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贡家族的阿尔方索亲王是令那不勒斯国王引以为傲的儿子,他总是端着王室的架子,哪怕在今晚这个月夜,连续几杯葡萄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态之时,也仍是如此。这天晚上,阿尔方索在梵蒂冈与教皇、卢克莱西娅以及她的两个兄弟一起晚餐。晚餐过后,他便起身告辞。他说要回趟家,因为有件事必须处理。他亲吻了妻子,并答应她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家急切地等待着,期待与她和乐共处的时刻。

然而,真正的实情却是,与教皇和他的儿子们为伴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他已经与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秘密会过面了。有两回,德拉·罗韦雷不堪心中野心的煎熬,向阿尔方索请求帮助,并与阿尔方索讨论他在目前情势中的危险处境。德拉·罗韦雷鼓励年轻的亲王将目光放长远些。波吉亚下台之后,他——红衣主教罗韦雷,就将成为下一任新教皇。那不勒斯届时再也无须害怕了,因为他会将王冠从法国国王那里收回,并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终有一天,那顶王冠会是他的。

阿尔方索十分害怕亚历山大发现他秘会过德拉·罗韦雷。从科隆纳城堡回到罗马后,他经常发觉卢克莱西娅的两个兄弟在密切监视他,他知道他们一定怀疑他背叛了波吉亚家族。

阿尔方索走过圣彼得大教堂前空****的广场,听见自己的脚步踏在路面上发出的响亮回声。月亮躲在几片浮云背后,广场突然变得漆黑一片。阿尔方索听见有人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他连忙转过头,看看是否有人尾随。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速的心跳。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察觉出来了。

突然间,浮云散开,他看到几个蒙面人从楼旁的阴影中钻出,朝他扑了过来。他们手中挥舞着“斯克罗提”——一种原始的民间武器。“斯克罗提”实际上是个皮革口袋,里面装着大铁块,外边连着一个皮制把手。他想要转身向广场那头跑去,但是有三个人抓住了他,把他一把摔在地上。三个人跳在他身上狠狠踩踏,还用“斯克罗提”狠狠打他。他用双臂护住头部,蜷缩起来保护自己,然而,武器一下又一下无情地砸在他的手臂上和腿上,他只好压抑着不叫出来。其中一人扬起武器,猛的一下砸中他的鼻梁。他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

正当最后一名凶徒拔出短剑,将阿尔方索从颈部到腹部一刀划开时,远处传来一名教廷警卫的喊叫声。几个行凶者一惊,连忙朝广场一侧的一个街道岔口跑去。

警卫站在阿尔方索身侧查看其伤势,他发现自己必须立刻做出选择:要么立即救护这不幸的年轻人,要么去追赶那群袭击他的暴徒。借着朦胧的月光,他认出眼前这个年轻人正是教皇的女婿阿尔方索。

他狂呼救命。他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试图止住年轻人胸口那巨大的伤口汩汩冒出的鲜血。

他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救,一边铤而走险将阿尔方索移到附近的教廷警卫指挥部,把他轻轻放在一张铁**。

梵蒂冈御医被立即叫来,赶到阿尔方索身边。所幸虽然伤口很长,但并不算深。医生查看过后发现主要脏器并未受损,那个警卫的果断决定,使年轻的亲王不致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梵蒂冈御医经验丰富,他迅速环顾四周,示意一名警卫递给他一瓶白兰地酒。他把酒倒在伤口处,将伤口缝合起来。可是对于年轻人那张曾经英俊的脸,他却毫无办法,只能把一张止血敷布敷在他被砸碎的鼻子上,祈祷它能够痊愈,损伤不至于太严重。

杜阿尔特将亚历山大从桌前叫走,悄悄告诉他刚刚发生的这起事故。

教皇立即命人把阿尔方索带到他的私人寝宫,让他睡在其中一间房内的**,又安排了十六名最精良的警卫在屋外放哨。接着,他吩咐杜阿尔特给那不勒斯国王送去急信,告知他的侄子的遭遇,并要求他派自己的医生以及桑夏到罗马来照看他的哥哥,安慰卢克莱西娅。

亚历山大不敢将此事告诉女儿,可他知道这事儿必须要告诉她。他回到餐桌边,直接站到女儿面前:“广场上发生了一起事故。你亲爱的丈夫阿尔方索遭到了几个凶险的暴徒的袭击。”

卢克莱西娅非常震惊。她立即站了起来:“他在哪儿?伤得重不重?”

“伤势很严重,”亚历山大说,“但是我们已经虔心祈祷过,希望伤口不至于致命。”

卢克莱西娅转过身,面朝她的两个兄弟:“切兹,约弗瑞,快去啊!抓住那些恶棍,把他们关在围栏里,放豺狗撕碎他们。”她向外跑去,一边哭一边说,“爸爸,快带我去他那儿。”

亚历山大连忙带路,卢克莱西娅、切萨雷和约弗瑞紧随其后。

年轻的阿尔方索人事不知地躺着,身上盖着棉布被单,血从他脸上的每一处伤口冒出来,犹如一条条溪流。

卢克莱西娅一看见他,便尖叫一声跌倒在地。弟弟约弗瑞连忙抓住她,把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切萨雷的脸上戴着一个狂欢节的面具,约弗瑞发现他似乎并不像自己那样震惊。“哥哥,”约弗瑞问道,“会是谁下的毒手?”

