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正值春季。昆明虽然四季如春,杜聿明还是喜欢这个绿柳垂杨的时候。
他好久没有在湖上长堤散步了。湖水漪漪地流过堤下的涵洞,晨风暖暖地吹拂在脸上,望着四周星罗棋布的岛屿,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和满足。是的,这条路终于被他走出来了,比想象中的还要宽阔,还要笔直,连一个坑洼也没有。
而这个坑洼原本是应该出现的,那天机场上没有出现高吉人时就已经出现了。为了填平坑洼,杜聿明准备了一把细细的黄土,只等高吉人一踏进翠湖公园,就像仙女撒花那样,均匀地轻轻地撒在这位第五军副军长的脚下。“你要学会制怒,你要学会忍耐,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你现在必须绝对服从邱清泉。服从不是目的,就像迂回甚至撤退都不是目的一样。进攻随时都可以开始,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吧,相信不?只有我为你牺牲,而决没有你为我牺牲的!”
杜聿明等待着高吉人的回答,可是等来等去,没有见到高吉人的影子。昨日黄昏,进城看戏的李诚义倒顺路来了。
“高副军长身体还好么?”
“好,好,好!他要是伤风感冒,邱军长会给他端水送药;他要是卧床不起,连倒屎倒尿也是邱军长的事。光亭兄尽管放心好啦!”
“你是说,他们还处得下去?!”
“那还消说!高副军长成天也是抿嘴抿嘴地笑,要是他是个女人呀,我看非嫁给邱军长不可。其实嘛,树是一张皮人是一口气,邱军长大气既出,骨架也就散啦!”
“这个邱疯子!”杜聿明嘴里骂着,心里笑了。
昨夜,他枕着笑声睡了,睡了一个好觉。今日霞光铺路,长堤美如长虹,杜聿明如同一个快乐王子,漫步在他的王国之中。东望状元楼,他像当年袁氏秀才金榜题名荣返故里那样拱手作揖:“状元,状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西望圆通山,他又像当年海觉和尚受戒于杭州昭庆寺那样口中念念有词:“圆通,圆通,不圆不通,一通百通!”
念着念着,他觉得身子慢慢飘摇起来,忍不住放轻脚步,弯曲手指,摹拟着戏台子上嫦娥奔月的姿态,翩翩起舞。
副官快步过来了:“杜总司令!”
杜聿明的手停在半空,对着湖面说:“这么早有啥事?我在练太极哩!”
“杜斌丞先生来了!”
杜聿明放下手臂,猛转过身,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这才慢吞吞地说:“请他进来!”
“到这里还是到客房?”
杜聿明想了想说:“还是到这里来吧,这里空气新鲜,春阳暖暖的。”
副官刚走,杜聿明就打了一个冷战。三年前,蒋介石坐在黄山别墅老草房里的竹椅上,审讯般地盘问他的情景,蓦地涌上了心头!那时候,他出任第五军军长还不到几天,杜斌丞的全州之行几乎断送了他的前程呵!而今,他在第五集团军总司令的交椅上屁股还没有坐热,难道又要因为杜斌丞的昆明之行,让他面临被蒋介石驱逐出翠湖公园的危机么?
杜聿明想到了贺衷寒,这个曾经担任过三青团中央常务干事,从而和陈诚结下了不解之缘的黄埔一期同学,就是跟在他身后的长长的影子啊。自从他去了印度,影子似乎被喜马拉雅山隔断了,可是他返回国门不久,便得知贺衷寒乘坐着军统局的轿车,幽灵般地驰过了昆明的街头。昔时隔墙有耳,此间那茂密的枝叶后面,莫非又有一对眼睛么?
顾不得这些了!前次把杜斌丞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蒋介石,杜聿明至今还感到一种难言的内疚。良心上的自我谴责是痛苦的,不堪忍受的,今番能够与族侄异地重逢,促膝相谈,也是一种解脱啊!想到这里,杜聿明迈开步子,回身迎候去了。
杜斌丞已经走上长堤。晨风撩起他那泛白的蓝竹布长衫的一角,而在花白的头发下面的,是一张安详的清癯的面容。
“他大哥!”杜聿明这样称呼着这位比他大十七岁的晚辈,“早就听说你来昆明了,不知道住在哪里?”
杜斌氶笑了笑说:“有时住在李公朴先生家,有时住在闻一多先生家,有时还想住到你这里来。我是狡兔三窟啊!”
