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玉离。一看见我就知道是她,三年后又和姑父站在了一起。他们在海淀等车,我下班从报社回来,刚下公交车就看见了他们俩。姑父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冲我笑笑。怪怪的,但我不知道怪在哪里。路玉离也看到了我,她从姑父的眼神里认出了我是谁。

姑父说:“这是路阿姨。”

“哦。”我说,“路玉离?”

白胖的路玉离说:“是,路玉离。”

“呵呵!”姑父又笑笑,摸了摸脑袋上的板寸。他出狱刚刚一个半月,头发就长长了。我终于发现哪个地方不对劲儿了,他把头发染黑了。半个月前我们见过面,他还是花白的一寸来长的短头发,三年的牢狱生活把他的头发熬白了。现在他自由了,头发就重新黑了。

我说:“姑妈昨晚给我打电话了,小峰这次月考又是全年级第二。”

路玉离没看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对姑父说:“你们聊吧,我有点儿事,先走了。”

姑父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走了。她吃醋了,一脸的酸样。

“小峰又是第二?”

“不知道,瞎说的。姑妈好多天没给我打电话了。”

姑父苦笑了一下,“你又何苦呢?”

“我说说自己姑妈犯忌吗?”我看着他一身领导阶层的打扮,“报纸送完了?”

“没办法,那体力活儿实在赚不了钱,糊口都不够。别站这里了,找个馆子去说。”

“那我不是又要吃违法的晚餐?”

元中元已经拆掉了,我们到另一家馆子里,旁边就是元中元还没有运走的一片瓦砾废墟。饭店老板少了竞争,及时地把菜价提了上去。老板跟姑父很熟,主动提出给他打八八折。他常来,这段时间他经常带着路玉离来,偶尔也会是某个道上的小朋友。

“报纸送了多长时间?”

“半个月多一点儿。”姑父说,“吃不消,累得要死,又赚不到钱。”

“就重操旧业?她找你的?”

“我找她的。她欠了我三年,得还回来。不过说实话,除了这个,我实在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更能挣钱的。”

“你当时不是答应姑妈和小峰的吗?”

“答应有个屁用?”姑父说,喝啤酒的时候有点儿激动了,“如果答应什么来什么,我天天答应。现在的问题是,日子怎么过?过了年就五十了,还能蹦跶几天?家里那一摊子事,我不想拖到临死,把债留给小峰去还。”

这句话好像挺正经的。姑父有点儿让我刮目相看了,他从来就是一个今天有酒今天醉的人,竟然开始担心家里和生活了。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树大自直”,如果事情真如姑父所说,那他这棵快五十岁的老树,是要打算站直了。要按我想,他早该站直了,家里他不能不担一点儿心了。

他进去的第二年,姑妈的头晕实在受不了了,去医院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检查的结果把她吓哭了。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关闭不全,供血跟不上,所以头晕。医生说,要做手术,换个瓣膜,否则越拖越严重。姑妈哭不是怕死,而是被高昂的手术费吓坏了。医生说,要七八万元。这个数字对住在别人眼皮底下的姑妈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她一直梦想有一套不错的房子,这样的房子在我们那儿的小县城,七八万元已经足够了。如果做这个手术,就相当于用一套房子换了一个瓣膜。这还是次要的,要命的问题是,这钱从哪里来?

姑父长年不在家,在哪儿都挣不了多少钱,家里面几乎不靠他。但那是太平的时候,真正有了大事,像手术这样的,需要钱,姑妈就没办法了。姑妈是个要强的人,有困难也不说,何况还找了这么个丈夫。那时候姑父正待在监狱里,每天摸着光头不知在瞎想些什么。姑妈不好说。当初我们家人都不同意姑妈和姑父来往的,更不要说结婚了。

