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正是辽北化雪季节。在那泥泞的一步一个陷坑的道路上,印着青天白日徽记的战车,像一群身负重荷的长有疥疮的老牛,一边喘着雾腾腾的热气,一边缓慢地行走着……
又是整整半个月以后,在陈明仁的左翼兵团和廖耀湘的右翼兵团的包围迂回的配合之下,担任中央兵团的新一军,总算进入能够稳操胜券的半拉山门阵地了。而且由于担心因为杜聿明临时调整作战部署而影响战局的郑洞国,以副长官之身亲自督率中央兵团的结果,陈明仁和廖耀湘都打得格外卖力,所以新一军虽然担任着正面攻击,损失却比杜聿明估计的要少得多。
可是,正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就在这历时两个月的四平街会战的最后一个夜晚,孙立人佩戴着金光灿灿的“自由”勋章,像一颗划过天际俯瞰大地的流星那样,突然从太平洋彼岸回到东北前线来了!
行进中的郑洞国,在追赶上来的孙立人面前,立定般地停下了脚步。其实,他并没有接到杜聿明的任何命令。只要他不停止前进,完全可以把孙立人撇在一边,自己率领新一军赶在天亮之前进入四平街,抢到首功再说。但是,憨厚的郑洞国没有这样做。他像欢迎任何一个归队的指挥官那样,拥抱了孙立人,然后松开双手,把部队“物归原主”,自己则不声不响地退回开原指挥所去了。
仍在沈阳坐镇的杜聿明得到消息,尤其是得到孙立人将“自由”勋章朝胸前上方移动了一下,然后在仰面大笑之余,拍打着“自由”勋章以下的位置,对他的三个师长说,“这里将佩戴和明天一起到来的青天白日勋章”的消息,心里始得稳定下来。是的,他也希望孙立人归队,归队以后,有些该做的事情他才好去做。但是,按照刚才灵感般得到的计谋,只有维持住孙立人上升的情绪,飘飘然的情绪,他才能够让新一军在新的攻坚中继续担任中央兵团,从而企望在孙立人躲过了初一而躲不过十五的损失里,去达到他拔掉眼中钉的目的。退一万步,如果孙立人不接受他的命令,那也好办,一封通天电报如同一道霹雳闪电,哪怕是最耀眼的彗星也无法摆脱坠落的厄运的。
“孙军长吗?”杜聿明想到这里,忍不住抓起话筒,装疯卖傻地,甚至欲擒先纵地说,“旅途上够辛苦的啦,你是不是先休息几天再说呀?”
“前线怎么好休息?”孙立人骄横地粗声粗气地说,“谢谢杜长官的好意,明天进了四平街,我是会美美地大睡一觉的!”
“前线各兵团都不宜在四平街停留。”杜聿明用并不突然的却是异常强硬的口吻说,“我们攻占四平街的目的,是为了击败共军主力,一举收复长春、永吉,如果不乘胜追击前进,特别是你的中央兵团不乘胜追击前进,我们必将尽弃前功,功亏一篑!”
“杜长官看着办吧!”孙立人显然得知蒋介石昨日发出的不拟再向长春北进的命令,所以他敢于违反部属听命于长官时的常规,抢在杜聿明之前放下了话筒。
杜聿明却在鼻孔里舒服地哼了几声,然后捋了捋有些发痒的仁丹胡子,对着嘴唇下面嗡嗡作响的话筒,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姓孙的,咱们走着瞧吧!”
杜聿明的信心建立在蒋介石的决心上面。不错,蒋介石在关内关外震耳欲聋的“反对内战,要求和平”的声浪之中,认为只要将四平街打下,与“共军”的“和谈”即有面子,为了缓和舆论的非难,不拟再向长春北进是必要的。但是,杜聿明深深地懂得,这是蒋介石的用心而不是决心,只要他能够拿下长春,让“国军”的面子大些再大些,大得与谈判桌的面积几乎相等的时候,难道他的委员长会不高兴么?没有的事!
“委员长钧鉴——”杜聿明放下话筒,转身走进他的电报房,向报务员口授着有条不紊的电文,“……其一,长春为东北首府,一举收复,政治上影响重大;在军事上,可与共军隔松花江对峙,形成天堑,对我军有利;在经济上,若永吉小丰满水电站被共军控制,东北用电都成问题。其二,前次停战期间,共军扩充得非常迅速,国军却不能尽量整补。国军当时以两个军可以顺利打到锦州,而现在有七个多军却到处被共军牵制,尚不能顺利打下本溪、四平,足见停战对我军不利。其三,收复长春、永吉之命令已经下达,大军作战收回成命不是那么简单,中途变更部署也是困难的,容易引起部队的疑虑和混乱,有被敌人各个击破之危险……”
翌日早晨,当孙立人率领新一军大摇大摆地进入四平街的时候,蒋介石的“如果确有把握,我同意收复长春、永吉后再与共产党谈判下停战令”的复电,也稳稳当当地到了沈阳。这就是说,倘若没有其他什么例外,杜聿明如愿以偿的时刻很快就会来到啦!