切萨雷的脸上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此时他的双眼如煤火般熠熠生辉。“我的小弟弟,我们每个人的敌人,都比想象的还要多。”他说。接着,虽然很不情愿,他又主动说:“我会查一查,看会有什么发现。”随后,他离开了房间。

卢克莱西娅一苏醒过来,便命下人拿来一些干净的绷带和温水。她小心地打开床单,想看看她心爱的丈夫还受到了什么其他伤害,当看见阿尔方索从颈部到腹部的伤口时,她感觉一阵昏厥,又连忙坐回座位上。

约弗瑞就站在旁边,他陪着卢克莱西娅熬了整整一夜,等待阿尔方索睁开眼睛。足足过了两天,阿尔方索才稍有动静。此时,那不勒斯的医生和桑夏也匆匆赶到了。桑夏忧心如焚,弯下身子准备亲吻哥哥的前额,却发现哥哥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只能抬起他的手,吻在他淤青紫肿的手指上。

她也亲吻了卢克莱西娅和丈夫约弗瑞。即使在这样可怕的情境中,约弗瑞也无法隐藏他看见妻子时的欣喜。约弗瑞觉得此时桑夏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她黑色的长发茂密而卷曲,脸颊因为担心哥哥而急得通红,眼里还闪着泪光,这令他越发爱她了。

她坐在卢克莱西娅旁边,握着她的手。“我亲爱的姐姐,”桑夏说,“这真是太可怕了!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竟敢伤害我们优雅的王子。我现在在这儿了,你别太担心,去休息吧,我会替你照顾好我哥哥的。”

卢克莱西娅看到桑夏,心中充满感激,又哭了起来。桑夏连忙安慰她:“切萨雷在哪儿?你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他抓住行凶的人了吗?”

卢克莱西娅太疲倦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摇摇头。“我要休息一下,”她告诉桑夏,“只是稍稍休息一下,然后再回来等着阿尔方索苏醒过来。我希望他睁开眼睛时,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

她走出房间,与约弗瑞一起回到波蒂哥圣母殿,问候了孩子们和阿德瑞娜之后,便精疲力竭地躺倒在**。但是,正当她昏沉无梦地睡去时,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顿时心神不安起来。

是她的哥哥切萨雷。当听到那个消息时,他的表情——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那张面具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几天后,约弗瑞和桑夏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她来罗马已经好几天了,他一直盼着有机会与她独处。当然,他理解她为哥哥而担心,要悉心照料哥哥。

此时,她正要解衣就寝,约弗瑞走了过来,伸出双臂搂着她。“我真的好想你,”他说,“我为你哥哥遭遇的不幸感到难过。”

桑夏**着身体站着,双臂围住约弗瑞的脖子,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柔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要谈的是你的哥哥。”桑夏轻声说道。

约弗瑞退后一步,端详着她的脸。她美得惊人,尤其是为阿尔方索遭遇的不测而悲痛的她,显得比平素更加柔弱。“是有关切萨雷的什么事让你感到烦扰吗?”他问。

桑夏爬上床,招招手,示意约弗瑞一起上来。她侧身靠在**,一边看着约弗瑞脱衣。“关于切萨雷的很多事情都困扰着我,”她说,“他戴的那些奇怪的面具,让他看起来险恶无比。”

“他戴面具是为了遮盖花柳病留下的疤痕,桑夏。”约弗瑞说,“那些疤痕让他觉得难堪。”

“约弗瑞,不光是这样,”桑夏说道,“他从法国回来后,就变得越发诡秘莫测。他变了,我感觉得出来。不管他是权迷心窍,还是花柳病毒从脸部侵入了他的大脑,我都觉得害怕,为我们大家感到害怕。”

“他是希望能保护我们整个家族,壮大罗马,统一各城邦国,让他们真正服从教皇陛下的管治。”约弗瑞说。

桑夏的语气十分强硬:“自从上次你父亲把我送走之后,我对他就再也没有好感了,这不是什么秘密。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我哥哥,我不会再踏进罗马一步。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你必须回那不勒斯,因为我不相信这个教皇。”

约弗瑞说:“你还在生他的气,当然你的理由也很充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对他的怨恨或许会慢慢消退的。”

桑夏心里更清楚,不管是她还是阿尔方索,此时都处境危险,因此她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然而,她想知道约弗瑞究竟是怎么看他父亲的。或者说,他敢怎么想他父亲。

他爬上床,躺在她身边,侧倚着身子望着她。她再一次像从前那样感觉到了他的单纯。她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一边说:“约弗瑞,我一直都承认,在我们结婚时我觉得你还太小,觉得你这人反应迟钝。可自从我开始懂得你之后,我看到了你身上的优点。我明白你是个知疼着热的人,而你们家其他人却不懂得像你这样爱。”

“克莱西娅也是恩深爱重的。”约弗瑞辩道。他本来还想加一句,切萨雷也是懂得爱的,但他想起哥哥是如何忠实地为他保守秘密的,就又忍下没说。

“对,克莱西娅是恩深爱重,但是很不幸,她的心会被你父亲和你哥哥无边的野心撕成碎片。”桑夏说,“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吗?”

