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别墅却是透明透亮的。稠密葱茏的树丛,筛出了绿色的浮动的光点,在那坟场似的山城郊外,像是一团团燃烧着的磷火。

这是怎样的一个神秘之夜呵。

飞机在距离黄山别墅最近的九龙坡机场降落了。早已停候在那里的一辆黑色轿车,风驰电掣地将杜聿明送到“老草房”客厅大门。杜聿明走进客厅,虽然口称“校长”,却由于过分紧张的缘故,忘了敬那个必不可少的室内军礼,而神色异常的蒋介石连“嗯、嗯”两声都免去了,劈头盖脑地便是一句:

“你来的时候看到什么人没有?”

“在昆明没有任何人知道。”

“到重庆见到什么人?”

“谁也没有看见。”

“好,好!”蒋介石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紧紧握住杜聿明的手,半牵半拉地带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要不要给杜总司令弄点夜宵?”

“不了,不了!”杜聿明在蒋介石敏捷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欲言又止的踟蹰,“国难当头,眼见得校长日夜操劳,不思饥渴,学生在未能为校长分忧之前,也觉得菜饭无味呵!”

“好学生,好学生,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蒋介石捏着松软的拳头,象打铁那样富有节奏地频频落在杜聿明的手背上,“现在像你这样的学生已经不多了——革命为他们开辟了道路,可是他们却把革命当作谋取私利的手段,他们忘记了为国家为领袖分忧,乃是一种革命意念,一种黄埔精神,一种战斗使命!老实不客气地说,他们丧失了一种应尽的义务,一种起码的道德……”

杜聿明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与其说他在洗耳静听,倒不如说他在拭目以待。在这个繁忙的短促的夜晚,他料定身旁这位第一流的魔术师,不会耍那种冗长的令人生厌的把戏,一俟飞舞在半空里的红手帕塞进了松软的拳头,那用拇指和食指圈成的洞穴里,便会钻出一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异物来。

蒋介石果然开始搓手了。“目前正在着手对日寇的全面反攻,必须首先安定后方,统一云南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才能保障抗战的最后胜利。现在拟调龙云到中央任职,职务的名称现在还没有拟定,名称再好恐怕他也不会服从命令,因此需要杜总司令在军事上迅速作好彻底解决龙云的准备……”

杜聿明猎奇的心理顿时消失了,出现在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的,既有走出五里烟云的清亮,也有面临一条死胡同的混沌。而二者早就深蕴在一起了,他没有能够产生暗合偶同的感觉,只能责怪自己视力上的笨拙。这样想时,杜聿明双手托腮,静静地仰视着蒋介石,仿佛在欣赏一对老谋深算的眼睛。

“昆明附近的国防工事自然要全部控制,而金马、碧鸡是历史上争取昆明的要点,得之者成,失之者败,必须以重兵占据,万万不可疏忽。这样的国家大事,我就交给你了,不知道杜总司令意见如何?”

蒋介石懂军事,但至少不是杜聿明崇拜的军事家。龙云的武装在昆明城厢附近,金马已在第五军的手板心上,碧鸡则距离昆明数十里,不可能成为龙云的军事要点。所以听了蒋介石刚才进行的军事部署,杜聿明差一点忍俊不禁起来。但他终于不敢笑,是因为想到了别的事情。

“龙云仅有两个步兵师和一个宪兵团在昆明,在军事上解决他是毫无问题的。我有所担心的是,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龙云,会不会在政治上给委员长带来什么烦言?”杜聿明将“委员长”三个字吐得很重,囊括了“你与我”的意思。

“政治?你说的是政治么?”蒋介石貌似天真地朝沙发上一靠,仰面大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做政治?在法国人的眼里,政治是肮脏的东西,在中国人的心中,政治又是圣洁的东西。究竟是肮脏还是圣洁,我也搞不清楚,反正调遣龙云的明令由我颁布,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你就放心大胆地准备去罢!”

杜聿明点点头。对于蒋介石政治上运筹帷幄的统帅才能手法上独具匠心的指挥艺术,他是叹为观止的。他甚至搞不清楚为什么他的领袖在驱动进取心的同时,总是给人以绝对的安全感,使人何乐而不为之——这不,蒋介石又投来了那种特有的老谋深算的目光:

“现在几点钟了?”

