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诺莎·卡塔内伊的客人们坐在色彩喜气的宴会餐桌前,看着炽热的太阳渐渐沉到罗马广场的红色石头废墟背后。她请了几个朋友,还有她的孩子们一起来到她的庄园举行庆祝酒宴,因为切萨雷下周即将作为教皇委任的代表动身前往那不勒斯。

孩子们亲切地把瓦诺莎的庭院叫作葡萄园。这座庭院坐落在几近荒芜的艾斯奎利诺山上,对面就是建造于五世纪的庄严的圣彼得大教堂。

胡安、约弗瑞和切萨雷终于坐在一起,开怀大笑,十分快活。在庭院的那一头,切萨雷看见母亲正非常亲密地与一名年轻的瑞士警卫交谈。他径自微微一笑,的确,母亲依旧很美。虽然个头稍高,但她身材玲珑精致,干净的橄榄色肌肤,浓密的赤褐色秀发,里面找不到一丝白发。她身穿黑色丝绸长裙,脖子上戴着一串南海珍珠项链,那是亚历山大专门送她的礼物。整个装束衬托得她华美端庄。

切萨雷深爱着母亲,为母亲的美貌、聪慧和精通商务而自豪。她的酒馆开办得相当成功,不比罗马城任何一个男人差。他又抬眼望了望那个年轻的卫兵,衷心祝福母亲。如果母亲依然享受男人积极主动的追求,那不正是他对她最大的心愿吗?

这天晚上,瓦诺莎从城里的酒馆里带来两位资深厨师,请他们为客人们准备各式各样美味的食物。他们用苹果片和葡萄干嫩炒美味的鹅肝,用可口的西红柿、罗勒和奶油沙司炖煮新鲜捕捞的龙虾,从地里采来肥厚的蘑菇,还从当地树林中摘下新鲜成熟的绿橄榄炒制鲜嫩的扇贝。

年轻些的红衣主教们,包括吉奥·美第奇,每当一盘新菜上桌时,都开心地大叫。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则始终镇定,可是每每新菜上桌时,却不仅仅吃完一人的分量,还设法再多吃些。亚历山大的堂弟蒙雷阿尔也是如此。

硕大的瓷瓶盛装着葡萄酒。那酒是用瓦诺莎自己葡萄园里滚圆的勃艮地葡萄酿制而成的。席间,客人们的酒杯内被一一斟满葡萄酒,胡安把每一杯酒都喝得精光,而且几乎不等第一杯全部喝完,又忙不迭地端起第二杯往嘴边送。宴席上,胡安身旁一直坐着一位戴着黑色面具的年轻人,不时向胡安轻声耳语。

切萨雷上个月在梵蒂冈见过这个戴面具的年轻人几回,他时常跟随在弟弟左右。当时他向人打听这个陌生人,可似乎谁都不认识他。他也问过胡安,而胡安只是冷嘲热讽地哈哈一笑,便径自走开了。切萨雷猜想这年轻人可能是城里哪个贫民区来的怪异艺术家。胡安经常去那种地方找雏妓取乐,挥霍钱财。

此时的胡安敞着怀,头发因为出汗而缠结在一起。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准备要敬酒。他把酒杯举在面前,可因为他歪歪斜斜地擎着那杯子,以至于里面的葡萄酒都溢了出来。约弗瑞伸出手想帮他把酒杯扶稳,可是胡安却粗暴地一把将弟弟推开。接着,他转身面朝切萨雷,大着舌头说:“这一杯是敬我哥哥顺利逃离法国军队,敬他能熟练避开随时随地发生的危险。要么是靠戴上红衣主教的帽子,要么就是靠在战场上当逃兵。有人说这是勇敢无畏……我说这叫胆小怕死……”然后,他高声大笑起来。