“父亲认为教廷就是他的使命,”约弗瑞解释说,“而切萨雷希望罗马像与他同名的尤利乌斯·恺撒的时代一样盛极一时,令世人敬畏。他相信他的使命就是为圣战而战。”

桑夏对约弗瑞温柔地轻笑:“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使命是什么?可曾有人问过你,或者可曾有任何人想到,你也应该有些什么使命?你怎么能不憎恨你哥哥?是他偷走了你父亲对你的赞赏。你怎能不憎恨你父亲?他几乎从来都不曾赏识过你。”

约弗瑞抚摸着她肩膀上橄榄色的柔滑肌肤,触摸她的身体总能让他感到巨大的愉悦。“我小时候也梦想过要做一名红衣主教。一直如此。我还很小时,爸爸将我抱在肩头,我闻着他教袍的香味,心中充满对天主的敬爱,一心渴望能侍奉天主。可是,还没等到我有能力做出选择,父亲就发现我的用场是去那不勒斯与你结婚。所以,我把本来想侍奉天主的爱,全部拿来爱你了。”

他对她的真情厚爱,只是让她更强烈地想要告诉他,他们从他手中偷去了多少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教皇陛下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通常是冷酷无情的。”桑夏说,“你难道看不出他的冷酷无情吗?虽然一切都打着理性的幌子。而切萨雷的野心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约弗瑞闭上了双眼:“我亲爱的,我看到的比你知道的还要多。”

桑夏热情地亲吻他,二人又鱼水相欢了一番。经过这么多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细心体贴的爱人,这是她**的结果。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带给她快乐。

温存过后,两人躺在一起,虽然约弗瑞沉默着没作声,但桑夏觉得必须提醒他,这也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说:“约弗瑞,我亲爱的,如果你的家人要杀死我哥哥,或者至少是对有人要杀死我哥哥坐视不管,再加上他们为了政治利益已经把我打发走了,你觉得我们还能安全多久?他们还会让我们在一起多久?”

约弗瑞恶狠狠地说:“任何人都休想把我们分开。”这与其说是在宣誓真爱,不如说是在承诺报复。

一早,切萨雷就骑马走过罗马的大街小巷,询问市民们对阿尔方索遇袭一事是否知情。有没有人听说过城里来了什么陌生人?有没有人看到过任何有益于搜索凶徒的线索?然而,他没有调查出任何结果。回到梵蒂冈后,亚历山大提醒他与红衣主教莱厄里奥会面,谈谈大赦年庆典的计划。

切萨雷与红衣主教莱厄里奥在莱厄里奥家的露台共进午餐。切萨雷主动提出愿意支付多项庆典策划活动费用,还有城市清理费用。

谈过计划后,他们沿着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家古董商贩的店铺内。红衣主教莱厄里奥热爱收藏,古董商贩向他极力推荐一件藏品,是一尊精美的雕塑,红衣主教想亲自来看看,考虑是否把它买下。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前,红衣主教敲了敲门。一个长着双斗鸡眼、一头灰白头发的老年男人,脸上带着诡谲的笑,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红衣主教给他们介绍:“乔万尼·科斯塔,我带了总军上将切萨雷·波吉亚大人来看看你的雕像。”

乔万尼·科斯塔的热情问候溢于言外,随后热忱地领着他们穿过他的店铺,来到一处庭院,里面放满了各式雕像。切萨雷环顾这个零乱的作坊:桌子上,满是灰尘的地上,到处都是手臂、腿和未完成的半身雕像,还有只雕刻了一半儿的大理石材料。在院子的远处一角,摆着一件东西,上面罩着一块布。

切萨雷好奇地指着那东西,问:“那是什么?”

科斯塔领着他们走到遮着布幔的物品前。科斯塔跟表演戏剧似的,动作夸张地伸手一扫,便揭去了那东西的盖头。“这可能是我所有的东西里边最壮美的一件了。”

切萨雷一看,不由得吸了一口气。他看见了一尊雕刻精美的白色丘比特大理石雕像。那雕像眼睛半闭,丰唇甜美地上翘着,表情如梦似幻,像是满怀渴望与期待。雕像通体透明,仿佛是用光打制而成的。翅膀尤其雕刻得栩栩如生,让人不禁生出错觉,以为这尊天使随时都会飞走。雕像美不胜收,精妙绝伦,令他不觉屏声息气。

“这要多少钱?”切萨雷问。

科斯塔佯装不想把它卖掉。“如果人们知道我收了这宝物的话,”他说,“价钱一定会一飞冲天。”

切萨雷大笑,又问:“那你现在要卖多少钱?”他想到卢克莱西娅,心想她一定会非常喜爱这雕像的。

“今天,看在阁下的分儿上,我只卖两千达克特金币。”他说。

不等切萨雷开口,红衣主教莱厄里奥开始绕着雕像仔细打量、触摸。随后,他转身对科斯塔说:“我亲爱的伙计,这根本不是件古董。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件新近制作的雕像。”

科斯塔说:“您真是好眼力,红衣主教阁下。我并没有说它是件古董。可它并不是昨天刚出炉的,而是去年就雕刻出来的。它出自佛罗伦萨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艺术家之手。”

红衣主教摇摇头:“我对当代作品不感兴趣,我不收藏这类东西。尤其是这样的天价,我更不会考虑了。走吧,切萨雷,我们走。”

但是切萨雷却站在原处,为那雕像心醉神迷。他没有讨价还价,也不跟那古董商贩争论,只是说:“不管它要多少钱,也不管是什么时候雕刻的,我一定要买下它。”

科斯塔也道歉说:“雕像的利润也不全归我,因为我要付钱给那艺术家,还要付钱给他的代理人。而且,运费也很贵……”

切萨雷微笑着说:“你这一单已经结了,因为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要买下它。我会给你刚才要的那个价钱,是两千达克特吧……”他一边说,一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这位年轻的雕刻家叫什么名字?”