“凌晨两点三刻。”

“你立即出发,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回昆明!”

“是!”

当这个夜晚的最后一丝夜色,消失在翠湖湖畔那幢小洋楼房顶的时候,杜聿明已经穿过晨雾弥漫的走廊,踏着东屋传来的妻子均匀的鼾声,像一只黄色的猫,悄悄钻进客房西侧他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直到这时,杜聿明才伸了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自然疲倦了,可是又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只是为了表明昨夜是在这里度过的,他才不得不拉上窗帘,揭帽解衣,脱鞋上床。

辗转反侧,终不成眠。他陆陆续续地听见了妻子刷牙的声音,儿子撒尿的声音,以及送女儿上学的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当院子里刚刚恢复宁静的时候,他的房门突然被妻子叩响了:“起来,起来,龙云的那个参谋长来了!哼,这个人像讨债似的,昨天晚上不想走,今天清早又来了……”

杜聿明吃惊地从**弹起来,看看手表的指针,心里虽然仍在咚咚作响脸上却显露出一种险胜的快慰——那个狡猾的刘耀扬仿佛在和他抢占一个山头,而他到达的时间,仅仅比对手提前半个小时!这是在《孙子兵法》中被称作“出其不意”的半小时啊!杜聿明置身在炮火密集的战场气息当中,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完毕,然后拉开房门直奔客房去了。

等待他的却是“攻其无备”。

刘耀扬借着领章上那两颗金星的晨辉,死死盯住杜聿明的满眼血丝,突如其来地问:“杜总司令昨夜到重庆有什么要事,天不亮就赶回来了?”

“不是去重庆,我是接到邱清泉的电话,到曲靖去看部队夜战演习的。”杜聿明惶怵的目光顿时被他那多少有些浮肿的眼眶隐去了。当他不快不慢地说出这番话以后,心里更觉得踏实了,“刘参谋长刚才那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耀扬干咳了几声,然后“嘿嘿”笑起来:“杜总司令自然是老实本分的人,我对陕西人的憨厚与耿直,素来是推崇备至的。只是……只是目下抗战局面日趋明朗,内地战场时有捷报,滇缅公路业已打通,愈是此种情形之下,愈有人试图蚕食鲸吞,是谓家贼难防而不可不防啊!”

“刘参谋长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杜聿明眼见刘耀扬漏底,忍不住满心喜悦,但是为了博得对方的信任,他把热情和兴奋统统塞进带有悲壮色彩的语调中去了。“你不是不知道委员长早就向龙主席说过,抗战若能胜利,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全国政治协商,若有重开内乱者,不仅抗战前功尽弃,而且必定贻害无穷,使中华民族永无复兴之望;我辈将士何以对死难之同胞,更何以对阵亡之将士?”

“军事可以协商,经济可以协商,甚至换老婆也可以协商,就是政治不能协商!”刘耀扬摇晃着脑袋,无所顾忌也无所戒备地发泄起来。“我们是杂牌部队,我们是地方政府,我们有我们的敏感!委员长和冯玉祥换帖作盟兄弟的事,你是知道的。委员长在兰谱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安危共仗,甘苦同尝,海枯石烂,死生不渝。可是呢?墨汁未干,一个中原会战就端了冯玉祥的老巢!所以我说呀,哪怕委员长向龙主席磕过头,作过揖,也统统都是狗屁!”

杜聿明听得很认真,甚至听得入了迷。

“不说了,说起来就是一肚皮的气!”刘耀扬忽然压低嗓门,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我是请杜总司令今夜到我家吃饭来的,这个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给、给、给!”

“另外,杜总司令,我每晚到你这里来,恐怕尊夫人脸色不好看,这样好不好,从明天开始,你每晚到我家来打牌?”

“好、好、好!”

杜聿明的眼睛眯缝着,像是窗外山水之间的那条水平线而他的宽阔壮实的身腰,弯曲得竟如同抚摸着一汪春水的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