切萨雷一跃而起,把手按在剑柄上,向胡安冲了过去。他的老朋友吉奥·美第奇立即揪住了他,约弗瑞也过来一起按着,瓦诺莎则苦苦相劝,这才把他拉住了。

瓦诺莎恳求切萨雷,请他原谅胡安。“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切萨雷。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切萨雷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下巴执拗地撅着:“他知道,妈妈。如果不是在你家里,我这会儿早就把那个傲慢无礼的浑蛋给宰了——我才不管他是我自己的弟弟、你的儿子。”

切萨雷依然气得发抖,他不再坚持,任由吉奥将自己拉回座位上。其他宾客起先对美食的极大热情此刻也因为兄弟间发生的不快而稍许降了温,大家都只是坐着低声地交谈。

随后,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站了起来,再次向胡安轻声耳语。胡安因为哥哥刚才的怒气而清醒了,身体也已不再摇晃了,他起身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得走了。我还有另一个约会,必须赶去,不能失礼。”

接着,侍从帮他穿上深蓝色天鹅绒披风,他的一个随从和那个戴面具的高个男人陪同他迅速离开了聚会现场。

过不多久,其他客人也逐渐散了。切萨雷跟弟弟约弗瑞、吉奥和阿斯卡尼奥·斯弗萨一同离开。只有年轻的瑞士警卫还在陪着母亲瓦诺莎。他们纷纷上马,切萨雷挥手向母亲告别。

几个人飞快地朝罗马城内骑去。他们穿过罗马门,罗马门就位于波吉亚宫殿前方的十字路口。此时,几个人停了下来,谈了好一会儿跟胡安的这次不快。切萨雷声明他不能忍受弟弟胡安借酒发疯,不敬兄长,将家庭团结弃之不顾。他决意再找胡安谈谈,让他深刻意识到这次在瓦诺莎家发生的事件的严重性。他想先找胡安理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将向他挑战、跟他决斗,将所有的事情一了百了。胡安明白切萨雷武艺远超过他,他是打不过切萨雷的,只有被迫悔过,不仅向切萨雷,还要向所有他伤害过的人忏悔他的荒唐行径,原谅他让整个波吉亚家族蒙羞。

切萨雷也清楚地知道,胡安虽然鲁莽地诬陷他,但其实胆小鬼不是他,而是胡安。如果决斗起来,不管是比毅力还是拼剑法,切萨雷都会胜出。

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也责骂起来——就在几天之前,那天胡安也是喝醉了,他无缘无故杀死了阿斯卡尼奥的一名管家。阿斯卡尼奥一直为这事儿生气,他发誓说,要不是戴着红衣主教的那顶帽子,他才不怕教皇的报复,一定要跟胡安算清楚这笔账。

十六岁的约弗瑞从头到尾没有指责过胡安一句,可是切萨雷知道他对哥哥胡安非常愤怒,因为桑夏和胡安之间的事儿他可不是不清楚。这个小弟弟简直就是个解不开的谜。起初,因为他的表情无动于衷,他看起来绝不是个精明人,但是切萨雷亲眼看到他跟科尔多瓦一起在花园那天整个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子,可打那天以后再没看到他有过相同的表情了。

既然已到波吉亚宫殿,几个人跟阿斯卡尼奥道别,吉奥·美第奇也回了自己的宫殿。约弗瑞对切萨雷说:“我打算去逛会儿窑子,找个女人待上几小时,体会一下有人回应你的爱意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切萨雷微笑地看着弟弟,拍拍他肩膀鼓励他说:“我没有任何异议,小弟。”他大笑起来,说,“祝你欢度良宵。”

切萨雷看着弟弟骑马离开。这时,他眼前出现的一幕引起了他的注意。小约弗瑞才转过街角朝贫民区跑去,有三个人骑着马从他身后的石头楼房之间悄悄出现,似乎是在跟踪他。其中一人比其他人都要高,**是一匹白色种马。

切萨雷等那几人走后,过了一会儿才尾随上去,这样他们就注意不到有人骑马跟踪他们了。他来到贫民区上方的一处广场。在他前方,隔着几条街,他分明看见了四个骑在马背上的人的影子,其中一人正是弟弟约弗瑞。他能听见他们在交谈,语气友好而热烈。切萨雷断定弟弟没有危险,这才将马掉头,独自回到梵蒂冈。