“波纳罗蒂,米开朗基罗·波纳罗蒂。他很有才华,不是吗?”

罗马谣言满天飞。谣言先是传切萨雷又打倒了另一位兄弟,可等他公开辟谣否认过后,又传出另一个谣言。市民们议论纷纷,都说奥尔西尼因为卢克莱西娅统治内皮而心生愤慨,向她的丈夫寻衅报复,而她的丈夫正是他们的敌人科隆纳的盟友。

梵蒂冈宫殿内,波吉亚家族却为其他事情忧心忡忡。教皇昏厥过好几回,身体十分虚弱,正卧病在床。阿尔方索稍有好转时,卢克莱西娅还每天在他床前侍候,现在却经常把他交给桑夏照顾,因为她要过来侍候自己的父亲。教皇看起来非常虚弱,但有了女儿的陪伴,他心下备感安慰。

“告诉我事实真相,爸爸。”有一天,她问教皇道,“你没有参与袭击阿尔方索,是吗?”

亚历山大一边在**坐起来,一边说:“我亲爱的孩子,对于能给你带来幸福快乐的人,我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这也是我在他门外设下重哨的原因。”

卢克莱西娅得知父亲没有命人伤害她的丈夫,心里一阵宽慰。可是,正当教皇打消女儿心中疑虑的时候,两个皮肤黝黑的那不勒斯人被带进了梵蒂冈,经过阿尔方索门前的警卫。桑夏对这两个那不勒斯人非常熟悉。阿尔方索正在康复之中,这天,他感觉身体已经很不错了,虽然他被袭才不过两周时间。目前他还不能走,但已经可以站立了。

阿尔方索热情地向两人打招呼,随后便让姐姐暂时离开一会儿,好让他们可以自由地说些女人不在时的男人话题。他解释说,自从上次去过那不勒斯之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这两位朋友了。

桑夏看到哥哥开心,自己也十分高兴,于是她离开梵蒂冈去看望卢克莱西娅的孩子。她只去一小会儿时间,而且有这两人作陪,她肯定他一定会很安全。

艳阳高照的八月,这一天,罗马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热,梵蒂冈的花园里鲜花怒放。切萨雷独自一人在花园散步,享受着高大雪松之间的安静,一边倾听着喷泉汩汩轻流,鸟儿欢声鸣唱。他很少享受到这般宁静。他不怕酷暑,事实上他喜欢大热天——这毫无疑问是拜他的西班牙血统所赐。他陷入沉思,仔细考虑着他刚从唐·米凯罗特那儿得到的新消息。这时,他看见眼前的花园小径上盛开着一朵美丽奇异的红花,于是他弯下腰细看那花。突然,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支弓弩用箭紧挨着头皮从他头顶飞过。好险!那箭深深嵌入旁边的一棵雪松树里。

他本能地趴倒在地。这时,第二支箭又急速飞过。他一边高声疾呼警卫,一边一个翻滚躲到一旁,想看看箭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

远处,他的妹夫阿尔方索站在梵蒂冈宫殿的阳台上,两个那不勒斯警卫正扶着他。此时,两名警卫中的一人又拉紧他的弓弩准备再次发射,阿尔方索手里也端着弩,瞄准了切萨雷。这次,箭射过来命中地面,离他的腿仅寸步之遥。切萨雷再次呼叫警卫,大喊:“叛贼!叛贼!快看阳台!”他不自觉地伸手拔剑,心里想着如何在被阿尔方索的弓弩射中之前把他这个妹婿先给杀了。

听见喊声,梵蒂冈警卫都大叫着跑了过来。切萨雷看见阿尔方索从阳台溜走,消失不见了。切萨雷将他身边扎进土里的那支箭挖了出来,但扎进雪松树干的那支却拔不出来了。他立即带着那支箭找到梵蒂冈的检验师。这位检验师精于各种金属和各类物质的研究,他立刻确认了切萨雷的猜测:那支箭在致命的毒液中浸泡过,哪怕是被擦破皮也足以致命。

切萨雷来到梵蒂冈寓所里,看见妹妹卢克莱西娅正在为她的丈夫轻轻擦洗伤口。阿尔方索一动不动地躺着,**的白色胸口上,被行凶者短剑划伤后留下的疤痕红得似怒火灼烧,赫然在目。刚才与他一起在阳台的两人已经沿着梵蒂冈的走廊逃跑了,切萨雷的警卫正穷追不舍。

