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的炮火轰鸣,赢得了五华山整整三天的沉寂,却没有赢得翠湖侧畔一分钟的宁静。

真是奇怪得很,自从得知龙云从五华山南面的公馆后门逃至山腰,钻进了“省府”大楼的地下室以后,杜聿明居然打心眼里羡慕起这位白胡子老头来了。灾难,对于已知者来说,降临之日便是解脱之时,而对于未知者来说,那是一种何等滋味的可怕哟!

杜聿明派人砍掉了庭院中的桂花树,忌吃餐桌上撒了葱叶的鸡蛋汤,甚至亲手扔掉了梳妆台前女儿心爱的雪花膏。因为在这些东西面前,他总觉得是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儿,使这里成为众目睽睽的是非之地,给他招致了接踵而来的烦恼。

前天清晨,昆明绅士们派代表来见他。他面朝靠背躺在沙发上,让他们见屁股。结果代表中竟有人说什么“请杜总司令下令全城解除戒严,否则龙先生将发出戡乱电报,命令各区专员、县长率领所有保安团队日夜兼程,以解昆明之围!”他气得滚落在地,继而双脚起跳,伤肝损肺地大骂一通:“你们马上给我回去报告龙云,就说我只准他白日做梦,不准他胡言乱语!………”

昨天中午,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奉命专程从南京飞抵昆明劝驾,刚刚走进杜聿明的客房,便嘀嘀咕咕起来:“我在南京搞接收方案,忙都忙不过来,陈小鬼钻我的空子又出了馊主意!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动个脑筋,唉,叫你们不要胡闹,你们偏偏就是不听,现在闹出事情,弄得骑虎难下,又要我来做善后……”

何应钦给龙云打电话,对方不接;以后他到机场空军司令部再打,总算打通了,但龙云却拒绝会客。何应钦使劲地嗅着鼻子,拍了拍杜聿明的肩膀说:“龙云竟是这样一个不明大义的混蛋,一个不识抬举的独眼龙!幸亏你们收拾了他,不然这家伙真的要造反哩……”

今天下午,也就是现在,出现在杜聿明眼前的,是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行政院院长宋子文。这位“国舅”是陪同蒋介石从西昌返渝以后,旋即飞赴昆明的。他的金丝眼镜上似乎还涂着邛海早晨的雾气,而那凸突的眼珠里,分明闪烁着西昌月夜特有的清光。

“需要先给五华山联系一下么?”杜聿明不抱希望地问。

“五华山我刚才已经去过了。”宋子文淡淡地说。仿佛他“劝驾”的地点不在五华山,而在翠湖侧畔的小洋楼。杜聿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骤然感到一种被人遗弃的恐慌,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仿佛听见了一把榔头被人用过之后随即就扔进了废铁堆的声响。

情况是这样的。宋子文笑了笑,果然开始履行起他的昆明之行的真正使命来了,“中国银行昆明分行行长昨晚给我通电话说,龙云表示必须由我亲自来昆明,并且带来他能够接受的解决方案,他才可以去重庆任职。所以我下了飞机,就直接上五华山去了。”

“这个解决方案,我……我可以知道么?”

“自然是应当告诉你的:你不会不知道,龙云之所以不肯下山,不就是因为我们解除了他的部队的武装么?这好办,他不愿意给我们,我们送还他就是了,有什么稀罕的?所以委员长批准给龙云的二儿子一个师,再让他们的宪兵大队统统都编为独立团。”

宋子文的这番话说得轻轻巧巧、洒洒脱脱,杜聿明却听得两股颤颤、涔涔汗滴。他死死地盯着宋子文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分头,仿佛要在他不闪不瞬的目光的照射下,要在那油光水滑的隆起的头发中,看清楚哪一边是属于他的“阎王”的宫殿,哪一边是属于蒋介石的“菩萨”的神宇。

“其实呀,只要龙云到了重庆,他的部队便不在他的手里了。这与被我们解除武装是一码事!这个道理你懂么?你为什么不说话——”宋子文避开杜聿明的目光,偏着头,努着嘴,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说话也可以,只要杜总司令对我笑一笑,我就明白了!”