切萨雷睡下去几小时后,一个可怕的噩梦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恍惚听见有人骑马疾驰的声音。他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浑身冒汗,心跳加速。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似乎根本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恐。黑暗中,他站起身来,摸索着找到一盒火柴。他想要把火柴划亮,可双手竟然有些颤抖,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他慌乱地大声呼叫他的男仆,但没有一个人来。

终于,灯火闪了一下,又有光了。他半睡半醒地靠坐在**。然而,四周墙壁的投影似乎包围着他,直向他扑来。切萨雷给自己裹上一条毛毯,他觉得自己全身冰冷,无法控制地发抖。随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他似乎听到诺尼的声音传进了自己的耳朵:“你家将有死神降临……”

他甩甩头,想努力摆脱这种感觉,驱走那声音,可他的心中依然充满恐惧。克莱西娅会有危险吗?不会的,不会的,他安慰自己。修道院对她来说是很安全的地方——父亲早已想到这个问题了。他派米凯罗特在修道院四周安排了一名警卫,警卫小心翼翼地在附近藏身,以免再惊吓到或是惹怒卢克莱西娅。接着他又想到约弗瑞。可一想起他跟那几名随同友好交谈的声音,切萨雷又打消了这个疑虑,约弗瑞也不会有危险的。

是胡安吗?如果天国还有一丝公平正义,那么胡安发生任何危险,他都不会做噩梦,这是天公地道的。可是,他又立刻担心起父亲来。如果胡安发生什么不测,父亲会怎么样?

切萨雷迅速穿上衣服,朝父亲的寝宫走去。两个教廷卫兵正立正站在父亲房前,一人把守着沉重金属大门的一侧。

“教皇陛下休息得好吗?”切萨雷问道,尽力保持镇定。

这时,从前厅传来父亲最喜爱的男侍从贾卡米诺的回答:“他几分钟前才睡的,一切都好。”

切萨雷回到自己的住所。他还是心神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决定骑马去城郊。每当他心跳剧烈得几乎要破膛而出时,他总是这么做,于是他快步来到马厩。正当切萨雷要翻身骑上他最喜爱的那匹种马时,他看见约弗瑞的一个马伕正在擦洗约弗瑞的马。那马掌上分明粘着许多红色的河泥。

“看来我的弟弟约弗瑞已经平安到家了?”切萨雷问。

“是的,红衣主教阁下。”年轻的男孩说。

“那我弟弟胡安呢?他也回来了吗?”

“没有,红衣主教阁下。现在还没有回来。”年轻男孩答道。

切萨雷离开梵蒂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他依然继续往前骑,似乎是鬼迷心窍了一般。周遭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在梦中。他恍恍惚惚地沿着河道穿过大片田地,寻找弟弟胡安。

夜晚的空气凉爽而潮湿,台伯河散发出的咸腥味让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他冷静下来了。他搜寻着河岸,寻找任何异样的痕迹,但是没有任何发现。骑了几小时后,他来到河岸一块红泥地。一处巨大的渔港对面是米兰德拉伯爵的宫殿,旁边还有一所医院,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摇曳的灯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

切萨雷下马查看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曾经见到过胡安。然而,不管是码头还是河滨都空无一人,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鱼儿从波光粼粼的镜面一般的湖中跃起时,水花飞溅的声音。

切萨雷走到码头尽头,站在那儿朝河面望去。有几条渔船停在水面,船员们要么是去了村里的酒馆喝酒,要么就是在船里沉睡。他心想,渔民们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整天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撒下渔网,坐等鱼儿入瓮。他微笑起来,心下顿时平静了不少。

正当他要转身离去时,看见一只小船靠着一大堆垒放的圆木停泊着,里面还睡着一个人。切萨雷朝他大喊:“先生,先生!”

他朝那船走去,里面那人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切萨雷对他说:“我是红衣主教波吉亚。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是我的弟弟,教廷总军上将。你今晚早些时候是否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事情?”

