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手中的长矛却愈来愈锐利了。
随着“军事委员会”以及所属军政部、军令部、军训部和战区陆军总司令部的撤销,蒋介石接受了美军顾问团团长巴大维的建议,按照美国五角大楼的方式,在南京丰富路上的一幢琉璃瓦大楼的门前,挂出了“国防部”的招牌。
为了招徕和引诱更多的灯蛾扑火,国防部部长由实力最为雄厚的桂系头目白崇禧来担任显然是必要的。掣肘的角色自然应该是嫡系人物,而且最好是浙江人氏,所以国防部参谋总长的职务便落到了陈诚的肩膀上。
至于这幢琉璃瓦大楼里的第一把交椅究竟应该让谁坐的问题,蒋介石则不需要任何人指点,采用了中国紫禁城的方式:疏者位尊而大权旁落,亲者位卑而独揽一切。
杜聿明前时出席南京“整军会议”的时候,曾经走进过国防部的大门。他在甬道上碰见了陈诚的亲信刘云瀚,在走廊里碰上了陈诚的老友侯腾,在饭堂里碰上了陈诚的部属罗泽闿,在厕所里碰上了陈诚的爱将方天……他没有理睬他们,不过,只有在他得知他们分别担任着主管全国将官人事的第一厅厅长,主管国内外情报的第二厅厅长,主管作战的第三厅厅长以及主管装备补充的第四厅厅长之后,他才后悔没有扭过头去,对着他们的背影,对着整个国防部大楼,来个“呸,呸,呸!”
“中正大学”的宏亮的钟声,算是替杜聿明出了口粗气了:你那几个厅长算什么?只要我控制住了东北行辕,马上就可以派出我的人马,让他们去当市长、去当省主席!到时候陈小鬼你来吧,反正你没有到过东北,不知道中国之大……
悠长的钟声携挟着杜聿明的春梦,与太阳的金丝穿梭交织、结伴而行,乘坐上云朵的摇船,跨过黄河,越过长江,到浩瀚的世界遨游去了。然而,杜聿明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结束了“董事会”第一轮会谈,乐不可支地回到长官部“官邸”双手推开窗户的时候,晚风送进来的竟是来自钟山脚下国防部大楼的闷雷般的回响:
“杜聿明贪污军费达十万两黄金之多,火车都要装满两车皮,一座‘中正大学’怎么抵得了账呀!”
“杜聿明在东北安插的亲信就更不得了啦,比大豆还要多,比高粱还要密呢!难怪东北老百姓只知道有杜聿明,而不知道有熊式辉呢!”
“不知道熊式辉倒也罢了,东北境内连蒋主席也有人不知道啊!哼,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的总理纪念周会堂是怎么布置的?国父的画像底下是杜聿明的画像,虽然也像蒋主席那样,蓄着仁丹胡子……”
消息是文强当晚通过电话传到长官部“官邸”的。他除了侦知熊式辉终于噘了起来的嘴巴,与国防部的突发之声有着遥相呼应的关系而外,还获悉陈诚将奉命前往东北查处“贪污”诸案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伴随着一场毛毛细雨,南京的谣传便洒落在沈阳的街头巷尾了。而且愈到后来,有关的数字的变化也就愈大,“十万两黄金”被扩大为“百万两黄金”;而加盖着杜聿明印章的老法币,也就是曾经作为东北正式的流通券的价值,却从“一元”被缩小为“一角”。再过几天,有人就干脆从箱底刨出这种老法币,大把大把地捏在手中,勉强当作手纸用了。
