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萨雷这天早上一醒来,心中便抑制不住地雀跃。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今天,他将面对红衣主教裁判庭,面对教皇选出的红衣主教,请他们“考虑”允许他辞任红衣主教,解除当年他许下的誓约。
红衣主教裁判庭一共指定了十五人作为委员,除了两人外,其余十三人出席了会议。一位西班牙红衣主教患了疟疾,另一位意大利红衣主教从马上摔下来受伤了,两人因此不能出席会议。
在场的十三名红衣主教没有一个此前曾经历过如此请求,因为成为一名红衣主教是全意大利绝大多数男人的梦想。当选为红衣主教意味着在教廷占据高爵显位,处尊居显,因为每一个在任的红衣主教都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教皇。出席会议的大多数红衣主教都是经过多年孜孜不倦的工作、祝祷——只能偶尔有轻微的过错——才终于得到了这个位置。因此,切萨雷的请求令人费解,不合时宜,自愿脱下这身紫红长袍简直就是对他们的荣耀的冒犯。
虔信厅内,红衣主教会议十三位委员僵直地坐在精美的高背雕花木椅上。他们都身着正式的红衣主教法衣,一长排红色帽子看起来就像一长条红缎带,悬在壁画《最后审判日》前。如同面具一般的红衣主教的脸,因为不敢相信眼前这事儿而扭曲变形:僵硬、苍白,犹如鬼魂。
切萨雷站起身来向红衣主教们致辞:“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向各位说明,我为何会为此事请求委员会的宽容和迁就。我必须坦承,我从未希望在教会度过一生。我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陛下,他出于好意为我选择了红衣主教这个职位。虽然如此,我自己从来都不曾做过如此选择,也永远不会以此为我的天职。”
红衣主教们神情紧张地相互张望,他们为他的坦率感到震惊。切萨雷解释道:“我的选择是统领教廷总军,保卫教廷和罗马。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心愿。我想要结婚,我想有自己合法婚生的孩子。这才是我真正的使命,是我最大的信仰。我的同事们,我在此恭请诸位允许我辞任红衣主教,解除我当年向教廷许下的誓约。”
一位西班牙红衣主教表示反对:“如果允许这个请求的话,会留下隐患。假使红衣主教变成亲王,就有能力结成新的联盟,辅佐另一位国王,从而成为目前教会和西班牙的敌人,这该如何是好?”
亚历山大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前面,一动不动。红衣主教们事前都知道他希望的结果是什么,但是每个人此刻都向他望去,希望能再次确认这个重要决定。他开口说道:“我儿子有此请求,是为了他的灵魂的安宁。因为,按照他所坦承的,他最真实的愿望是结婚、成为一名军人,而不是做神职人员。他的俗世欲念和俗心给教廷造成的丑闻已经尽人皆知,因为他似乎无法平息他的欲念。我们应该承认,他这样无法为圣母教会和罗马效力。我们还应该考虑到,只要红衣主教一辞职,价值三万五千达克特金币的圣俸和土地就会腾出来,归还全体红衣主教。考虑到这个好处,再加上我们的职责便是拯救灵魂,我们必须让他如愿以偿。”
投票结果是全体一致同意切萨雷的请求,圣俸的数额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投票过后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亚历山大教皇解除了儿子对教廷的誓约,准许他结婚,并赐予他特别的福佑。
切萨雷·波吉亚小心地脱下他的紫红外衣和红色帽子,摆在红衣主教会议面前,向会议所有红衣主教和教皇陛下低头鞠躬致意。随后,切萨雷高昂着头,迈着大步从房内踏入罗马的金色阳光下。他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不再是教廷的人,他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然而,亚历山大却感到一丝哀伤。因为,他曾经希望切萨雷最终成为教皇,他的人生大厦几乎全部建筑在这一基石之上。而如今,胡安死了,他需要有自己能够信赖的指挥官帮助他领军征战,他决心顺从天主的意志,接受儿子的决定。
他感到自己陷入忧郁之中,这对像他这样开朗的人来说非同寻常。他心想,也许是因为他需要找些消遣来振奋精神,补偿一下他沉重的心情。他决定去按摩,因为身体的愉悦总是能帮助他快活起来。
亚历山大叫来杜阿尔特,通知他如果下午有任何紧急会议,可以在他的私人客厅内进行。他从前也这样做过,当然他自己很舒坦,可别人却紧皱眉头面露不悦。他让杜阿尔特告诉他的手下,下午这几个时辰的按摩是他的私人医生开具的诊疗办法。
他待在私人客厅里还不到一小时,杜阿尔特就进来通报道:“有人要见您。他说是件事关重大的急事。”
教皇俯卧着,身上只盖了一条轻薄的棉布毛巾,头也不抬地说:“啊,杜阿尔特,等这些年轻女人给我弄完——你真应该让她们帮你放松放松。按摩可以帮你驱走身体里的邪魔,给你的灵魂带来新的光明。”
“我还有其他更奏效的方法。”杜阿尔特大笑着说。
亚历山大问道:“来的人是谁?”