切萨雷站着,一边对那渔夫问话,一边在指间旋转着一枚达克特金币。

那人名叫乔吉奥,一看到金币,立刻同意回答切萨雷的任何问话。

半小时后,切萨雷谢过渔夫,递给他那个金币,然后离开了。离开之前,他交代渔夫:“我来找过你这事谁也不能告诉。我想你一定做得到。”

“我已经忘记有这回事了,红衣主教阁下。”乔吉奥郑重起誓。

切萨雷快马回到梵蒂冈。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听说的那些事。

这天早晨,亚历山大教皇醒得比平时更早些,他总感觉自己心神不宁。此前他下令召集会议,召集重臣商讨即将进行的战役中要采取什么军事计策。他心想,一定是担心战事结果才导致他如此焦虑的。

他跪下做晨间祷告,祈求神助,祷告完毕才赶到会议厅,可他发现只有杜阿尔特·布兰达奥来了。

教皇问他:“我的两个儿子呢,杜阿尔特?已经到会议时间了。”

杜阿尔特忧愁满怀,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亚历山大。天亮之前他就被总军上将的一位男仆叫醒,男仆告诉杜阿尔特,他的主人昨天去葡萄园赴宴后一直没有回来。令人更感不祥的是,陪同他一起的随从也失踪了。

杜阿尔特让仆人先别担心,让他先回上将的寓所,告诉他如果教皇的儿子一到就通知他。但是,杜阿尔特总感觉空气中有些异样,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躺了许久,等天一破晓,金色的阳光刺破漆黑的夜空,他骑马穿过罗马街道,去贫民区询问是否有人见到过胡安·波吉亚。但是没有一个人有他的消息。

杜阿尔特返回梵蒂冈后,立刻叫醒切萨雷,问他最后见到胡安时是什么时候。

切萨雷告诉他:“他和他的随从,还有一名戴面具的男人一起骑马离开了聚会。他当时是打算返回梵蒂冈的。我们嘱咐他的随从,一定要确保他抵达梵蒂冈,因为他当时喝得烂醉。”

杜阿尔特告诉切萨雷:“我也找不到陪同他一起的那位男侍从。而且我还亲自搜遍了全罗马城寻找胡安。”

切萨雷说:“我马上穿好衣服,父亲可能随时会需要我。”

然而,杜阿尔特离开切萨雷的住所时,发现切萨雷的长靴依然是湿漉漉的,上面还粘着一层新鲜的红色淤泥。

又过了几小时,胡安还是没有回来,亚历山大越发不安了。他在寝宫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手里握着念珠。他对杜阿尔特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必须找到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负责呢。”

杜阿尔特想法儿安慰教皇:“他还年轻,教皇陛下,罗马城里到处都是漂亮女人。他可能在特拉斯提弗列的哪个卧房里喝得烂醉,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罢了。”

亚历山大点点头,但这时切萨雷走了进来,带来了坏消息:“父亲,胡安的侍从找到了,他受了致命伤,而且伤得十分可怕,说不了话了。”

教皇说:“我去找他问问胡安的事儿。如果这人能跟别人开口,他就会跟我开口的。”

切萨雷头垂下来,声音也低沉起来:“他跟任何人也开不了口了,父亲,因为他的舌头没有了。”

教皇猛觉膝头一软。

“他甚至伤得没法拿笔写字吗?”教皇问。

“他写不了,父亲。因为他的手指也没了。”切萨雷说。

“在哪儿找到这侍从的?”教皇问儿子。

切萨雷说:“在朱代卡广场上发现的。发现他时,他肯定已经躺在那儿好几小时了。几百名路人就在那儿来来往往,可他们因为害怕都不敢报案。”

“你弟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亚历山大问道,此时他已经坐下。

切萨雷说:“没有,父亲,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切萨雷和杜阿尔特骑马奔走在罗马的大街小巷,向教廷警卫队队长、西班牙军队司令官、瑞士警卫还有罗马城的巡警等人一一打探消息,然后才回到梵蒂冈。

