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在昆明市区内的五华山上。

看不见山脚下云南行营的红墙了,看不见山腰间云南省政府的绿瓦了,只看得见行营主任、省政府主席龙云的公馆,像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五华山背峰的摇曳的树影里,给那条盘旋而上的窄窄的柏油路,铺上了一层比月光还要朦胧的光亮。

杜聿明在山脚下就下车了。他喜欢曲径通幽。那座窗明几净、雕梁画栋的公馆,曾经是一个独立王国的宫殿啊。退回去几年,杜聿明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莫说是军人,就是商人也无法到这里来,这里使用的是云南自行发行的“滇币”。当然真正想来的还是蒋介石,在他的统一中国的迷梦里,五华山的云霞,九龙池的水波,都是璀璨无比的光点。抗战的战火一开,网状的硝烟便悄悄飘过来了。蒋介石以抗战统帅的名义,将龙云训练有素的、用法国武器装备起来的云南精锐部队调拨出境,以卢汉为第一集团军总司令,率领两军人马进入湖南作战。当滇缅国际交通线需要重兵布防的时候,关麟征的第九集团军便跟随在第一集团军的后面,大摇大摆地进入这个王国的城门了。至于杜聿明的第五集团军,自然有点姗姗来迟,不过却是直接走进宫墙里来的啊……

杜聿明开始拾级而上了。山路很黑,而且很滑,好在他走惯了,连青苔长在什么地方都知道。老实说,杜聿明是不喜欢串门的,尤其是晚上,比起他的麻将桌上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来,这是一条多么寂苦的路啊。但是他必须来,蒋介石这样嘱咐过他:“你到昆明以后,要像服从我那样服从龙主席。你要经常去看望他,问候他,就是他有不对的地方,也要委曲求全。关于这一点,你能够理解么?”杜聿明不可理解的是龙云,天长日久以后,无话不谈当中,他总觉得这位白胡子老头,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想法。譬如说,龙云虽然不愿意象汪精卫那样投降日本,但是他却把汪精卫的存在,当作了自身存在的条件,仿佛那南京的“汪主席”一旦倒台,云南的“龙主席”也会跟着倒台似的。

往日龙云言之谆谆,杜聿明听之藐藐,可是不知怎的,自从昨日陈诚对他登门造访以后,他竟然把龙云的内心移植到自己身上来了!政界与军界虽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倘若没有关麟征火并黄维式的公开对抗,陈诚又怎么可能对他优礼有加?唉,天底下的事情都是这般鬼使神差、阴差阳错的!杜聿明顾不得多想,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五华山背峰去了。

灯火辉煌的公馆门前,已经停放着一些车辆。杜聿明看看车型,知道陈诚来了,驻滇参谋团团长林蔚来了,龙云的参谋长刘耀扬也来了。集团军方面,宋希濂远在弥渡,自然是不会来的。关麟征来不来呢,他不知道。不过在他看来,只要这头犟牛能来,今日晚上即使停电,五华山也是亮堂的哟。

杜聿明翘着嘴角,与站在台阶上的龙云的大公子握了手然后被龙云的二公子扶着肩膀,带进一间坐落在**园里的客房。

“说曹操,曹操到哇!”身穿棕色缎面长袍的龙云,端坐在一张垫有虎皮的雕花楠木椅上,满面红光地说。

杜聿明见客房并无更多的人,也觉得谈笑自如:“龙主席向陈次长告我的状了吧?”

陈诚站起身,把杜聿明领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似答非答地说:“刚才我问龙主席,我们驻云南的几个集团军总司令,以哪个较为好一点?龙主席告诉我说,还是杜聿明为好,其他人都是乌烟瘴气的!”

杜聿明受宠若惊地望着龙云说:“承蒙龙主席夸奖,晚辈真是不敢当得很!”

龙云捋着霜白的胡须,乐呵呵地说:“我一辈子都是不随便夸奖人的,老朽一生迂腐,唯有眼力过人啊!”

陈诚讨好地接过话题:“龙主席明察秋毫,对那些进驻云南却有扰地方的将领,还请严加管教!”

“请我管教?”龙云脸色倏然一冷,借题发挥说,“他们都是具有通天本领的天子门生,大家唯领袖之命是从,将帅不和,上下倾轧,作战能力自然无法提高。但是犯起法来,大家都是黄埔同学,又官官相卫,蒙蔽最高当局……”

陈诚与杜聿明,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在龙云长达三分钟的“管教”声中,居然不敢对看一眼。

好在走廊上传来了皮靴声。

龙云的二公子进来报告:“关总司令到!”

“你怎么不请他到这里来?”龙云问。

“他说没有必要。”

“他现在在哪里?”

“一个人坐在宴会厅。”

“你们看,你们看!”龙云吹胡瞪眼地对着陈诚和杜聿明说,“这就是你们自高自大的黄埔学生,这就是你们的集团军总司令!”

杜聿明看了陈诚一眼,硬着头皮站起来。“龙主席,关麟征过去和……我有芥蒂。他今晚能够上五华山赴宴,全看在龙主席的份上,这是好事情哩!”

陈诚看看手表,拍了拍衣服,也站起来。“龙主席,宴会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来自各条走廊上的脚步声,尽皆消失在宴会厅正中的那张圆桌底下。关麟征找了个很合礼仪的位置,所以当人们你推我拉、团团而转的时候,他连动也没动。

第一道热菜是锅巴肉片。厨子先端上来一大盘酥得焦脆发黄的锅巴,然后将一小盆滚烫的掺有肉片的羹汁倾倒在大盘子里,那浸着羹汁的锅巴便发出了噼哩叭啦的声音。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偌大的宴会厅中,只听得见来自盘子里的单调而干燥的音响,而当锅巴软塌下去以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个菜,在重庆改了一个名字。”陈诚举起筷子,在桌上绕了一圈,打破沉默说。

“不叫锅巴肉片,能叫个啥名字呢?”林蔚眨巴着眼睛,饶有兴趣地问。

“叫‘轰炸东京’!”

“哦,好名字,好名字!小日本天天派飞机轰炸重庆,哼,得意个屁,我们也有一个‘轰炸东京’!”林蔚卷起衣袖,一把抓起筷子,“来,来,来,就凭着这个好名字,我们今天来个一扫而光!”

“‘轰炸东京’!”

“一扫而光!”……

人们终于尽兴地吼叫着、嘻笑着,开始了一场热气腾腾的酒肉征逐的歼灭战。

唯有关麟征坐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

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锅巴了。

关麟征这才举起筷子,在桌子上齐了齐,然后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将筷子伸出去。可是,他却不是为自己挟的,而把锅巴直端端地挟进陈诚面前的碗里去了。

陈诚惶恐地盯着关麟征,不解其意。

林蔚在一旁笑道:“辞修兄,你是稀客,关总司令照顾你哩!”

关麟征也笑了。“我知道陈次长喜欢吃锅巴——我们陕西有一句俗话说,不想吃锅巴,怎么会围着灶台转呢!”

陈诚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深陷的眼睛里喷射出绿荧荧的凶光。他是亲手枪毙过人的,可是此时手上捏的不是手枪啊。他扔了筷子,一巴掌拍在餐桌上面:“放肆!”

关麟征则猛然起身,一把掀翻了座椅,抬起手臂,指着陈诚的鼻子骂:“可耻!”

“放肆!”

“可耻!”

……

龙云使了一个眼色,将他的参谋长和两个公子悄悄带走了。关麟征又重复了一句“可耻”之后,也扬长而去了。圆圆的餐桌旁边,只剩下了座位毗连的三个人,连同他们各自的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