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没睡好,一直说话到下半夜。我开导她。女人此刻的心情你要理解。多余的东西长在她身上,直接关系到有无下一代的问题,她有相当的压力。最后小米咬牙切齿地说:“好,明天手术。”

去了医院才发现手不手术我们说了不算,要大夫和病房拍板。首先是主刀大夫有没有时间。那位不会笑的大夫姓陆,在医学院兼教授,博士生导师,只能没课的时候上手术台,还得把之前已经挂过号的病人先解决了才行。然后是病房。病床跟火车座位一样紧俏,也得排队。护士长说:“今天满员,回家等着吧,空下来就通知你们。”小米积蓄了半夜的勇气一下子散了,说要不就算了吧,怕挨那一刀。我说不是刀,几个小洞而已。都排了队了。其实我也怕,想想在肚子上钻几个洞,那也够瘆人的。

那两天碰巧我不忙,很多小新闻我在一两个小时内基本都能搞定,待在家的时间比较多。白天陪小米,晚上陪老段。老段很孤单。

段总老婆一个人照顾不了牛顿,尤其是半夜,喂孩子、换尿不湿她就麻了爪,老庞得坐镇。白天再帮着做饭、洗衣服,中间照看下牛顿,一天就很充实。老庞忙得开心,来就是干这个的,说明自己还有用,不是吃闲饭添累赘的。相比之下老段用处就小了,只能帮着买买菜,然后擦家具。这两项工作花的时间都不多,待在二十一楼上他又不好意思干坐着,只好拿起抹布再擦一遍。因为里里外外都得照顾到,那段时间就看到他一个人的影子四处闪现,老庞实在不好意思再不开口了,就说:“老段啊,家具擦坏了。你能不能坐在沙发上不动呢?看看书也行。晃得我眼晕。”儿媳妇也说:“爸,没事您看看电视。”老段哪好意思?因为儿媳妇在说这话时,顺手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她忙自己的事。一是坐月子;二是继续研究育儿宝典,原来只是理论,现在实践也跟进了,得重新认识;三是想起来就到电脑上看看基金。炒股导致牛顿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为此她后悔得都想给别人几个耳光。在她看来这相当于早产,所以时刻担心牛顿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谁都知道早产容易出问题。她请教了很多医生和朋友,各说各的理。有的说才提前十天,没问题,人家拿破仑是七个月的早产儿,照样做皇帝打到俄罗斯。有的说那不行,有一天算一天,要是没影响谁还愿意足月子再生?拿破仑,你看他那个头,明显吃了早产的亏。最贴心的朋友说,木已成舟,眼下最可行的是,好好养活,各方面齐头并进,增加营养,增强体质,把亏牛顿的都给补回来。她想,就这意思。为了专心致志补偿牛顿,她把股票都抛了,买基金,赚一点儿算一点儿。大多数基金都善解人意,只涨不跌,不过涨得慢了点儿。过去她嫌基金赚得不过瘾、不刺激,不屑去玩。

别人都在忙,他一个大闲人坐在客厅里神仙似的看电视,老段干不来。所以他觉得很难受,宁愿早早回到平房里来,孤单是没错,那也是自由的孤单。除了看书,他把大部分时间耗在公园里,看看风景,在健身器材上活动几下,然后回来告诉我又看到几条稀奇古怪的狗。有一条他远看认为是小绵羊,近看还认为是小绵羊:头和尾巴长了一团蓬松的小鬈毛,两只垂下来的肥厚大耳朵上毛最长,四只小蹄子上方各留着一圈长毛,像女孩子穿的低筒短靴靴筒上的一圈人造毛。这还不算,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人工染发,两只耳朵是粉红的,尾巴是黄的。完全是只楚楚动人的小绵羊,主人却说那是狗,还报了一个怪异的名字,他没记住。

老段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这些,希望我也能对那条莫名其妙的狗感兴趣。然后又跟我说,他发现公园里有圈鹅卵石小道,很多人穿着薄底鞋或者袜子或者干脆光脚在上面走,按摩脚底穴位。旁边还竖了一块大牌子,画了两只大脚掌,标明穴位在哪里。好玩儿的在于,所有在小道上按脚的人都是逆时针倒着走。后脑勺儿上没长眼,一个个走得小心谨慎,不免跌跌撞撞。“为什么不正着走?为什么不顺时针?”老段问我。

我也不明白。但这事我知道,当初我也纳闷儿。还问过几个正在走的老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他们开始走的时候,大家已经这样走了,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感觉还挺好。你只能理解为,这样走对身体更有好处。所以我跟老段说:“多走几次,您就习惯了。”

老段夜晚的孤单没有持续几天,老庞回来了。儿子请了一个年轻的保姆,就把老庞解放出来了。但是老庞被“解放”得很不舒服。开始儿子啥都没说,突然带回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到了家里,儿媳妇把她带到房间里密谈,不到四十分钟,那女人就灰着脸离开了。儿媳妇对儿子说:“这哪儿行?文化水平太低,意识也跟不上,土了。”老庞不知道他们在干吗,又不便多嘴,只管闷头干活儿。第二天又来了一个,更年轻,长得也不错,时髦的衣服一穿,完全是个大城市里的小少妇。密谈完了,儿媳妇陪着她笑眯眯地出了房间。

“定了吧,”儿媳妇说,“今晚就住这儿。”

老庞没弄懂,问儿子:“来亲戚了?”