亚历山大依然静静地坐着,金色念珠紧紧攥在他的指间。两人一进教皇寝宫,切萨雷望了望杜阿尔特·布兰达奥,他觉得让父亲最信任的朋友告诉他这个最新消息,对父亲也许不那么残忍。

杜阿尔特站在教皇身旁,一只手用力地放在他肩头支撑着他。“我们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教皇陛下,总军上将的马找到了,两个马镫只剩下一个,身上受了伤,好像是剑伤。”

教皇几乎一口气吸不上来,就好像是有人朝他腹部重重击了一拳。“马背上的人呢?”他轻声问。

“马背上没发现有人,父亲。”切萨雷说。

亚历山大教皇抬起头,眼中愁云密布,他转过身对切萨雷说:“召集教廷警卫队,命令他们搜寻所有的街道,郊外也要仔细搜查。告诉他们,没找到我的儿子不许回来。”

切萨雷走出教皇寝宫,前去命令军队按照父亲的指示办。在教皇宫殿的门厅,他遇见了弟弟约弗瑞。切萨雷说:“胡安不见了,父亲非常难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小心说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知道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约弗瑞朝哥哥点点头,说:“我明白。”

但他没有再多说一句。

整个罗马已经满城风雨,谣言四起。大家都在传教皇的儿子胡安失踪了,教皇伤心欲绝。教皇下令如果发现胡安遇害,将会用极刑重惩涉事人。

西班牙士兵手持长剑穿行在罗马的街道。临街的店门被用木板封住,商店全部关闭。亚历山大的对头们,包括奥尔西尼和科隆纳,害怕教皇把罪名归在他们名下,也纷纷拿起了武器。罗马城内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士兵,他们得到命令,如果找不到胡安,个个将处以死罪。

第二天清早,搜寻的士兵在一条船里找到一名正在睡觉的渔夫。他们把渔夫叫醒问话。那渔夫名叫乔吉奥·斯基亚维,他说葡萄园聚会那天晚上他曾见到四个骑马人,其中一人戴着面具。他在自己船上看见他们牵来另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具死尸。那四人把马拉到台伯河边,那儿是倾倒城内垃圾的地方。他看见他们从马背上抬起尸体,将尸体投进了台伯河。

士兵问:“那些人长什么样儿?你还记得吗?”

乔吉奥说:“当时天色很暗……”

在士兵进一步追问之下,他又说出他当时看见河面上漂浮着死者的蓝色天鹅绒披风,四人中领头的一个命令其他三人朝尸体扔掷石块让它沉下去。当然,他还告诉士兵,其中一人骑的是一匹白马。

因为乔吉奥对红衣主教起过誓,不向任何人提起他们谈过话、红衣主教来找过他,所以当士兵们气急败坏地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报告此事时,他气恼地说:“我这些年看到投进台伯河的死尸有成百上千具了,要是每次都报告的话,我就没空捕鱼了,饭都要吃不上了!”

正午时分,有人被吩咐潜入河中,用拖网和巨大的抓升钩在两岸之间展开地毯式的搜寻。直到三点钟,当地一名渔夫投下的一个铁钩钩到了什么硬东西。随后,一具被河水泡得发胀的尸体浮到了水面上。尸体仰面朝天,一件蓝色的天鹅绒披风在急流中旋转着。

那尸体脚上穿着长靴,足底蹬着马刺。手套塞在腰带里,钱包里还装着三十达克特金币。显然,杀人动机并非是为了劫财。尸体从水里打捞上来后,士兵们仔细查看,他们发现他身中九刀,每刀刀口都很深,而且喉咙也已被割破。

杜阿尔特·布兰达奥走上前辨认。毫无疑问,这正是教皇的二儿子胡安·波吉亚。

胡安的尸体被船拉到了圣天使堡。教皇一看见最宠爱的儿子的尸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立时急痛攻心、哀恸欲绝。他呜咽痛哭,几乎整个梵蒂冈都能听见他向上帝的哭喊。