杜阿尔特通报道:“是法国大使,乔治·昂布瓦兹。我要告诉他,等到您先把衣服穿上再让他进来吗?”
亚历山大说:“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那就让他进来吧,可是请告诉他,我只能这个模样听他说话,因为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按摩。毕竟,杜阿尔特,即使是教皇也需要时间滋养一下身体这座神殿。身体不正是天主的造物吗?”
杜阿尔特说:“神学可不是我的强项,教皇陛下。无论如何我会带他进来,法国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身体上的愉悦吓跑。”
就这样,法国大使乔治·昂布瓦兹走了进来。他看见亚历山大教皇赤条条地躺在一张高台上,旁边两名迷人的年轻姑娘按摩着他的后背,揉搓着他强壮的双腿。杜阿尔特暗自觉得好笑,他把法国大使迎进客厅,随后便迅速离开了。
虽然乔治·昂布瓦兹见过不少世面,也并不因循守旧,可看到这一幕也还是大吃了一惊。然而,他的一张脸练达老成,根本不露声色。
教皇说:“放心说吧,大使。这些姑娘不会专心听的。”
但是乔治·昂布瓦兹拒绝了。他告诉亚历山大:“国王指示过,此事只能汇报给教皇陛下本人,绝对不能让其他任何人听见。”
亚历山大教皇不耐烦地挥手让姑娘们走开,从按摩台上起身站立。大使连忙移开视线。
“昂布瓦兹,你们法国人喜欢保守秘密,可是各种谣传满天飞,什么也别想逃过我们的耳朵。你们的法国宫廷什么秘密也守不住,我们也一样。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可以说了。”
教皇就这样赤身**地站在面前,乔治·昂布瓦兹觉得很难开口说出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企图让自己镇定,于是,他开始咳嗽,进而竟然口吃起来,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亚历山大低头看看自己,笑了起来。“都说法国人很开放……”他不无讽刺地说,“让我先把衣服穿上,这样也许你就不结巴了,说话也能切中重点了吧。”
片刻过后,教皇穿上他的正装,与昂布瓦兹一起来到书房。昂布瓦兹开口了:“查尔斯国王去世了,是一次意外事故,他不小心一头撞在一根巨大的悬梁上,很快就昏迷了,虽然医生全力抢救,朝廷大臣们也想尽办法,可几小时后他还是死了。他的亲戚——路易十二,已经继承王位成为国王。我是受他的差遣来转达这个消息的:目前那不勒斯和米兰情况有变,新任国王认为这两个国家是他的,那不勒斯和米兰理所应当归他所有。”
亚历山大沉思了片刻,皱起眉头说:“我的理解是,这两个国家你们的新任国王都想接管,对吗?”
“是的,教皇陛下。两个国家当中的一个,从他的祖先那时候起就属于法国,另一个则是查尔斯国王攻占下来的。但请您放心,他不想对您或是圣母教会造成任何伤害。”
教皇装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真的吗?我们怎么才能确定?”
