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杜聿明在第二天清早就出发了。当时晨风阵阵,第五集团军总司令部的厚重的吊牌,在翠湖公园门前的水泥圆柱上咣当作响;连钉有严严实实的铁皮的岗亭,也似乎被吹歪了许多;唯有钻出吉普车、唤人将落叶扫去的杜聿明,站得比哨兵还要端正,还要笔直。

如半小时以后,在南郊十里铺第五军军部会议室桌边,在杜聿明身旁,又站起了几十名营级以上的昂首挺胸的军官,像一道时刻准备歼灭来犯之敌的铜壁铁墙。

“请坐下!”杜聿明温柔地微笑着。他那伸出来的手臂,仿佛要把军官们一个一个地搀扶到座椅上去似的。“这是我以第五军军长的名义,召集诸位的最后一次会议了!”

会场里鸦雀无声。尽管在座的军官们都得到了“军座”荣升的消息,但是在杜聿明不同寻常的语气中,他们非但没有鼓掌鸣喜,反倒低垂着脑袋,为着离愁别恨而摇头叹气。杜聿明愈发谦卑了。“在告别诸位的时候,我能够说些什么呢?我只能够说,我头顶上的翎子,是你们的鲜血染红的!这不是一句现成话!没有你们在昆仑关的摔爬滚跌,没有你们在野人山死去活来的挣扎,我一个来自陕北黄土高原的山民,能够有什么出息呢!”

“但是,我今天要强调一点,”杜聿明望着一对对就要陷入光荣的回忆的眼睛,转过话题说,“我们革命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发财。我们抗战的目的更不是为了升官。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全军都应当效法余韶师长。”

老实巴交的余韶吃惊地抬起头,透过眼前众人目光交织而成的网,直愣愣地看着杜聿明。

“当第五军入缅作战,第一线需要一位有作战经验的指挥官的时候,余韶以半百之身勇敢地站了出来;”杜聿明面朝众人,不无激动地挥动着手臂,“当第五军返回国门,部队进入繁忙的整补阶段的时候,余韶又以赤诚之心勇敢地站了出来,正视精力不济的现实,提出了退居第二线的请求。在这里,我代表第五军军部批准他的请求,并对一个真正的军人的品德,表示诚挚的敬意!”

杜聿明侧过身,笑眯眯地注视着余韶,朝他敬了一个肃穆的军礼。

余韶却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着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对什么人提出过这个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请求”。直到众人的掌声爆竹般地在他耳畔炸响,他才慌忙扮出笑脸,频频向人们点头致谢。

杜聿明放下手臂,理了理嗓门。到此为止,他亲手结构的对付邱清泉的最佳阵容,已在充满欢快气氛的紫色帷幕后面组成。现在是报告“主要演员”名单的时候了:“在与邱清泉军长办理交接之前,本着第五军人事公开的原则,我把新的任命宣布于后:第二百师师长,由原第二百师代理师长高吉人担任;第九十六师师长,由原游击司令黄强担任。”

又一阵喜庆的掌声中,高吉人和黄强一起站起来。杜聿明眯着眼睛看去,不知怎的,他觉得体态文弱的黄强,倒站得不摇不晃的;而他那个身材壮实的米脂同乡高吉人,却有些立足未稳的样子。

杜聿明回到昆明不几天,果不其然,高吉人踉踉跄跄地跑进翠湖公园里来了。

“你是被邱疯子烧了房子跑出来的吧?”杜聿明点燃香烟,望着手里就要熄灭的火柴棍,笑呵呵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放火也得要桶汽油才行呀!”

“依我说,这桶汽油是你送到十里铺去的!”高吉人不抽烟,可是鼻孔里出来的气就像烟雾,“余韶的师长当得好好的,你偏偏要动!你动了手,那个浙江人谢蔚云就动了心!黄强是湖北人,他抓不到什么把柄,结果就回过头来咬我。哼,陕西人在第五军算是交了霉运了!”

杜聿明的笑容消失了一些,神情却庄重了许多。“你有什么霉运可交的?谢蔚云是你的部下,他要嚼舌根,你就敲掉他的门牙!”

“可是邱清泉是我的上司呀,姓谢的拉屎拉尿都和邱清泉在一起,我有什么法子!”高吉人鼓着眼睛但缩着颈项说,“邱清泉刚来三天,就把我叫到军部谈话,他问我……”

杜聿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不忙讲,我先问你,邱清泉到第五军上任的时候,没有带王坚来吗?就是那个在《新生报》写《当代新战术》的王坚。”

高吉人愣了一下。“没有带来。听人说王坚去重庆侍从室找过邱清泉,邱清泉把他打发走了,还说了一句什么‘我这里不开报馆’。”

“嗯,”杜聿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全被他抖到心里去了:别看邱清泉张牙舞爪、来势凶猛,原来竟是个根本不懂“当代新战术”的大草包!目下虽然略有领悟、粗知一二,却落得个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又如何能够旗开得胜呢?