“我们边走边说吧。”杜聿明的皮靴在长堤的石子路上,发出缓慢的嚓嚓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在说:他大哥哟他大哥,我连让你进屋坐一会儿都害怕,怎么敢让你住下来呢!
杜聿明迟疑片刻,不太自然地说:“李、闻两位先生想必都住在西南联大,其实,我那个大丫头就在联大附中上学,隔几天,我让接送她的人顺路给你捎些款子来。”
“那倒用不着!”杜斌丞又笑了笑,“我这个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议的职务,在蒋委员长下令撤销之前,每月几百元薪水还是少不了的呀。”
杜聿明皱起眉头,不无抱怨地说:“我看他大哥也是,你吃国民党的饭,却替共产党说话,难怪委员长不信任你!听西安回来的人说,你办了张什么《秦风日报、工商日报联合版》号召杨虎城旧部和西北方面的左倾人物反抗中央,公开诽谤委员长,你的材料在军统局档案中起码有一尺高哩!”
“你说的一点不假!”杜斌丞看见杜聿明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不瞒你说,我是跑出来的,再不跑就要被档案纸活埋掉了。跑呵,跑呵,从大西北跑到大西南,尤其是到了这样一个春天的城市,心想总可以避避风了吧?咦,不然,不然,昆明的风比西安还要刮得紧哩!”
“莫非在昆明还有谁敢与你过不去么?”自从黄维离开云南之后,兼任着昆明防守司令和昆明特别党部主任委员的杜聿明,强作好汉地说。
“国民党一统天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我过不去,原本是不在意料之外的。”杜斌丞冷冷一笑,“想不到与你也过不去呢!在西安,不管军统特务怎样横冲直撞,却不敢动胡宗南一根毫毛。在昆明,连你也是他们的目标,他们猎犬追捕下的山兔子啊!”
杜聿明涨红着脸,鼻翼翕动了几下,用一种羡慕的语气说:“胡宗南的情况不同。他当过复兴社的组织处长,复兴社虽然撤销了,军统局和中统局却成立了。他大哥你是知道的,军统负责调查军队的情况,中统负责调查党部的情况,而军统局局长戴笠就是他过去的副官,中统局局长陈立夫又是他中学时候的老师。在国民党做事,是要讲究这些关系的。”
“这就对啦!”杜斌丞语调疾厉起来,“蒋委员长说共产党在延安搞‘拥兵自立’搞‘封建割据’,用这个话来注释他的‘军队国家化’真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现在人们在议论国民党军队究竟是国军还是党军,像他这样要么搞同宗同族,要么搞株连九姓,这支军队还是什么国军哟……”
“他大哥!”杜聿明心烦意乱地吼叫着,打断了杜斌丞正在兴头上的话。隔了半晌,他才慢慢扭过头,轻言细语地问:“陕北老家的人都还好么?”
杜斌丞照实说来:“你的母亲被你大姐和大姐夫接去了常家山,她老人家自然是过得好的。杜家湾的老房子没有卖,酒坊也没有拆,你的堂弟在那里经营。你表哥李鼎铭离开米脂去了延安,这是你知道的,不过他已经担任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副议长和边区政府副主席了。”
杜聿明心中一颤,失口叹道:“表哥不在桃镇好好教书,跑到那边去干什么哟!”
杜斌丞愣了一下,忍不住讪笑说:“说来惭愧,你也有三亲六戚,可是大都是些帮倒忙的!”
杜聿明看了杜斌丞一眼,没有再说话。也许刚才那句话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他竟自惭形秽地垂下脑袋,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程。脚下有一颗奇形怪状的石子,他提起皮靴,一脚踢进翠湖里去了。看样子,要是可能的话,他是多么愿意把长在身上的赘疣一个个割下来,然后像踢石子那样统统踢到水底去啊。是的,事不宜迟,他决定从现在开始。
“他大哥,已经九点了,我得开会去!”
“我上车的时间也快到了。”
“你到哪里去?”
“回西安,今天是向你辞行来的。”
“哦,这样吧,他大哥,我不能远送了,就送你到大门吧!”
在翠湖公园大门,正当杜聿明握别杜斌丞的时候,一辆“雪佛莱”轿车疾驰而来,不偏不倚地停在他们面前。杜聿明透过车窗朝后座望去,竟仿佛看见了一只个头不大但凶猛异常的金钱豹,吓得他两股颤颤,魂飞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