段总说:“请的保姆。我和小郑怕您累着。”

老庞当然知道保姆是干什么的,但她还是纳闷儿,难道自己不是保姆?难道自己还做不好保姆?“不就这点儿活儿吗?我一人也干得了,”老庞说,“你妈还没老成那样。”

段总说:“您来之前我们也请的,是钟点工,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

“过去我不管,现在我不是来了吗?”老庞的第一反应是,小两口儿觉得自己不尽心。

新来的保姆赶紧去了厨房,开始擦洗煤气灶。刚动手,牛顿醒了,张开嘴就哭。老庞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肥皂泡就要跑过去,嘴里嘀咕“小乖乖这才睡多会儿”,保姆已经冲到牛顿旁边了。儿媳妇站在客厅走道里说:“妈,让小王来吧。她女儿刚五岁,她懂。书上说,年轻人带孩子对婴儿有好处。”儿媳妇说完就进屋继续研究育儿宝典了,牛顿被保姆摆弄两下果然不哭了。老庞愣了。她知道儿媳妇说这话不是有意的,但她还是心里一沉,那也就相当于书上说:老年人带孩子对婴儿不利。大概是暮气太重,不能让孩子活泼。那个新来的小王正咿咿呀呀地逗牛顿,声音欢快悦耳,情绪高昂,如果牛顿现在就会笑,一定笑得咯咯的。老庞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习惯性地摸一下脸,无数道皱纹汹涌而至。

段总发现母亲一直站在原地,问:“妈,您不舒服?”

“舒服,”她说,“小王歌唱得真好听。”

“小郑就想找个能说会唱的保姆,”段总说,“她现在都不让我在家唱歌,怕弄坏了咱们牛顿的审美感受力。”

平心而论,段总的确喜欢唱歌;平心而论,段总的歌唱得实在很不咋地,跑调不说,声音还像铁钉划过玻璃,一首歌听下来,你感觉到的就是一颗喝醉酒的钉子没头没脑地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乱窜。老庞对“审美感受力”这个术语有点儿陌生,但意思她肯定已经听懂了。

“妈,您怎么了?”

“墙上那幅画歪了,”老庞说,“你脚上的袜子要不要洗?”

“下午洗完澡刚换的,您忘了?”

想起来了。儿子出差刚回来,然后洗澡、换衣服,脏袜子现在在洗衣盆里。老庞回到洗衣盆前坐下,听儿子搬动椅子去调整歪掉的油画。本来家里挂了很多奇怪的油画,人不像人,树不像树,老段跟她说那叫抽象画。抽成那样当然不像了,老庞不喜欢。前天段总又买了几幅新的换上,人是人,山是山,水是水,比照相机照出来的还要好看。牛顿妈让换的,要让牛顿睁眼就能看见优美的图画。这也是育儿宝典上说的,对孩子好。凡是对孩子好的,都是对的;凡是对孩子成长有利的,都要去做。老庞有一搭没一搭地搓袜子。儿媳妇从屋里出来说:“段,过两天我还得去美容。书上说了,母亲的形象对孩子的影响最大。”

老庞伸长脖子看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见一张衰老的脸。老庞想,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早已经抽象了呢?真是越老越不自知了。

晚饭时老庞说:“林子,我想回去住。”

“为什么?在这边不是好好的吗?”段总不明白。

“我怕你爸一个人睡不好,孤魂野鬼似的。再说,有小王在,丫头也省心。”她总是不愿意说“牛顿”两个字,觉得难为情,像外语。

段总老婆用筷子捅一下段总的胳膊,意味深长地说:“笨死了!妈不是怕爸爸孤单嘛。”

老段连忙摆手说:“我不孤单。我真不孤单。”

“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老庞说,“明天做早饭我再来。”

“妈,您就别着急过来,”段总老婆说,“有小王呢。她饭烧得也挺好。”

老庞就回来了。她知道儿媳妇没有恶意,也不是那号小肚鸡肠的人,但她还是觉得儿媳妇的大大咧咧其实也挺伤人的。老庞回到平房老段很开心,重新找到组织了。他把左嘴角一个劲儿地往上拽,跟我说:“还是平房好啊,平房好。林子想得就是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