亚历山大镇定下来后,命令当晚举办葬礼。胡安的遗体被净身修整后,换上圣罗马天主教会总军上将华贵的锦缎制服,庄重地躺着。

晚上六点,胡安躺在华丽的棺木中,面容英俊,就好似睡着了一般。棺木由家族里的贵族抬着过桥。教皇独自一人站在圣天使堡的塔顶上,远远地看着。

葬礼队伍最前面有一百二十人手持火炬和盾牌,后面跟着几百位教廷大臣和神职人员,他们不停地哭泣,场面一片混乱。

这天晚上,上千人的送葬队伍手擎火把,他们两侧站着两排西班牙军队士兵,胸前举着寒光闪闪的长剑。队伍抵达波波洛广场的圣母教堂,胡安将下葬在这里。用来埋葬他的墓穴原本是他的母亲瓦诺莎为自己准备的。

亚历山大仍旧悲痛万分,然而葬礼一结束,他立即传儿子切萨雷去他的寝宫。

切萨雷也急切地想帮助父亲分担忧伤,所以立即前往。

他走过教皇的私人书房,看见亚历山大坐在桌前,脸色苍白,眼圈由于哭泣而红通通的。父亲如此悲痛的模样切萨雷从前见到过一次——那时他还小,也是胡安正面临生命危险。这时,他心中不禁怀疑起来,祈祷是不是真的可以改变命运,或者仅仅是将无法逃脱的命运向后推延罢了。

亚历山大的房内灯火暗淡。看见儿子来了,他朝切萨雷走去,魁梧的身躯走近他,离他仅咫尺之遥。亚历山大肝肠寸断,悲愤得几近疯癫。他知道一直以来切萨雷都不喜爱这个弟弟,他明白胡安夺去了切萨雷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他听说两天前在瓦诺莎家,他们曾经吵得十分激烈,而当晚胡安就失踪了。他想从切萨雷这儿得到事情的真相。他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向我发誓,你没有杀死你弟弟。以你灵魂的不朽起誓。要知道,如果对我隐瞒真相,你将在地狱遭受火焚,直到永远。”

父亲的指责让切萨雷大感震惊,他几乎窒息了。事实上,弟弟被杀这事他并不觉得难过。他恨不得就是自己亲手杀了胡安,这样他就不用责怪父亲把罪名怀疑到他的头上来了。

切萨雷一步迈向前,凑到父亲跟前,目光紧盯父亲的双眼。他把手放在胸前,诚恳地对亚历山大说:“父亲,我没有杀我的弟弟。我发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我心甘情愿在地狱遭受火焚,直到永远。”他看见教皇一脸的困惑,于是又重复刚才的话说,“我没有杀死胡安。”

教皇先把视线移开,接着又坐了下来,就像是一下跌倒在那张巨大的皮椅上,用手遮住双眼。等他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柔而悲伤:“谢谢你,儿子,谢谢你。你知道胡安没了我太痛苦了。听见你刚才的话,我宽慰了许多。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因为我太伤心才说出来的气话,谁都不可以不当真——如果真的是你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我会命人将你五马分尸。现在你走吧,我必须要做祷告,为我的悲痛找寻些安慰。”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此时做出的某种决定将影响他命运的走向。在人生的这一十字路口,前路迷茫,此时的决定会影响随后发生的一切。正是在此时,切萨雷决定不告诉父亲那天那个渔夫提到的一个细节——渔夫发现了一枚蓝色的黄玉戒指。一听到这话,他立刻就明白了,是弟弟约弗瑞杀死了胡安。如果将这一事实告诉父亲,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胡安是咎由自取。约弗瑞只不过是被公平正义假手利用,出手结束了胡安碌碌无功的一生,其结果是正当的。胡安对波吉亚家族毫无功绩,相反,他使得整个家族不断面临危险。约弗瑞杀害自己的哥哥只不过是波吉亚家族一项恰当的苦刑,通过这苦刑救赎波吉亚家犯下的诸多罪行。

