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完孩子两天,我和小米去看段总老婆和孩子,当然段总和他爹妈都在。小家伙小脸还没舒展开,眼睛拼命地闭,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她不看。我找了一些常用又保险的词句赞美了一下,只能这样,当时我实在看不出小老头儿似的有什么好。我老婆煞有介事地说:“额头、耳朵和下巴像爹,鼻子、嘴巴和眼睛像妈,所以长大了一定很漂亮。”把段总老婆乐坏了。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反正我是没看出来,都没长开呢。要我说,只像她自己。

段总老婆好受多了,刚喝完老庞在家熬的萝卜丝鸽子汤,脸明显大了一圈。剖宫产之后要把肚子里的气排掉,萝卜和鸽子汤都是治这个的。段总老婆躺着跟我们聊天,小米不懂事,冒冒失失问她有奶了没有。段总老婆赶紧摇头说:“我才不要有呢!”

“没奶孩子吃啥?”

“奶粉啊。”段总老婆说,“朋友们早告诫我了,千万别母乳喂养,不好断;最重要的,”她顺手拍了一下小米的**,“喂完孩子就不成个样子。难看死了。以后你可得小心啊。”

我老婆脸唰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不都浪费了?”

“农民想法!肉烂在锅里,慢慢就没了。”段总老婆说。然后她转脸对段总说:“说好了啊,喂奶粉。你订了没有?”

段总说:“还真订啊?都说母乳对孩子好。”

“还有都说不好的呢!”段总老婆撒娇了,听声音我就知道撒得不小,“你说话不算数!我就要你订!”

段总眼看着就软了:“好,订订订。过会儿我就打电话。就按大夫说的?好,没问题。”

老庞不同意,她也算半个妇科专家:“还是母乳好,孩子聪明。奶粉里面你知道他们塞了啥东西,没准儿吃出毛病来。吃奶粉的小孩儿都黑。”

段总老婆没说话,只是对段总递了一下下巴。看来他们分工很明确。果然段总说话了:“妈,你说的是那些国产的劣质奶粉,我们要订的是进口的,按配方生产,缺什么补什么,比母乳营养还全面。”

“也是营养配餐?”老段问。

老庞用脚后跟磕了他一下,老段不吭声了。这种事公公插嘴不合适。老庞不死心,说:“再好的奶粉也是奶粉,我就不相信,牛身上出来的能比自己亲妈身上出来的好?”

段总老婆只好亲自出马了。她说:“一袋奶粉上千元呢,人家更科学。”

段总也说:“越科学越好。”

老庞就不好再说了。不是被庞大的“科学”吓着了。人家做爹娘的都有共识了,做奶奶的这一杠子不能插得太过头,远了一辈呢。但她明显不乐意。晚上回到住处,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进了我们的小屋,扯完半天咸淡,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年轻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她忧心忡忡地说,“还科学,牛能比人更科学?祖祖辈辈都是吃娘奶长大的,有点儿钱倒变天了,改随畜生了。”开了头老庞有点儿打不住,也不避讳了,“女人不喂奶,长那两个大泡泡袋子干吗?留着看?叽里咕噜乱晃**,干活儿都碍事,有什么好看的!”我老婆脖子都红了,老庞视若无睹,继续发牢骚,“林子当年要不是吃我的奶,哪能长成这样?我们邻居,建军他妈,生下孩子就没奶,建军吃奶粉,你看给吃的,黑不溜秋,跟从小煤窑里爬出来的似的,学习也不好。没办法好啊,头脑跟不上。跟林子一个班念的,林子考来北京念大学;建军呢,给人家开大卡车,还三天两头儿出事,今天轧死只鸡,明天碰断棵树。他妈天天在家给菩萨烧香,求老天爷保佑别撞上人。你说糟不糟心。”

小米看这架势三两分钟是解决不了的,索性放下手里的校稿,向她请教点儿育儿经验。我们俩眼看着就三十岁了,提前学学没坏处。你没看见段总他老婆,自从决定要孩子,又是逛书店又是上网搜索,还去听专家讲座,床头一摞书,《育儿宝典》《新妈妈手册》《健康宝宝快乐妈》《你想做天才儿童的父母吗?》等,每晚睡觉前都要钻研半小时。

小米问:“母乳喂养到孩子几岁合适?”

“只要孩子爱吃,多大都行。”

“那段总,吃到几岁?”我问的时候完全是一脸坏笑。

“三岁啊,”老庞自豪地说,“那段时间我老生病,怕传染林子,就一咬牙一狠心,决定掐掉。林子不习惯,还要吃,奶水好吃啊。我就在上面抹鱼胆。”

三岁的段总一试味道不对,苦啊,撒嘴了;再试,又撒嘴了。他就说:“有东西。”他问是什么,年轻的老庞为了速战速决,干脆恶心恶心儿子,说:“屎。”三岁的段总果然就不再吃了。在这之前,段总想起来就往老庞怀里钻,哪怕正在和伙伴们玩儿,想起奶味也会撒腿就往家里跑。

“就那会儿断了。”老庞说,“过些天我又问林子,还吃不吃?这孩子说:‘不吃,有喜。’他小时候说话不清楚,把‘屎’都说成‘喜’。”