我们家在镇上,但我父亲有一帮朋友在县城,父亲又常去县城里办点儿公事,所以大大小小的事都知道一点儿。姑妈在县城的化肥厂里做会计,一个周末回家,在饭桌上告诉我们,她谈了一个对象,然后说出了名字。当时我还小,刚读小学二年级,对“对象”这个东西还一知半解,对姑妈带回来的奶油核桃倒是很有兴趣。我记得父亲当时就把筷子放下了,说不行。祖父就问为什么不行。父亲说,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做我们家的女婿,他听朋友说起过这个人,没工作,整天到处瞎混,吃喝嫖赌,别人能干的坏事他都能干,就是好事不会做。

姑妈就哭了,说:“你怎么知道他坏?他对我比谁都好。”

姑妈哭得很伤心,祖母看不下去。她老人家最疼我姑妈,就安慰姑妈,让我父亲少说几句。母亲也劝父亲,让他先去县城了解一下。姑妈一辈子的大事,不能一句话就打发了。姑妈那个星期只在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她骑的自行车就是我姑父送的。那时候自行车是个好东西,姑妈骑得意气风发,她根本就不知道,姑父只用一辆自行车就把她骗到手了。父亲第二天请假去了县城,半天就了解清楚了,屁股大点儿的地方,一个人半夜说梦话半个县城都听得见,了解得很清楚。

回家以后,父亲说:“当然不行。”

据父亲了解,我姑父那时候谈了已经不下十个姑娘了,都是玩玩就把人家扔了,他那吊儿郎当样,根本就没想要和人家有什么结果,快三十了还整天乐呵呵地做花心大萝卜。没工作,就仗着他爹那点儿退休金过日子,整天烧得难受,吹着口哨到处乱转,县长也没他悠闲。他说不准就是瞧上我姑妈那个待遇不错的工作才讨好她的。

祖父说:“那怎么办?”

父亲说:“一句话,不行。”

我们家人都觉得事情就这么定了时,姑妈竟然把姑父带到家里来了。我父亲很生气,一天没理他,连姑妈都没理。但是姑父能说会道,嘴上像抹了蜂蜜,一个劲儿地给我祖父祖母灌好听的,看样子一点儿都不像个不良青年,祖父祖母的脸色就松动了。而且姑父的脸膛看着挺顺眼的,男人长得不丑总还是不讨人烦的。再者,他毕竟第一次来,就是个陌生人也应该给个面子,祖父祖母这么一想就不自主地妥协了。姑妈既然决定把他带回家来,显然已经对可能遇到的困难想出了对策,应该说,那天姑父基本上是完满地完成了姑妈交代的任务。

他穿一身西装,戴了副眼镜,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看起来是个文化人。我祖父离休之前是小学校长,本能地喜欢文化人。这让我母亲也不好说不是,人家是城里人,比我们洋气。除此之外,姑父还在我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姑妈知道祖父祖母最宝贝我,哄我开心了就等于哄祖父祖母开心了。姑父坐在我们家的八仙桌前,招呼我和姐姐过去写作文,他把口袋里的英雄牌钢笔掏出来,说作文谁写得好这笔就奖励给谁。我哪里会写什么作文,就瞎说,把昨天晚上在广播里听到的故事简单地讲了一遍,不会写的字用拼音代替。姐姐当时读三年级,她的文章写得好,经常被老师带到县城去参加作文大赛。但是,那次我赢了。

姑父看着我写得歪七扭八的句子说:“嗯,这个好,有想象力。钢笔归你了。”

我当然很高兴,英雄牌钢笔啊,班上同学都还在用铅笔。姑父用一支钢笔就把我收买了,我就喜欢他了。这些年我们感情很好,他也喜欢和我说话,没有太多的长辈的顾忌,大概就是那天培养起来的。送我东西就是好人,我对祖父祖母说,那个人真好。

尽管父亲强烈反对,最终姑妈还是嫁给姑父了。几年后姑妈就后悔了,已经晚了,小峰出生了。

姑妈从医院回来尤其难过,心想,这病一定是被那个浑蛋气出来的。但是病还要治呀,没钱,姑父还在监狱里蹲着哪。她就哭,想起来就躲着小峰哭,越哭头越晕。小峰知道了,背着姑妈给所有的亲戚打了电话。小峰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妈要做手术,我想借钱。我会还的,考上大学我就去挣钱,我爸欠下的我也会还上的。”