父亲怀疑自己,切萨雷并不意外,但亚历山大怀疑他的忠诚,质疑他对家人的爱,却深深伤害了他。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感到如此受伤。

如果亚历山大要责怪他的话——现在看来也只能让他责怪自己了,因为如果以事实真相回击父亲,只会让他更加伤痛。作为圣父,教皇必须是绝对无误的,正是绝对无误才使他得以维持他的权威。切萨雷心想,这件事情的真相无疑将证明教皇并不具备绝对无误的能力,这将影响到教廷的威信。

切萨雷明白父亲怀疑他,但让父亲怀疑自己的能力有任何好处吗?没有。这会是对父亲的巨大打击。如果这样做的话,整个波吉亚家族都将一蹶不振。切萨雷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就这样,胡安死了。切萨雷也拿定了主意。他要担当起自己的职责,守护罗马、守护波吉亚家族。

卢克莱西娅跪在圣西斯笃修道院内的大理石神像前祈祷。这时,一个年轻的修女神情紧张地叫她出去。这是来自那不勒斯贵族家庭的一个年轻姑娘。修道院里既有许多欧洲贵族家庭的又有钱又年轻的女人,她们来修道院寻求庇护;也有许多出身穷苦农民家庭的女孩,她们是真正受上帝的感召而虔诚向主的。这两种人都对教会有益。富裕女孩们的家庭会向教会支付大量金钱,而穷苦人家的女孩则为富裕人家的救赎而祈祷。

这个年轻姑娘结结巴巴地告诉卢克莱西娅,有个人正在等她,说有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

卢克莱西娅的心顿时紧张得剧烈狂跳起来。她快速奔去,鞋跟敲打在石径上,在空****的走廊里响起巨大的回声。

她身穿一件式样简单的高腰灰色羊毛裙,外面罩着棉布套衫。每天早晨她起床穿衣时,都在心中感谢上帝,因为衣服足够大,且异常朴素,能掩盖她日益隆起的小腹。

她一路跑到门厅,短短几分钟内,她的脑中闪过数千个念头。父亲好吗?哥哥切萨雷呢?这几个月来没有她,他是否无法忍受,终于永远地离她而去了?或者还是教皇陛下——她的父亲又捎信来,恳求她回罗马,回她在宫廷的住所居住?

她已经打开看过了年轻的信差佩罗托带给她的前一封信,心想恐怕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父亲想要她顺从,而现在即使她心里想顺从,也再难以从命了。她目前这个状态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她从佩罗托那里得知,父亲是以乔万尼的性无能为托词,坚决要取消乔万尼与她的婚姻的。她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小腹:“这要让父亲如何向人解释你是怎么回事呢?”

门厅空****、凉飕飕的,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上空无一物,窗户上拉着暗色的窗帘,未经装饰的墙上挂着几幅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卢克莱西娅走到门厅里,眼前所见令她大吃一惊,她停下了脚步。原来是哥哥切萨雷,他一身法衣,独自一人在前厅等她。

见到哥哥,她高兴无比,直朝他奔去,投进他的怀抱,毫不在意会有人看见他们。然而,切萨雷把她推开,扶着她在他跟前站定,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英俊的脸上愁眉紧锁。

她几乎要流泪了,问道:“切兹,怎么了?”她无法相信他这么快就注意到她的身体状态,或者是有什么人告诉他了?她站在哥哥跟前,脑中又闪过无数想法。切萨雷垂下头,对她说:“胡安死了。前些天的一个晚上他被人杀害了。”

听了这话,卢克莱西娅双膝一软,身体一下子向前摔了出去,几乎跌倒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幸亏切萨雷及时抓住了她。他跪在她身旁,看见她脸色苍白,紧闭的眼睑上细小的血管相比平时突出了许多。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克莱西娅,克莱西娅……”然而,她似乎根本听不见,并未苏醒过来。切萨雷于是脱下自己的天鹅绒斗篷铺在地板上,将她的头放在上面。

切萨雷用手轻抚她的小腹,轻柔地唤醒她,卢克莱西娅的眼睛颤动着微微睁开了。等她双眼逐渐睁开且终于能聚焦时,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你现在好些了吗?”他问。

她说:“真是个可怕的噩梦。胡安死了?父亲怎么样?父亲听说了这个消息能经受得住吗?”