切萨雷对妹妹什么也没有说。阿尔方索抬眼紧张地看着他,不能肯定刚才在花园里切萨雷是不是把他给认出来了。切萨雷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像是要抚慰他,却轻声向他耳语:“午饭时开始的事情,晚饭时一定要结束。”

随后他站直身体,盯着沉默无语的亲王,然后吻吻他的妹妹,离开了。

数小时后,还是梵蒂冈的这个房间,阿尔方索休养康复的房间里,卢克莱西娅和桑夏正商量着一起去卢克莱西娅在内皮的宫殿。她们打算趁阿尔方索休养恢复的时候,带孩子们一道去那儿待一阵子。因为桑夏被驱逐到了那不勒斯,她还未曾去过内皮。卢克莱西娅对桑夏的坚强斗志心生敬意,她们都越来越喜欢对方了。

两个女人坐在床边低声交谈,阿尔方索已经在**睡着了。突然,门上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阿尔方索给惊醒了。卢克莱西娅打开门,惊讶地发现原来是米凯罗特先生。

“米盖尔表兄,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她面带微笑地说。

“我是来找你丈夫的,关于梵蒂冈的一些事情。”他说,一边想起卢克莱西娅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把她扛在肩头的情景,心中一时充满温情。他低头鞠了一躬,问道:“我可以请求你给我几分钟吗?你父亲正在找你,我也想趁此时跟你丈夫私下谈谈。”

卢克莱西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当然可以,我去见爸爸,桑夏留在这儿吧,因为阿尔方索今晚非常虚弱。”

米凯罗特的脸上依然是一副友善的表情。他朝桑夏一屈身,满怀歉意地说:“我们要谈的是非常私人的话题。”

阿尔方索一句话也没说,他假装睡着了,希望米凯罗特会因此离去,因为他不想解释今天下午在阳台上他都做了些什么。

卢克莱西娅和桑夏离开房间,朝教皇的寝宫走去。可是,没等他们走到走廊尽头,就被米凯罗特急切的喊声叫了回去。

他们跑回房,发现阿尔方索还是躺着,好似睡着了一般,然而此时,他全身的皮肤发紫,身体僵硬,已经死去了。

“他一定是大出血了,”米凯罗特轻声解释道,“突然之间他呼吸骤停了。”他只字未提他如何用两只铁掌紧紧扼住阿尔方索的颈项。

卢克莱西娅开始抑制不住地哭泣,全身扑倒在丈夫身上。然而桑夏厉声尖叫起来,朝米凯罗特冲过去,不停地挥拳砸向他的胸口。这时,切萨雷走进了房间。桑夏立刻又向切萨雷扑了过去,又抓又叫。“你这个浑蛋!你这无法无天的魔鬼的儿子!”她高声尖叫道。

她开始扯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把惊惧从脑袋中撕扯出来,长长的黑色卷发一团一团地掉落在她脚下的地板上。

约弗瑞走进屋子,朝桑夏走去,承受她朝他胸口砸来的重拳,直到她再也叫不出来、喊不出来。接着,他抱起她,努力安慰她,直到她终于停下浑身的颤抖。最后,他抱起她回到他们的住所。

等切萨雷让米凯罗特退下之后,卢克莱西娅才将头从她死去的丈夫胸口抬起,转身对着切萨雷。她脸上泪流成河,对切萨雷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干下的这事,我的哥哥。因为你已把我的心剜去了一半,我永远也无法再爱了。但我的心不会属于你,因为它早已不属于我了。我们的孩子也会为此而遭受痛苦。”

他想伸出手安抚她,向她解释是阿尔方索先朝他动手的。然而,他发现看着她如此伤心欲绝,自己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后,卢克莱西娅跑出房间,来到父亲的寝宫。“我永远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你了,我的父亲,”她胁迫道,“你给我带来的痛苦超乎你的想象。如果这是你下的命令,命人干出这可怕的勾当,那么,我对你将不再有爱。如果是我的哥哥亲自下的手,你本来应该阻止他。我永远不再爱你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因为你们已经摧毁了我对你们的信任。”

亚历山大教皇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满是诧异:“克莱西娅,你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卢克莱西娅浅色的眼睛里饱含悲伤:“你将我的心从我胸膛撕扯了出来,你割断了天主在你我之间结系的纽带。”

亚历山大站起身,缓缓朝女儿走去,但他忍住没有伸出双臂搂抱她,因为他很肯定她一定会躲开,不让他触碰到她。“我亲爱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丈夫,但是他企图杀害你的哥哥切萨雷。我已经命人保护你的丈夫,”他说,但接着他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无法阻止你哥哥保护他自己。”

卢克莱西娅看见父亲的脸上满是悲痛。她跌倒在地,跪在父亲的脚下。她双手捂着脸,哭泣着:“爸爸,请你帮助我理解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样的罪恶来到了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样的上帝,竟然容许爱就这样被灭杀?简直是疯了!我丈夫想要杀死我哥哥,而我哥哥杀死了我丈夫?他们的灵魂都将下地狱,他们会遭到天谴。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因为这出惨剧,我永远失去了他们。”

亚历山大将手放在女儿头上,想要让女儿止住眼泪。“嘘,嘘,”他说,“上帝是仁慈的。他会原谅他们两个的,否则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而且,终有一天,等这出人间悲剧结束之后,我们会重新在一起的。”

