意就去巨石阵晒太阳。北京冬天的太阳很好,阳光毫无阻碍,劈头盖脸地就落满一身,穿过棉衣照进骨头里,一照后背就开始咝咝地往外冒油汗。大自然花卉市场开始要拆,花一朵朵地从温室里被搬走,北大打算在那里建研究生公寓。我们晒太阳的时候经常免费给北大规划公寓,觉得应该建成什么样的楼房最好看,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蛋壳”“鸟巢”那样匪夷所思的形状来。我们也经常去吃麻辣烫,但不太喝啤酒了,凉。要喝就喝白酒,二锅头,一口下去就是一溜火线,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

子午偶尔夜不归宿。挺好。年轻人满身的力气,需要夜不归宿。文哥此时就会跑到我房间里,大惊小怪地说我操,子午老婆长得不错,有点儿意思。这话他说了不下三十次。本来我打算把老铁的那间屋租下来给子午住,闻敬来了也方便,但想想又算了。这院子里都是大老爷们儿,见到女人眼里恨不能伸出手来。老铁跑了以后,再也没露过面,除了两床烂被子,值钱的家当早带跑了。就没打算回来。房东又安排进一个房客,公司的小职员,戴眼镜,挺清高的好像,整天仰脸望天不搭理我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理拉倒,缺谁不一样活?

我一直担心的是,闻敬家里不同意他们俩的事。虽然该干的事都干了,但这年头,有几个能把裤腰带守到洞房那晚的,所以这也不算个事。等我知道闻敬父母不同意,冬天已经过完了。草长莺飞,杨花飞舞,沙尘暴都到了。

反对的理由都不要想。子午是外地人,还是个办假证的。老两口儿接受不了。我也觉得有点儿玄,可能源于我一贯的自卑,你想,职业和出身,没办法。但子午和闻敬有信心,都决定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子午说,只要你扛住红旗不动摇,我来解决你爸你妈。闻敬说,只要你敢往上冲,我就能挺住。子午说,好。闻敬也说,好。为了向闻敬父母表示决心,两人决定出来租房子。就在承泽园里,一居室。子午他们到西苑来收拾东西,正值一天中沙尘暴最疯狂的时候,漫天黄尘,风也大,马路上一个接一个的旋风,垃圾袋像鸟一样在半空里飞。我刚从院子里逮了一只野猫进屋,想让它抓两只老鼠。子午和闻敬灰头土脸地进来了。

“哥,我想搬出去住。”子午说。

“啥意思?”我看闻敬也跟在后面,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人家不高兴了。

“你别多心,哥,”闻敬说。这丫头我很喜欢,爽快,不跟你玩弯弯绕,“就是想给爸妈一点儿压力。我们也想经常在一起。”

我当然支持。子午的家当很少,两个人两只箱子就拎走了。但搬完之后我的屋里倒是空了一大块,心里跟着空了更大的一块。其实我不希望子午走,你不知道,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举目无亲,有一个伴是多么重要。本来我想过去帮着一起收拾房子,想想又算了,看到他们更大的房子我可能会更难受。一居室,对我来说已经很大了。更大的空空****。这种烂天气,一个大老爷们儿也免不了要多愁善感。我把他们送到马路边,我说:“常过来玩啊。”子午也有点儿不舍,闻敬替他说:“哥,回吧,有空也到我们家里看看。”她说“家里”,沙尘暴的春天也一下子温暖起来。多好的姑娘。

后来我倒是常去。子午让我去喝酒吃饭,有时候我在硅谷附近做生意,到了吃饭的点儿,也会买点儿鸭脖子、鸭翅或者叫一份水煮鱼外卖带过去。闻敬的手艺不错,尤其是红烧鲫鱼和麻辣鸡胗,每顿饭都吃得我百感交集。所以我想,以后真要能找着老婆,得挑个厨艺好的。进一步又想到别人总结出的那个道理:一手好菜就能守住老公。你让他想着,从一张嘴开始,一直想到肚子里。他永远跑不掉。

他们租的房子离麻辣烫摊子不远,从巷口往里走,两百米,三楼。一个月一千五,这是个不小的数目。看起来他们俩还应付得了。除了房东提供的几样大件,没添什么新东西,沙发倒是新的,那是因为子午喜欢躺着看电视和报纸。闻敬两头跑,有时回自己家里住,在哪儿住那得看那几天和爸妈的关系如何。通常很僵,所以大部分都住在承泽园。她爸妈跑到他们的房子里闹过几次,威胁闻敬时说:“你再跟他混在一起我们就断绝关系!”威胁子午时说:“你再缠着我们女儿,我们去公安局告发你!”当然一直没有忍心断,也没忍心告。究竟还是自己生养成人的,骂完了还是自己的孩子。子午也懂事,他的态度相当好,脸上赔笑,低头随你怎么骂就是不吭声。