大使举起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做出诚恳的姿势,说:“我来之前心中就企望您会相信我的话,相信国王的话。”
亚历山大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片刻过后,他说:“你们的国王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带着这样的消息来找我,还要我放心,他一定想要什么昂贵的东西……”
“是这样的,”昂布瓦兹说,“他有一个心愿,只有教皇陛下才能准许此事。是关于他与法兰西的珍妮的婚姻。他让我告诉您他对这桩婚姻很不满,教皇陛下。”
亚历山大的神情分明是觉得好笑:“我亲爱的昂布瓦兹,他对跟路易十一畸形残疾的女儿的婚姻不满?真是令人吃惊!他让我太失望了,我本对他寄予了厚望的。他不如我原来以为的那样宽厚善良。”
大使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又正式。他觉得受到了亚历山大的侮辱:“我向您保证,教皇陛下,并不是她的容貌的问题。他们结婚之后从来没有圆过房,而年轻的国王强烈地想要一名子嗣作为继承人。”
“他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妻子了?”亚历山大问,他已经怀疑起这事儿的起因了。
大使点点头:“他想要娶他已故堂兄查理八世的遗孀布列塔尼的安妮为妻。”
教皇好脾气地大笑起来:“啊,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想要娶他的堂兄嫂,因此请求教皇陛下做此安排。作为交换,他愿意与我们缔约保护我们的领土。”
昂布瓦兹的身体似乎是颇感宽慰地缩拢起来了:“本质上就是如此,教皇陛下,只是我想把话说得委婉些……”
亚历山大教皇洪亮的声音回**在整个大厅内:“你来找我谈的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这件事情十诫中早已经写进去了——‘你不可贪恋你兄弟的妻子。’”
大使又结巴起来:“可是,教皇陛下,只要您颁发特准令,就算是戒条,要改照样也得改。”
教皇舒服地倚靠在椅子上休息,语气变得像是在与大使随意地聊天。“你说得没错,大使。虽然事实如此,可在答应你们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有件事情比我们领地的安全对我更具吸引力,要知道你们的国王要的东西可是大赦免。”昂布瓦兹没有说话,亚历山大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儿子切萨雷·波吉亚放弃了红衣主教的职位吧。因此,当务之急是他必须马上结婚。他与那不勒斯的费多里戈的女儿罗塞塔公主非常相配,费多里戈应该会对你们的国王言听计从的,不是吗?我想我们有指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吧?”
“我会尽我的全力保证让国王明白您的心愿,并且配合您促成此事,教皇陛下。我们下次会再次谈及此事,在这之前,我请求教皇陛下考虑国王的心愿,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此事。”
教皇狡黠地看着大使:“去吧,昂布瓦兹,给路易带去我的口信。也许法兰西和罗马教廷都可以开始庆祝了,如果真的会举行两场婚礼的话。”
切萨雷给身在波蒂哥圣母殿的卢克莱西娅送去几封信,要私下与她见面。然而,每回她都回答说,虽然她也很想尽快赶来,但因为有其他要紧的事务要忙,脱不开身。一开始切萨雷觉得自己是被妹妹冷落了,但没过多久,他渐渐生起气来。
妹妹不仅是他的情人,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眼下他的生活、他的人生安排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他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然而这几个月来,她只是与新任丈夫阿尔方索王子共度每日每夜的每分每秒,举办聚会,招待诗人与画家们,在乡间郊游。她的宫殿成了艺术家们的集会地,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访客。
切萨雷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对年轻夫妇的**欢爱,因为他听过许多有关她新婚之夜的谣传,而这次新婚——与上次跟乔万尼·斯萨弗完全不同——他听说她满心欢喜、热情奔放。
如今切萨雷不再是红衣主教,他手头几乎没有什么差事。为了打发时间,他数小时地研究军事策略,努力思考怎样联姻才是最佳方案,以帮助父亲扩张教廷疆域。他很想跟妹妹商谈此事,不仅从父亲那里得到忠告,也从她那里获得建议。还有谁比她更懂得他呢?