“我要等到永生来世,才会得到这种幸福吧。”卢克莱西娅哭喊着,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这一回,毫无疑问,谁都知道是切萨雷铸此大错,杀死了阿尔方索。但是,早有人风传他如何先在花园遇袭,于是大多数罗马人都认为他的行为有正当理由。很快,两个那不勒斯人就被抓住了,他们认了罪后便在公共广场上被绞杀了。

卢克莱西娅在起初的惊惧过后,又变得暴怒起来。她冲进切萨雷的房间,尖声大叫他先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现在又杀死了他的妹婿。亚历山大设法让切萨雷不生卢克莱西娅的气,因为他不想看见他最喜爱的两个孩子之间产生裂痕。然而,切萨雷很是震愕,心中十分烦闷,自己的妹妹竟然断定是他杀死了他们的兄弟胡安。他从未想过要在她跟前为自己辩解,因为他从未想过她竟然会怀疑他。

又过了几个星期,亚历山大和切萨雷再也无法忍受看见卢克莱西娅泪流满面,或是亲眼目睹她痛苦不堪。于是他们开始躲着她,最后不再理会她。亚历山大想把她和她的孩子送回波蒂哥圣母殿,然而卢克莱西娅坚持要离开罗马去内皮,并将她的两个孩子和桑夏一起带走。她告诉父亲,她欢迎弟弟约弗瑞去内皮,可是除他以外,其他弟兄不能去。离开之前,她告诉亚历山大,她永远不想再跟切萨雷说话。

切萨雷内心挣扎着,他想跟着卢克莱西娅,想向她解释。然而,他知道这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于是只好全心投入战役的战略策划,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知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威尼斯,不让他们有任何可能阻碍他的攻战计划,因为里米尼、法恩扎和佩扎罗这三个地方都受威尼斯的保护。

经过几天的海上航行,切萨雷终于要停靠在威尼斯了。威尼斯城色彩柔和、闪闪发光,整座庞大的城市建造在伸出水面的木桩上,犹如神话中的巨龙浮现于广阔的黑色水面。他看见圣马可广场就在眼前,随后又看见了威尼斯的总督宫。

他从海港被人领到威严的摩尔宫,摩尔宫沿大运河而建。几位威尼斯贵要恭候着他,帮他安置好,让他觉得安适如常。切萨雷安顿下来后,便要求与议会议员们见面。他向议员们解释教皇的立场,并主动向威尼斯提供援助:一旦土耳其入侵威尼斯,教廷将派兵护卫;而作为回报,威尼斯要放弃对里米尼、法恩扎和佩扎罗的管辖权。

议会通过了决议,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为切萨雷披上深红色的荣誉市民外衣。他现在是“威尼斯绅士”了。

与阿尔方索共同生活的两年是卢克莱西娅生命中最快乐的两年。在这两年里,父亲在她幼年时对她许下的承诺似乎全部变成了现实。可现在,阿尔方索的死让她悲恸欲绝。她失去的不仅是丈夫甜蜜的微笑、明亮的双眸和他迷人的举止风度。她失去的不仅是他们的欢笑,她所痛失的,甚至超越当年她将处子之身交付切萨雷时失去的纯贞。因为那时,她还信任她的父亲,相信她哥哥对她的真情,相信教皇圣父既能抑制罪恶,也能原谅人们的罪恶。但是自从阿尔方索死后,这所有的一切,她都失去了。现在,她觉得自己被父亲遗弃了,被她的天主遗弃了。

她来到了内皮,随她一起来的有桑夏、约弗瑞、儿子乔万尼和罗德里戈,随行的还有五十名她最信任的家仆。

就在内皮,仅仅一年以前,她和阿尔方索一同欢爱、一同挑选精美的家具和美丽的墙帷装饰他们的城堡;他俩一同走在充满生气的乡间,在高大的黑橡树林和灌木丛之间漫步。

内皮只是一座小镇,有一个小型的中央广场,街道两侧是哥特式的建筑和几幢贵族们居住的城堡。小镇还有一所可爱的教堂,就建在朱庇特神殿之上。她和阿尔方索手拉着手一起走过这些街道,对着各种离奇有趣的东西开怀大笑。然而现在,这里的一切似乎也蒙上了阴影,一如卢克莱西娅的心。

不管是从城堡窗口眺望黑色的布拉恰诺火山,还是转过头去看萨宾山脉的蓝色群峰,她都会落泪。她看见的每一件东西,都让她想起阿尔方索。

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日,桑夏和她带着两个孩子在乡间散步。卢克莱西娅似乎比往常神安气定了。突然,远处传来绵羊的咩咩叫声,还有牧羊人长笛奏出的凄婉音符,又让她再度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

夜间,她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噩梦。她翻过身,发现她那英俊的丈夫就睡在身旁,可是当她伸出手去,摸到的却是冰凉的被单,里面空空如也。她这才发现她仍是孤独一人。她的身体、她的心灵都疯狂地想念着他。她茶饭不思,无心愉乐。每天早晨醒来时,她都感觉比前一天晚上更加疲倦,她强颜挤出的欢笑也只是为了孩子。她到内皮后的头一个月里,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两个孩子定做了些衣服,连与孩子们一同玩乐都让她觉得筋疲力尽。