杜聿明忍着胸部的阵痛,一连在窗前站了几个清晨。屋檐下是那没完没了的雨滴,树梢上是那一成不变的瓦灰色的天壁。早晨八点钟之前是听不见钟声的,可是看得见“中正大学”的旗杆呀——唉,这哪里是什么旗杆,分明是捏在陈小鬼手中的那根长矛,直端端地插在操场的草坪上,直端端地插在自己长有败草枯藤的心田里……
事到如今,杜聿明只有关掉窗户,打开房门,唤过传令兵,无可奈何地发布了一道命令:没收中正大学教务长余协中私人接收的纸厂,取消沈阳代理警备司令彭壁生的职务,以赵家骧兼任。命令发布完了,他也就把房门关了,紧紧地关了。像一条冬眠的毛虫,如果没有别人打扰,他要等到下一个季节才开始蠕动。
等到杜聿明重新推开窗户的时候,迎接他的虽然已经不是绵绵愁雨,却也不是暖暖春阳,而是炎炎烈日了。不过他还是以苏醒过来的姿态,伸了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以舒展舒展他那麻木和萎缩了多时的神经。此举果然是奏效的:窗外的蝉鸣,淹掉了耳畔熟悉的钟声,却没有淹掉身后陌生的但又决非是陈诚的叩门声。
像是在口干舌燥的时候,舍不得一口气喝完那唯一的一瓶汽水那样,杜聿明轻轻地慢慢地拉开房门,然后稍稍偏过脑袋,在门缝里露出一只闪亮的眼睛。
“白部长!”杜聿明大开房门,双脚真要跳起来了。“你来沈阳,怎么不事先通知一下?一个电话就把我叫到机场迎候你去了,怎么敢动你的龙步!”
“杜长官不必客气,也不必拘谨。”白崇禧微笑着走进屋里,随手关了房门,“我在南京日长无事,简直有髀肉复生之感,所以决定到沈阳走走,便中也好与你闲谈闲谈。”
杜聿明紧紧地跟在白崇禧的身后。“有许多事情,我早就想当面请教白部长了。自从何总司令离开南京以后,唉……”
白崇禧径自走到窗前,伸手关了窗户,方才转身坐下来,让杜聿明坐在自己的对面。“你接着说,何总司令离开南京又怎么样了,哦,对了,何应钦已经不是战区陆军总司令了,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知道的。他在纽约担任中国驻联合国军事代表团团长。”杜聿明看了白崇禧一眼,那淡淡的目光似乎在说:我总不能把我们的何应钦称作何团长呀!
“我问的不是这个。”白崇禧也看了杜聿明一眼,目光却是深邃而严峻的。“你知道何应钦为什么去美国的吗?”
杜聿明摇摇头。是的,去年隆冬的一个夜晚,何应钦走得太匆忙,或者说走得太慌张了。他仅仅在上海机场候机的时候给杜聿明通了一次电话,除了留下“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这十个字而外,别的什么也没说。
“是这样的:日本投降以前,美国罗斯福总统曾派代表到重庆,询问过中国的继承人的事情。委员长以自己体力还健,尚未考虑为答;日本投降以后,罗斯福总统又派代表到南京重提旧事,委员长不得已姑以何应钦何总司令应之。”白崇禧侃侃而谈,一种莫名的热忱使他高跷着二郎腿,不停地摇晃着油亮的皮靴。“何应钦探得个中消息,本应不露声色,愈加小心谨慎才是,却不料我这位敬之兄一高兴又不自量起来:今天去找顾祝同,明天又去找刘峙,想把几个往日有交道的战区司令长官都召集到一起,来一个‘自成体系’,搞什么‘何氏内阁’!你想想看,这种搞法,还有不碰到委员长的鞋尖上去的么?”
杜聿明相信白崇禧的话不会有假,但是他没有点头。他被蒋介石的“革命连坐法”激怒了:“就算何应钦该杀头,他们也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呀!”