我和老婆笑歪了。我心想:不是母乳好吗?段总三岁了还说不清楚一个“屎”字。

老庞也就对我们发发牢骚,段总两口子最后还是决定给孩子喂进口奶粉。又过了两天,段总老婆有奶了,胀得难受,老庞企图趁机再游说一下,段总老婆根本不搭茬儿,让大夫开了药水,几针下去乳汁又回去了。

段总老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家。这段时间老庞和老段精心照料,只要能做的都做,只要能想起来觉得有必要的,也做。虽然是个孙女,终结了段家漫长的男丁时代,但她还是姓段,还是自己儿子的骨肉,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儿媳妇虽说也不怎么太听话,总有让老两口儿参不透的仙点子,但还是儿媳妇,该怎么好还是怎么好,这点儿道理老两口儿还是明白的。人家不听你的也正常,你是来帮忙干活儿的,不是来替人拿主张的。

但是,该拿的主张不拿也不对。比如孙女的名字,爷爷那是理所当然要拿主张的。不拿是不对的。不能总“宝宝”“贝贝”“宝贝贝”地叫。孩子刚生出来老段就焦虑了,跟我借《汉语大字典》《唐诗宋词选》和《古文观止》。本来以为生男孩儿是板上钉钉的事,突然改生丫头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没用了,只好连夜翻书。起码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红得不行,把一堆书还给我,说齐了。不仅找到了名字,而且还用他业余研习的阴阳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当好的名字。跟我们不能透露,要见到孩子再说。

老两口儿颠儿颠儿地把名字送到医院,段总告诉他们,名字已经取好了,叫“段郑悉尼”。老段当时就叫了:“怎么成日本人了?听起来也不对味儿啊!段郑悉尼,猛一听像‘端住稀泥’,这哪是个名字啊?不行。”老庞见儿媳妇躺在病**不吭声,本能地觉得有猫儿腻。她又问儿子一遍:“叫什么?”

“段郑悉尼。”

老庞反应过来了。刚才懵懂是因为不懂地理。她早听说亲家现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啥地方,悉尼,就是这儿。明摆着,这专利亲家已经提前申请了。她跟老段说:“挺好,就‘悉尼’吧。”她把两个字咬得相当重,老段只要不是突然患阿尔茨海默病,不可能听不懂。老段嘴张开一半,果然不说话了。儿媳妇笑眯眯地说:“爸,妈,别站着,坐啊。段,给爸妈拿葡萄吃。”老段和老庞坐下来,一颗葡萄吃了好几分钟。儿媳妇又说:“爸,妈,你们别生气,名字不就一个代号吗?跟阿猫阿狗没区别。我爸妈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亚吗,生个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国内,孩子叫悉尼,又有咱俩的姓,不是一家人亲上加亲吗?”

“是啊,是啊,”老庞说,“应该的,有纪念意义。”

“纪念意义”这样文绉绉的词在平常老庞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尽管舌头打结,她还是坚持给说出来了。她觉得鸡皮疙瘩也跟着出来了。没办法。跟亲家不高兴就是跟媳妇不高兴,跟媳妇不高兴就是跟儿子不高兴。咱们是为了高兴来的。

老段却在心里嘀咕,何止纪念?等于上了保险,一个北京,一个悉尼,丢了都好找,直接进大使馆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总该能轮上吧。“这样一说,倒也有点儿意思,”老段站起来,一讲重要的事他就不爱坐着,职业病,“我和她奶奶就给取个小名吧。咱俩合计了一下,觉得还是土点儿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儿,就叫臭蛋了。”

儿媳妇的两只大眼慢慢变小了,鼻子眼儿都往一块儿挤,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点儿吧?”

“不土,一点儿都不土。大俗大雅。贱名好养活,一准大富大贵。”

“爸,要不再想想?”儿子打圆场,“叫牛顿怎么样?”

“嗯,叫牛顿好,”儿媳妇在**拍手,“咱俩理科都不行,让闺女好好学,当院士去!”

老段刚想说,女孩子家叫牛顿,太不着调了!儿子及时总结发言:“爸,妈,那就叫牛顿吧。听说名字对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响,不能让悉尼跟我们一样偏科了。”老段几乎要挥起拳头抗议了,老庞踢了他一脚。肯定是人家两个专利一块儿申请了。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没熬成个副校长。该!

老庞倒无所谓,老段放不下,好歹几十年的知识分子,不仅是面子问题。怎么说丫头的“段”也在“郑”前头。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庞想法一样,一定是澳大利亚那边有统一部署。上班时见到段总,我就说我们段郑悉尼的小名取得好啊。段总说:“好什么?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欢她哥家那小杂种的小名,歌德。”听得我一愣一愣的,那个是学文科的,叫莎士比亚不是更酷。

“没办法,”段总说,“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烦着哪。我爸妈是不是不高兴了?”

“段伯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抽空替我说说,我也不容易啊。想把两头都摆平,怎么就这么难呢。”

“比当老总还难?”

“难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个家都摆平,你做我老总。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时期,你让她一天不高兴,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让你一辈子不高兴。再说,别扭起来对身体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只好委屈自己爹妈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