最后,桑夏下决心一定要帮助兄嫂振作起来。她放下自己心中的悲痛,全心照顾卢克莱西娅和她的孩子。约弗瑞也给了卢克莱西娅巨大的扶持。每当她哭起来时,约弗瑞总是努力安抚她,并花很多时间陪孩子们在城堡里、在田野上玩耍,每天晚上给他们讲故事、唱歌,哄他们入睡。

正是在这段时间,卢克莱西娅开始仔细思考她对父亲、哥哥和上帝的态度。

切萨雷在威尼斯已经待了一个多星期了,他准备返回罗马,继续他的征战。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切萨雷与他在比萨大学的几个老同学一同晚餐。他们一起品尝美酒,回忆过去,聊天逗趣。

白天的威尼斯明媚灿烂、熠熠生辉,处处是人群、色彩柔和的城堡、镶金的房顶、宏伟的教堂和美丽的拱桥。然而,夜幕降临后,威尼斯却变得十分凶险。大运河的湿气向上升腾,城市中顿时变得浓雾迷蒙,雾大得几乎看不见路。楼房与运河之间,小巷有如蜘蛛的长脚,四处伸展,给白天不敢外出的小偷和歹徒们提供了避身之所。

他四下张望,听见有人打开了一扇门。

不等切萨雷看清身边情况,三个衣着毫不起眼的农夫打扮的人向他冲了过来。虽然光线昏暗,但他仍看见了他们手中的刀子发出的寒光。

他迅速转身,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人向他扑过来,明晃晃的刀子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切萨雷被截住了,他无处可逃。小巷的出口与入口都被企图攻击他的人堵住了。

出于本能,他一头扎进小巷旁边的运河那泥泞的污水中,河里满是垃圾和下水道里排出的污物。他屏住呼吸,在水下拼命地游,直到不得不探到水面上换气。终于,他游到另一头,猛地把头伸出了水面。

他看见又有两个人跑过一座狭窄的拱桥,从运河那头跑到了他这一边。他们手里举着火把,提着刀。

切萨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再次潜入水下,游到桥下。桥下停着两条小船。他沉到两条船中间的水下,祈祷没有人看见他。

那些人跑过每一条运河、每一个小巷,想要发现他的藏身处。他们手里举着火把,搜寻所有的边边角角。每当他们走近时,切萨雷便悄悄滑入水底,屏住呼吸,直到闷得再也无法坚持为止。

仿佛是过了一万年,那些人什么也没找出来,便纷纷聚在他头顶的桥上。他听见其中一个人咕哝着说:“到处都没看见那罗马人,那浑蛋也许已经被淹死了。”

“在这样的污水里游来游去,还不如淹死了好。”另一个声音说。

“今晚就这样吧,”又一个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领头的,“尼禄付给我们钱割断他的喉咙,不是让我们追着这只野鸭跑到天亮。”

他听着头顶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走过拱桥的脚步声,终于,声音渐渐远去了。

他担心那些人可能留了警卫从窗口或是阳台上监视他,于是悄悄地沿着小运河昏暗的堤岸游到大运河,最后终于游到他自己住处的码头上。总督指派的守夜人惊讶地看见他们尊贵的客人从水里爬上来,浑身发抖,身上发出阵阵恶臭。

切萨雷进了住所,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干净的睡袍,喝了一杯热雪利酒。他久久地坐着,陷入了沉思。接着,他吩咐仆从,天亮时他就要走。等到达威尼托陆地地区,他就乘坐马车离开。

切萨雷那晚没有入睡。太阳升起照耀湖面时,他爬进一艘大船。船上,总督的三名手下手持刀剑与弓弩,全副武装,随时候命。正当他们解开缆绳准备起航时,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魁梧的男人跑了过来,来到码头上。

“阁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必须在您走之前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威尼斯主管这个区域的警长。在您走之前,我想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向您道歉。威尼斯到处是小偷和强盗,陌生人夜里外出时不幸被他们抓住,就会遭抢。”

警长说:“您能否帮我们一个大忙,推迟您的行程,陪我去一下您昨天遇袭的地方?您的护卫队可以在这儿等着。我们可以去附近一两所房子里看看,也许您可以认出袭击您的人。”

切萨雷心中有些挣扎。他想即刻离开,可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谋划攻击他。调查案情会花去数小时的时间,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可以让其他人告诉他案件的具体情况。现在,他必须回罗马。

切萨雷说:“警长,要在平时我很乐意帮你,可我的马车正等着,我希望天黑前能赶到费拉拉,因为乡间小路跟你们这儿的小巷一样危险。所以,很抱歉,我必须走。”

那大块头警察微笑着举了举他的头盔:“您近期还会回到威尼斯吗,阁下?”