子午甚至给闻敬爸妈写了一封信,拿出他平生所学,打了草稿再认真誊抄,大意是:他会一辈子对闻敬好,决不负她;会好好挣钱,尽快换个正当体面的工作,让闻敬尽快过上好日子;他会孝敬好二老,当亲爹亲妈一样奉养。他写得很真诚,自我感觉不卑不亢。

写这封信之前子午问过我,写信合不合适?我说当然合适,他们不愿意跟你坦诚交流,总得有个表达自己的方式啊。我觉得合适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子午一手不错的字。这很难得。我一直认为所有字写得好的人学问都不会低。希望闻敬爸妈也相信这个貌似有理的逻辑。子午写了,特地强调了钱,他会拼命挣钱,两三年内把房子问题解决。子午私下跟我说:“说到底不就是钱的问题吗?要是手里攥着一千万,他们想什么我给什么,我就是黑社会,她爸妈一个屁也不会放,没准一天咧三次嘴迎我进家门呢。有了钱,没人管你是干什么的。”

这封信写完之后,子午和她爸妈突然就平静了。他们不再闹到门上来,有事找闻敬就打电话,如果闻敬不在家,啪地就挂电话,跟子午没一句废话,当他不存在。不知道闻敬爸妈是不是在乎钱。反正子午跟我说:“哥,看出来了吧,没有人不爱钱的。别以为北京这地方怎么样,哪儿都一样,最后都要钱来总结发言。”我说别瞎猜,人家也不会傻到连你的空头支票都相信。大概闹不动了。女儿都睡过去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一天到晚磨嘴皮子。

“还是因为他们看出来我有‘钱’途。”

“钱呢?”我说,“我看看?”

“你放心,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子午都咬牙切齿了。

自从子午咬牙切齿地要挣钱,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见也多是在街头的某个拐角处碰见。他忙,一打电话就说他要去站街、去制作证件、去交货,想一块儿喝两杯都没机会。打到他住处,一般都是闻敬接。有几次天都晚了,子午还没回来,闻敬说,去丰台了,去宣武了,去房山了。操,这小子连房山都去。在我见过的办假证的人里,子午差不多是最拼命的一个了。我跟闻敬说:“让他悠着点儿,银行也不是一天挣出来的。”

“我说很多次了,”闻敬说,“我说爸妈现在已经不太反对了,他们从来也没提过钱的事。可他不信,说我在骗他。哥,有空你说说他,咱不能为了钱不要命啊。”

我给子午打电话,他根本就不理你的茬儿。“你不懂,哥,”他说,“他们想要什么你不明白。”

我觉得子午内心还有顽固的自卑,因为自卑导致自负,他以为他是对的,以为钱可以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但我跟他说不拢,他不听你的这出戏。他觉得他比我懂北京,比我知道怎么样才能在北京这种地方扎下根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慢慢地,我跟子午越来越远,最多有过一个月没联系。他忙着赚钱,我也忙着赚钱,还要忙着安慰文哥,陪他喝酒聊天,帮他解解闷。文哥离婚了,老婆提出来的。听到这消息我都呆了,他老婆四十五岁,这把年纪突然提出来要离婚,而且刻不容缓。她威胁文哥说,不离就让他戴帽子,绿的。这是大问题。文哥火速回家,像子弹一样快,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他说这女人能整,最好她说什么你信什么。十天以后文哥回来了,离完了,也像子弹一样快。这次他说的是:这女人能整,最好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回来了以后文哥的难过才涌上心头,在家里他憋着,觉得自己还挺悲壮,一见到我立马老泪纵横。文哥说:“兄弟,老哥我瞎了!”

我说怪谁,让你在北京待这么久。老婆三天两头让你回去你不回,这下好了,不用回了。还“瞎了”,这是你们湖北话吗?你活活让北京给坑了。

“我也没闲着啊。我给她们娘儿俩挣钱,像小偷又像强盗,今天躲明天避,我容易么我?”

“现在容易了,光棍一身轻。”

挖苦完了,我开始安慰文哥。五十岁的男人掉眼泪,那一定是伤到心里去了。我说节哀顺变吧,有走的就有来的,钱难挣不是还挣了一堆吗?毛主席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备战备荒为人民。继续干吧。文哥悲伤地说,兄弟,别的还能怎么办?走,喝酒去。我差不多安慰了一个月文哥的情绪才稳定。人老了,安慰起来难度也大了。平常看起来硬邦邦的,其实里面最软,一碰就烂。

有一天闻敬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我一进门就傻了,新添了几个大家伙,超薄液晶电视、豪华音响、电脑,还有一台跑步机,都闪动着鲜亮的高科技的光芒。我说你们改行卖电器了?闻敬说,子午刚买的,让哥过来看看,一块儿吃个饭。好长时间没聚了。子午正在捣腾电脑,从网上下载歌曲,然后打开,刘欢的《好汉歌》。大河向东流……风风火火闯九州啊。我问子午,哪儿来的钱?挣的啊。在哪儿挣的?还能在哪儿?干什么挣的?还能干什么?

“怪了,我干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发现它能一下子挣这么大的钱呢?”

“那是你。”

我就无话可说了。在办假证这方面,子午的确比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