杜聿明望着堂堂行政院长的这副可怜相,果然哑然失笑了。

“这就对啦!到底是自己人,懂得顾全大局。”宋子文将头朝另一边偏去,看了看手表。“龙云大概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现在上五华山,陪龙云到机场,然后和他一起回重庆。待会你也到机场参加送行。哦,对了,你带一个仪仗队去怎么样?”

“我没有职业仪仗队。”杜聿明没好气地说,“派一个排去站站是可以的,不过他们都是朝五华山放过枪的人!”

“那怕什么?只要在机场上不放枪就行了。我对龙云说仪仗队是你派的,这样对你有好处,你懂这个道理么?”

黄昏时分,杜聿明到达机场的时候,飞机舷梯下已是人头攒动了。特意身着戎装,佩戴着上将军衔的龙云,站在送行者的中间,不倒虎威地比画着,谈笑着,在那跑道路边的标灯和指挥台前的探照灯的交相辉映下,竟是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龙云笑呵呵地朝关麟征走来了。他紧紧握住这位昔日被他称作“乌烟瘴气的人”的手,不无感叹地说:“关总司令,你是一个正直的军人。我虽走了,昆明人民真诚地欢迎你来!”

关麟征抽回右手,双腿一并,给曾经被他骂过“老不死的”龙云敬了一个室外军礼:“谢谢龙院长信任,常言道:事久见人心嘛!”

杜聿明听在耳里,想在心头,不知道一股什么神奇的力量,竟逼迫他硬着头皮,撞向刘耀扬的后背,擦过龙二公子的肩膀,差点儿把关麟征挤了个趔趄,从而让自己得以毕恭毕敬地站在龙云面前:

“对不起,龙院长……”杜聿明哽咽的声音如同秋风一样凄凉。

“你是奉命行事,不怪你!”龙云话虽如此,眼睛里却喷射出淡蓝的幽光,然后带着这种幽光,掉头直奔舷梯去了。

“自由”号座机隆隆地消失在昆明上空。几个小时以后,也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伴随着出现在翠湖侧畔卧室床头的电话铃声,杜聿明才在沮丧疲惫的等待中,听到了那来自云层后面的振聋发聩的回响。

电话是蒋介石打来的。这位“委员长”在曾家岩军事委员会那幢深灰色大楼里,刚刚主持了欢迎“龙院长”到任的盛大宴会,现在满面红光地回到了黄山别墅,一手使着牙签,一手捏着话筒。

“杜总司令,你想听听龙云在我面前讲了些什么话么?”

“自然是想听的,委员长。”

“龙云说:‘我是绝对服从委员长的命令的,但是杜聿明不送命令而先动武力,这算啥子?简直是一种蔑视国法、背叛长官的行为!我要求委员长严惩杜聿明,叫他滚出昆明!否则我能原谅他,昆明老百姓也不能原谅他!如若云南造成了更加混乱的局面,我是不会承担任何责任的……’”

杜聿明本想申辩几句,可是他顿时被懵住了。他不明白矜持与威严的蒋介石为什么竟一反常态,滑稽地南腔北调地摹拟着龙云的口音。“委员长”已经借他的手,迫使龙云束手就擒,莫非现在需要借龙云的口,得以“严惩杜聿明”么?他望着话筒上的无数个黑黑的小孔,两腿发软,仿佛已经顺着一个孔洞,滑落到无底的深渊去了。

“杜总司令,这就是说,你解决龙云,对国家立了功,可是,你个人却因此而得罪了龙云。”蒋介石吞吞吐吐的声音,“怎么办才好呢?既不能亏待你这位有功之臣,又需要安定龙云的情绪,我看就这样吧……”

杜聿明听着听着,“咚”的一声,心子落地了!就像在深渊侧旁的崖壁上,突然触到了一丛荆棘,虽然被刺伤了脸皮,却没有损坏其筋骨。于是,绝望的坠落停止了,希望的攀援开始了,一旦走过这条艰涩而羞辱的小路,便可看见一块肥沃而辽阔的大地了。

放下话筒以后,杜聿明不无激动地跑进妻子的卧室,冲着正在**辗转反侧的曹秀清说:“不要焦心啦,明天报纸上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