母亲告诉我,她在电话里听小峰这么一说,当时就哭了。小峰才十七岁,这么懂事,他爸不是个东西就算了,冲孩子这句话也得借。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拿出了钱,凑了八万多元,帮姑妈做了手术。手术时,我们家人都在手术室外候着,对姑父这些年的行为集中进行了一次批判。姐姐说,写信给姑父,让他在监狱里也知道,他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家人。小峰好长时间都不说话,后来说:“我和妈都不想让爸知道,他在那里已经够苦的了。”

祖母又哭了,这回不是哭姑妈的命苦,而是哭姑妈的命好,生了小峰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儿子。

这些事姑父直到出狱之后才知道,听了以后还掉了几滴眼泪。但我不知道这些到底能改变他多少。那时候小峰高考已经结束,因为考前很多时间都花在了照顾姑妈上,成绩不是很理想,被一个三流大学录取了。他不愿意去,又硬着头皮重读了高三。他想念一个好大学,以后对家庭、对他自己都有好处,我想小峰已经不指望我姑父来还债了。

因此,半个月前我对姑父说:“小峰比你强。”

这次姑父没有笑,而是哭了,咬牙切齿地说:“我他妈的一定要挣钱给我儿子花。”

现在我们坐在饭店里,姑父说,他又干起了老本行,和路玉离在一起。

“你就打算这样干下去?”我说,“现在公安局对这事抓得挺紧的,报社里经常有这方面的消息。”

“再紧也得干,紧点儿也好,越危险其实越能赚钱,可以提价。”

“万一出事怎么办?”

姑父点了一根烟,说:“我也在考虑这事,所以想自己找几个人单干,不在外面到处跑了。不过这要时间。”

“就像路玉离那样?”

“嗯。怕是做不了她那么大。她干了很多年了,除了假证,还搞假发票,什么都搞。”

“你们在一起?我是说,她老公那边她怎么说?”

“是不是笑话我和这么个丑女人在一起?” 姑父笑了笑,转着酒杯说,“说实话,你姑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但是没办法,在外面没个女人就是不行,生活会一团糟。而且,现在我得先跟着她混,从她那里找门路。也不是整天在一起,隔三岔五吧。”

“她老公那玩意儿真有问题?”

“还行吧,听说还能用。他们不住一起,她管海淀这片儿的生意,她老公管朝阳和丰台那片儿。他有小女人,而且是两个,都二十来岁。”

我说:“噢,原来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井水不犯河水。”

晚上都没什么事,姑父就说,咱爷儿俩要好好喝一顿,一是庆祝我成了个国家人,都记者了;再就是庆祝他终于出来了,三年的日子不好过啊,做梦都梦见屋顶上开了自由的天窗;三是祝贺生活总算有了点儿想法,得好好干。我们就喝。姑父说到底还是个浪**子,舌头一大就跟我谈女人的问题,他建议我该找个女朋友了,不能整天一个光棍儿跑来跑去。

这话几年前他就跟我说过,我大一寒假回家,年前去了他家。那时候他还在深圳做事,向我吹嘘深圳怎么怎么好玩儿,半夜里姑妈和小峰都睡了,他还在说。突然他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伸着脑袋到抽屉里去找东西,半天摸出一张盗版碟,塞到VCD机子里让我看,竟然是三级片。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又很想看。他就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特地从深圳带回来给我看的,我都上大学了,十八岁了,该明白这种事了,男人嘛,就得懂得多点儿。小峰还得几年,他还小。然后他就睡觉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看。

在女人这事上,我念大学后,他在我面前从不避讳。我们喝了好长时间,菜不够了,他让添,炒腰花。我说:“这菜不是已经吃了一盘了吗?”

“吃了一盘,再来一盘。”姑父凑到我这边说,“跟你说实话,这两天老想着挣钱,有点儿力不从心,得补补。”

那晚我们吃了三盘炒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