“高师长,说下去,邱清泉问你什么?”

高吉人学着邱清泉的语调:“你是黄埔四期的,谢蔚云也是黄埔四期的;你当团长的时候,谢蔚云也是当团长的。为什么你能够当师长,他就偏偏不能够呢?”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能说什么呵!”高吉人像当时那样涨红着脸,“想了半天,我就说我也觉得不公平,究竟是啥道理,准备抽空进城去问问杜总司令。”

杜聿明皱了皱眉头,随即转了转眼珠。“你这个回答固然还是不错的,但是不能够真正解决问题。这样好了,你回去马上在第二百师搞一次训练演习,以团为单位,我来参加校阅,当然,校阅那天,你必须把邱清泉请来。”

事不宜迟,高吉人匆匆赶回十里铺去了。杜聿明的指示,他是能够心领神会的:第二百师几个团当中,就数谢蔚云那个团内务不整、军纪散漫、训练落后,平日里连起床号都吹得懒洋洋的,此番又如何经受得了杜聿明的突然袭击呢!不过,演习如同演戏,红脸白脸要一目了然才好,为了加重呈现在邱清泉面前的对比的色彩,高吉人决定在演习之前,除了对谢蔚云严加保密而外,还需要对其他几个团长,作一点暗示性的布置。

几天以后,紫色帷幕在第二百师的校阅台上徐徐拉开。报幕员自然由高吉人担任。杜聿明以满意的目光,看完了谢蔚云的最后一个节目之后,开始进入他所扮演的角色。

这个角色出场的时候,也就是走下校阅台的时候,神情应该是冷峻的,脸色应该是阴沉的。杜聿明通过他霍然起身,却慢慢伸出手臂,轻轻地有节奏地弹落烟灰,然后抓过军帽,使劲戴在头上,故意将帽檐拉得很低等一套连续动作,应该说基本上产生了舞台效果,达到了艺术目的。

但是,他不愿意停留在一般水平上。

也许为着增大他出现在第二百师师部会议桌前的音量,理直气壮的音量,他从校阅台上走下来,走到谢蔚云身边的时候,居然用脚后跟拐翻了一张并不挡道的木椅。

包括一个军长、两个师长和几个团长参加的人事评议会在校阅场上的队列还没有完全解散便开始了。不过,在一直坐在谢蔚云侧旁的邱清泉听来,杜聿明此间的声音,比刚才木椅突然倒地的声音,却要沙哑得多,沉闷得多,更令人恼怒得多!

“我想问问谢团长,既然你是黄埔四期毕业生,那么你学过《步兵操典》没有?如果学过,那么你告诉我,有哪一章哪一条上面规定,士兵可以反穿鞋子,官长可以乱穿衣服?”

几个团长望着谢蔚云敞开的衣领,都“噗嗤”“噗嗤”地笑出声来。谢蔚云慌忙伸出双手,将高出衣领一寸多长的红毛线衣,胡乱地往军衣里塞,直到塞进垫肩的位置,方才取出手来,锁了风纪扣,然后挺着胸脯,朝邱清泉方向移了移臀部。而半躺在椅子上的邱清泉,则突然睁开眼睛,透过谢蔚云肩头与耳朵之间的空隙,恶狠狠地盯住杜聿明。

杜聿明的眼睛却对准高吉人去了。“我再想问问高师长,第五军的用人准则——战时靠战功,平时靠训练,你还记不记得?如果记得,那么你回答我,你凭什么要拼死拼活地荐举谢蔚云当师长?”

高吉人吃惊地抬起头,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因为事前没有得到“周瑜打黄盖”的唱本,所以此间只有哆嗦着口唇,不知怎样应答。

杜聿明的脸色倏地一冷,竟也不像假戏真做的样子。“且不说第五军师长并不缺额,就是缺额,也轮不到一个窝囊废呀。要是谢蔚云能当师长,早就在新二十二师当团长时被邱师长提拔了,哪里用得着转到第二百师以后,由你高师长来推荐!”

高吉人这才听出个头绪,赶紧垂下脑袋,咬着嘴唇,扮出了无言答对却又满腹苦衷的神情。

这种神情把邱清泉的目光吸引过去了。

杜聿明趁势将大手一挥说:“根据第五军用人准则,请邱军长在全军中挑选一位最优秀的营长,接替谢蔚云的团长职务。如若高吉人师长再有违章举动,也要撤职查办!”

正襟危坐的谢蔚云,瞬时便如同一截断木,一头倒在邱清泉的胸口上,压得这位连板凳还没有坐热的“军座”,久久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