长官部的作战命令通过已开赴泉头的指挥所下达下去了。正午时分,泉头指挥所的报告通过电波禀告上来了:
“廖耀湘及陈明仁均遵命前进。郑洞国的声音突然迟钝起来,“孙立人……唉,怎么说呢!你说他遵命前进吧,他本人又在四平街;你说他抗命停留吧,他又让第五十师一个师向公主岭方面追击……”
这显然不是杜聿明等待着的消息。是的,这个消息是那样不伦不类。但是杜聿明毕竟是成熟了的杜聿明,他除了对孙立人的滑头露出一丝鄙薄的神情而外,并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更没有显得灰心丧气。放下话筒以后,他当机立断地步出房门,走下楼梯,驱车直抵北陵机场,只身前往四平街去了。那不摇不晃的身影,俨然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那落地有声的步伐仿佛在说:既然请君入瓮不成,那就来个赶鸭子上架吧!
杜聿明在新一军军部所在的四平市银行大楼,准确地说,在这座大楼的一间卧室里,找到了孙立人。孙立人正在“美美地大睡一觉”。他是听见了叩门声以后,才从**爬起来,穿着解开了腰带的睡衣,趿着颠倒了左右的拖鞋,慢腾腾地打开房门的。
“孙军长,”杜聿明望着孙立人冷冷的脸色,忍不住挑衅性地说,“听说吃惯了面包和牛奶,就不想睡午觉了!”
“那倒不一定。”孙立人退回到床沿上,伸手抚摸着褥子里的大花猫,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不过,按照西方的文明,随意打扰别人的休息,是不礼貌的!”
“礼貌?”杜聿明被孙立人面对面的傲慢激怒了!他朝前走了一步,颤颤抖抖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脚下,“你知道这里还有比礼貌重要十万八千倍的命令吗?”
孙立人抬起头,直愣愣地看了看杜聿明,然后站起身将双手插在裤袋里,淡淡一笑说:“按照史迪威将军的见解,中国没有命令——不起作用的东西是可以被认为不存在的。不过我不完全这样看,因为对于杜长官和我来说,至少委员长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杜聿明又朝前走了一步,将手指对准了孙立人的鼻尖,厉声吼道:“委员长的命令是叫你立即向长春追击前进!”
“杜长官,我有义务提醒你,那是你的命令而不是委员长的命令。至于委员长叫我干什么嘛——”孙立人耸耸肩,鞋底下仿佛安了一盘滚珠轴承似的,身体灵巧地向后一转,伸手从枕头下面取出一纸电文,笑眯眯地呈送到杜聿明面前,“这是刚才接到的委员长的命令!”
杜聿明迟迟疑疑地接过这份落在别人,不,落在自己部下手中的“圣旨”,透过困惑的目光定睛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这样两句话:“同意你部休息三日。‘和谈’三人小组已赴东北,请你以留美学生的身份代向美方人员致意。”
杜聿明无力地放下手臂,电报稿纸像秋风里的一片败叶摇摇曳曳地飘落在他的皮靴旁边。为了维护哪怕是面子上的“长官”的威严,虽然他又吼叫了一声,可是那震响屋瓦的声音里面,已经回**着悲哀与凄凉的旋律了:“那你为什么要派出第五十师?”
孙立人甩动着睡衣上的腰带,眨了眨细长的眼睛,有恃无恐地说:“杜长官,第五十师虽然不能看作类似诱饵那样的东西,但是如果没有它,怎么能够把你请到四平街来,了解一下我的使命呢?再说它是陈诚的部队,难道你不愿意让它冒死出来吗?哈哈哈哈……”
杜聿明在孙立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颤栗了,胆寒了,进而退却了。他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不想做事,但是有事情得马上去做。当他奔命般地疾步走出银行大楼的时候他那失去了血色的脸颊,在吉普车油绿的光泽的映照下,惨白得正如同被压在了蒋介石案头玻璃板下的那张写有“其一、其二、其三”的从而保证“收复长春、永吉”的电报稿纸。
杜聿明心急如焚地驱车赶到泉头指挥所,调整先前的作战部署去了。他取消了两翼迂回包围攻击的方针,改变为兵分两路各个击破的战术:令廖耀湘率新六军向长春方向正面攻击前进,以新一军之第五十师为先头部队;令陈明仁率第七十一军向永吉方向正面攻击前进,以已归还了该军建制的第八十八师为先头部队……
入夜时分,当廖耀湘和陈明仁率领着部队远远地离开了四平街的时候,泉头指挥所突然收到了驻防在海城的第六十军第一八四师师长潘朔端的紧急电话。
“什么事情?”杜聿明一把拉住惊惶失措的郑洞国,“出了什么事情!”
“长春共军……钻我们的空子,实行战略转移……”郑洞国哆嗦着厚厚的嘴唇,火辣辣地盯了杜聿明一眼,“他们的先头部队,沿着我们原来部署的左翼路线,包围住海城了!”
杜聿明愣在郑洞国面前,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喉头缓慢地滑动着,几股青筋渐渐暴露在紧绷绷的太阳穴部位,像是在那里吞咽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果。
“现在,只有新一军能够解海城之围。”郑洞国用哀求的语调说,“光亭兄,看在党国的份上,你就给孙立人说句好话吧!不然的话,会……会把潘朔端逼上梁山的!”
杜聿明依旧没有说话。
海城告急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在这沉寂的夜里,显得是那样尖厉,又是那样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