卸去红衣主教长袍的束缚后,他开始在罗马城里与高级妓女们日夜痛饮,结果在几次不谨慎的行为中染上了法国花柳病。他为自己的不检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的医生几乎把他当成小白鼠,在他身上试验各种治疗方案以便找出治愈办法。接连好几周,他被迫用各式各样的药草和沸腾的浮石浸泡覆盖全身的脓疱。脓疱被割破、擦洗,然后浸泡,直到他不再疼痛为止。脓疱好了之后,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圆形小伤疤,好在有衣服遮挡着。他的医生因为治愈了他的顽疾而赢得了名望。
切萨雷恢复后,又去找卢克莱西娅。信送去两天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于是,他在睡房内大发脾气,决定亲自去她寝宫,要求与她见面。正在此时,突然,他听见通向秘密通道的那扇门上传来敲门声。他警觉地坐起来,坐在床的一侧。
突然,卢克莱西娅站在他面前,她容光焕发,比从前更漂亮了。她跑向他,他站起来,用他蓄积已久的热情亲吻她、拥抱她,可他的唇刚触碰到妹妹的唇,她就移开了身体。她的亲吻充满温情,拥抱也充满爱意,但无关情欲。
切萨雷问她:“你来我这儿就只为这个吗?你已经有别的心上人了?”
他不等她回答便扭开脸去,背对着她。她求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可是他拒绝了,她不禁恳求起他来:“切萨雷,我亲爱的哥哥,我的爱人,请不要对我生气。一切都变了。而且既然现在你已不再是名红衣主教了,你会找到像我的爱人一样完美的爱人的。”
切萨雷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他心口又闷又堵,像是吞下了块石头。他深色的眼睛里闪着怒火:“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心里现在就是这种感受?才几个月,你的心就给了别人了?他又给了你些什么?”
她试图再走近他,双眼满含热泪:“切兹,他对我那么慷慨,他给我关爱、与我交谈,更发自真心地爱我。他的爱充盈了我的内心、我的生命。可还不仅如此,对他的爱我根本无须掩藏。这爱不被禁止,而是得到祝福,这是你与我之间从未有过的爱。”
切萨雷讥讽地一笑:“你曾经向我许诺过,永远不会像爱我那样爱上别人——这么快就什么都变了?仅仅因为得到赐福,你就这样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其他人?你的唇可是像跟我一样地与他亲吻?你的身体也能回应同样的热情?”
卢克莱西娅的声音颤抖了:“对我来说,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因为你是我最初的爱。我是跟你初次分享了我身体的秘密、我内心的秘密,还有我心中最私密的心声。”说完她向他走去,这回他没有再拒绝。她将他的脸捧在手里,望着他的双眼,切萨雷也没有再扭头走开。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继续说道:“可是,我亲爱的切兹,你是我的哥哥。我们的爱一直带有罪恶的污点。虽然获得圣父的许可,可天主是不会许可的。一个人并不需要等成为红衣主教或是教皇后,才懂得什么叫作真正的罪过。”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切萨雷大喊起来:“罪过?我们的爱,是一场罪过?我永远不这么认为。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实的东西,我不许你这样鄙薄它。我为你而活,为你而呼吸,我可以接受爸爸爱胡安超过爱我,也可以接受爸爸爱你胜过爱我,因为我知道你爱我胜过爱世上其他的一切。而现在,你对别人的爱早已经超过对我的爱,我该如何是好呢?”切萨雷来回踱起了步子。
卢克莱西娅坐在他**,摇着头,说:“我爱别人永远不会比爱你更多。我对阿尔方索的爱不一样。他是我的丈夫。切兹,你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爸爸将任命你为教廷总军上将,你会如你梦寐以求的那样驰骋沙场。你会结婚生子,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他们孩子,你会是你自己家庭的一家之主。切萨雷,我的哥哥,你整个生活已经近在眼前了,因为你最后终于自由了。千万不要把我变成你不快乐的根源,因为对我来说你比圣父还要亲密、还要特别。”
他弯下身亲吻她,温和的一个吻,哥哥与妹妹之间的吻……而他内心里的某些东西已变得坚硬和冰冷了。没有她,他该怎么办?在这个夜晚之前,只要一想到爱情,他总是想起妹妹;只要一想到上帝,他也总是想起妹妹。现在,他担心自己只要一想到打仗,仍然会想起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