“你说的‘他们’是指哪些人?”白崇禧迅速放下那只悬在空中的腿,双手叉在腰杆上,煞有介事地追问着。
杜聿明圆睁怒眼,正在寻找刺激呢。他不准备再骂那个不知道被他骂过多少回的陈诚了,他要骂那些过去他不敢骂的人:
“我指的是熊式辉!兴办‘中正大学’,是他同意的,筹建董事会,是他指示的。可是这个老不死的政客却在背地里告我的状,造我的谣,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指的……是蒋经国!他到东北来当他的外交特派员好了,可是为什么要以青年军政治部主任的名义,让二〇七师师长罗又伦挂三青团中央干事的头衔,为什么要拉我的人马去壮大他的‘太子系’……”
“说呀,说下去呀!”白崇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全神贯注地前倾着身体。
杜聿明不想再说了。祸从口出。他虽然相信白崇禧不会是一条张着大嘴的巨蟒,却也毫不怀疑他面前有一只意欲捕捉毛虫的青蛙。
“杜长官真是太胆小了,太胆小啦!”白崇禧果然鼓着腮帮,像青蛙那样呱呱大叫起来,“你的口水理应喷到蒋经国的老子头上去的呀!”
白崇禧霍然起身,倒剪着双手,边说边朝窗前走去。“不是么?一个好生生的国家,一支好生生的军队,全给蒋介石蒋先生糟蹋了!人为的对抗,无端的纠葛,挖不完的鸿沟,铲不平的山头,哪一样不是他干的!就拿你在东北的处境来说吧,你能怪谁人呢?怪熊式辉?怪陈诚?怪美国人?怪俄国人?我看是谁人也怪不上的。要知道,故意使军政分家,不时倾轧,以免有什么人的权力过大,控制不了,这便是蒋先生‘分化统治’的奥妙!”
白崇禧说到这里,皮靴已经抵拢墙根,鼻尖已经贴上玻璃了。他停止了说话,开始了观察。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杜聿明佝偻的身腰,憔悴的面容。当他看见了那对彷徨不定的眼睛的时候,竟像旋风那样转过身体,又像流星那样迈开脚步,天神下凡般地出现在杜聿明的身旁。
“光亭兄,蒋先生不要国家,我们要国家;蒋先生搞‘分化’,我们搞‘联合’!”白崇禧一把抓住杜聿明的手,“东北有光亭兄,华北有李宗仁先生,只要这两块土地能够连成一片,中国的一半就在我们手里!是的,我们!我和何应钦先生合作的时代已经来到了,就像当年在龙潭战役中共同击退过孙传芳那样。不,应该比那时还要有声有色,还要轰轰烈烈……”
杜聿明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缩回来了,望着手板心上被白崇禧捏出来的汗水,哑然失笑了。不过,他想到大白天说梦话要比大热天关门窗还要可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白崇禧的话说:“白部长,你这番话说得出来,可曾想过能否收得回去么?”
“光亭兄自然不会告发我。”
“未见得。这个年辰,老子也顾不了儿子哩!”
“那么就由叔叔去照看侄儿吧!”
“白部长这是什么意思?”杜聿明的笑容顿然消失了。他已经在白崇禧闪烁的目光之中看见了不祥之兆。
“杜斌丞先生前日被捕入狱了,罪名是贩卖毒品。”白崇禧虽然使自己的神色黯淡下来,但仍保持着先前高昂的语调。“当然,蒋先生抓杜先生,是抓给共产党看的。杜先生的朋友李公朴,闻一多既然在昆明归天,杜先生本人在西安的厄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蒋先生不用胡宗南出面,而让陕西省主席朱绍周出面,这就是抓给你看的了——你不是想驾驭九省主席吗?现在先请你尝到一个省主席的厉害吧!”
杜聿明听着听着,随着耳朵嗡然作响,全身有一种坠落的感觉。像一个突然跌进巨浪里的溺水者那样,他的脑子里只存在着关于自己的生命的信息:胸部的阵痛已经无法忍受 ——替他分担痛苦的是他的腰部——不健全的腰部只接受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正在寻找出路……
杜聿明终于惨叫一声,猝然倒地。溢出他嘴角的口沫中的气泡,一个一个地破灭了,发出来一连串微弱的绝望的呻吟:“我的肾结核复发了,我要去国外治病,到美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