“父亲不太好。”切萨雷对她说。但紧接着,他把手放在她腹部,皱起眉头说:“你身体状况跟原来大不相同了,我以前都没注意到。”

“是的。”

“父亲现在正与斯弗萨家族谈判寻求解除婚姻,这个来得还真不是时候。现在没有人会相信那个猪猡是性无能了,不会判决取消你们的婚姻了。”

卢克莱西娅迅速坐了起来。哥哥的声音透出一丝尖刻的意味,他对她有些不满。二哥胡安死亡的消息令她心乱如麻、心碎欲裂,可是现在切萨雷却还对她生气,这让她不知所措。她冷冷地说:“我的身体状况与乔万尼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他只同过一次房,还是在结婚那天晚上。”

切萨雷样子看起来十分愤怒:“那我现在要去找哪个恶棍算账?”

卢克莱西娅举起手抚摸哥哥的脸:“这个孩子是你的,我的甜心。这是不是让你觉得更难受了?”

他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有所思,好几分钟沉默不语。

随后他说:“我必须摆脱这顶红衣主教的帽子。我的孩子不能成为私生子。”

卢克莱西娅伸手蒙住他的唇:“可是,你的孩子不能是我的啊。”

他说:“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吗?”

卢克莱西娅说:“谁也不知道。我确定这事儿的那天,人已经不在罗马了。”

胡安死后,教皇把自己关在房内,整天闭门不出。不管杜阿尔特、米凯罗特、切萨雷,还有所有其他爱他的人怎么苦苦相求,他好几天都不吃东西,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哪怕来人是朱丽娅。站在他房外就能听见他祷告的声音,听见他尖声悔过,乞求宽恕。

起初,他向上帝挥舞着拳头,大叫大嚷地说:“天主啊,如果失去儿子导致我如此悲伤,那么拯救成千上万人的灵魂对我又有何益?”亚历山大怒从心起,继续喊道,“因为我的失德,就惩罚我失去儿子,这不公平。人难免有缺点,但是上帝应该仁慈为怀!”他的声音有如癫狂。

他厚爱的红衣主教们轮流敲他的房门,请求进屋帮助绝望中的亚历山大教皇。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拒之门外。最终,他一声呼喊响彻梵蒂冈:“是的,是的,天主,我知道了——你的儿子耶稣基督也是殉道而死的……”接着,又是整整两天,再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终于,亚历山大打开了房门。他形容消瘦而苍白,但心神似乎已经安宁下来。他对所有等在外面的人说:“我已向圣母玛利亚立誓要发起教廷改革,会立即着手实施。召集红衣主教会议,我有话要说。”

教皇对众人宣告他怎样由衷地疼爱自己的儿子。他告诉参会的所有红衣主教,哪怕是放弃七顶教皇的三重法冠他也愿意,只要能把儿子换回来。但是这根本不可能,他说他要着手开始教廷改革,因为胡安被害令他警醒,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所有罪孽。

他谈到他的失子之痛,承认自己和波吉亚家族犯下的罪恶,他痛心疾首,发誓一定要弥补所有过失。他告诉全体参会的红衣主教和使节们,他明白他触犯了天道,他请求立即成立委员会,由委员会建议提案,推行改革。

第二天,教皇写信给各教皇国国王,告诉他们有关他的失子之痛及他新近意识到有必要推行教廷改革。每个人都对亚历山大的打算表示赞同。全罗马处处传来对教皇支持和同情的言论。甚至教皇两个最大的死敌,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和预言师塞伏那罗拉都给教皇写信表达他们的吊唁。

如此看来,一个新的时代行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