“我希望如此。”切萨雷微笑着说。

“啊,那或许到时候您可以帮得上我们。您可以联系我,警察局总部就在里亚托附近。我的名字叫伯纳第诺·尼禄兹,但是大家都叫我‘尼禄’。”

在回罗马的漫长旅途中,切萨雷思忖着,到底是谁雇用了警长,打算在威尼斯杀死他。但无论他怎么想也是徒劳,因为有太多种可能性了。他内心暗暗发笑,如果他真的被杀了,很多人都会有嫌疑,这个案子恐怕不会有水落日出的日子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断问自己。会是阿尔方索的阿拉贡亲戚吗,为阿尔方索的死向他寻衅报复?也有可能是乔万尼·斯弗萨,他还在为离婚一事和被迫承认性无能感到愤怒?或者是莱厄里奥家族某人,因为卡特里娜·斯弗萨被俘而暴怒?又或者是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尽管他把自己伪装得颇有教养,事实上却恨透了波吉亚家族所有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法恩扎、乌比诺或其他城邦国家的地区主教,想要阻止他发起新一轮战役,阻挠他的攻战计划。又或者,是对他的父亲心怀怨恨的许许多多人中的哪一个。

当马车停在罗马城门口时,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必须提防背后,因为毫无疑问,现在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如果说,卢克莱西娅与切萨雷尝食禁果时身在天堂,那么阿尔方索的死就是她从天堂堕落之时。因为现在,她身不由己地看见了她的人生、她的家族的本真面目。她觉得自己被父亲、教皇以及天父抛弃了。

从纯真到堕落,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原本生活在神话一般的世界中,受到百般宠爱,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唉,她心中多么悲伤啊。她努力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然而看来似乎一切本就如此,从来都没有开始过。

她幼年时,父亲坐在起居室里,把她抱在膝上,给她讲各种有趣的神话故事,故事里有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和巨人。父亲不就是宙斯,不就是奥林匹斯山众神中最伟大的神吗?因为他的声音如雷,他的眼泪似雨,他的微笑仿佛照耀在她脸上的阳光。而她,不就是雅典娜——宙斯的爱女,从宙斯脑中跃出的女神吗?又或是维纳斯,爱之女神?

在父亲的怀抱里,她觉得很安全,远离一切伤害;在教皇的怀抱里,她不会受到邪恶的侵袭。因此,她从未害怕过死亡,她深信她会在天主的怀抱中安然无恙。他们难道不是一体的吗?

现在,当她戴上寡妇的黑色面纱时,蒙在她双眼上的幻觉的黑纱才终于被揭去。

当她俯身亲吻死去的丈夫那冰凉、僵硬的双唇时,她感受到凡俗人世的虚浮,明白人生不过是受苦,死亡终有一天会到来。不管是她的父亲、切萨雷还是她自己,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到那时,在她心中他们才会真正不朽。现在,她也是在为他们哭泣。

夜晚,有时她无法入睡。白天,她不停地在房内来回踱步,无助地发现自己心神无法安歇,找不到片刻的安宁。恐惧和疑虑有如无边的阴影,吞噬着她。终于,她发现自己最后残存的一丝信仰也消逝不见。她质疑所有她曾经深信不疑的人。她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栖身之处。

“我怎么了?”她问桑夏,每天她都在恐惧与绝望中度过。再后来,她卧床不起,为阿尔方索感到悲痛,越来越觉得害怕。

桑夏坐在床边,抚摸她的前额,亲吻她的脸颊。“你已经开始意识到你不过是你父亲棋盘中的一个小卒,”桑夏向她解释说,“你并不比你哥哥重要,他攻城略地为的是扩大波吉亚家族的势力。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但你不得不接受。”

“可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卢克莱西娅想要反对她的说法,“他一直都在关心着我是否幸福快乐。”

“一直?”桑夏讥讽地说,“那是他作为你父亲的一面。而在那个教皇圣父身上,我看不出来。虽然如此,你必须好起来,你必须坚强,因为孩子们需要你。”

“你的父亲对你好吗?”卢克莱西娅问桑夏,“他是不是很疼你?”

桑夏摇摇头:“他现在对我不算和蔼,但也不算残酷。自从法军入侵后,他就病倒了——他疯了,有人这么说——但我却觉得他比从前更和蔼了。他住在我们家族宫殿内一处塔楼里,我们大家一起照料他。每当他一犯病、感到惶恐时,他就会尖声大叫:‘我听见法国人来了。树木、岩石都在叫法国、法国。’虽然他变得疯疯癫癫的,我却觉得他比你的父亲和善。他正常的时候,我不是他的一切,他也不是我的一切。他只是我的父亲,因此我对他的爱永远不会强烈到让我变得脆弱不堪。”

卢克莱西娅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桑夏的话说得在理,她说出了自己再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卢克莱西娅把自己蜷缩进毛毯中,细想着父亲身上发生的各种变化。

最后,她开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聪敏睿智。他教她的都是正确的吗?她的父亲真的是天主基督在人世的代言人吗?教皇的判断是否真能代表上帝的意图?她很肯定,她心中那个温和的上帝跟父亲的上帝完全不同。父亲的那个上帝凶狠、残酷,他对着父亲低声耳语,私下授命。

阿尔方索死后不到一个月,亚历山大教皇便开始为卢克莱西娅搜寻下一任丈夫。虽然这有些无情,但他决心为她的未来做出安排。万一他死了,他不想让女儿变成一个孤苦无助的小寡妇,穷困潦倒得要用陶盘进食。他想让女儿富贵安乐,捧着银盘用餐。

亚历山大把杜阿尔特叫进房内,跟他商讨可能的再婚人选。“你觉得路易·德·李尼怎么样?”亚历山大问,“他毕竟是法国国王的堂兄弟。”

杜阿尔特只说了一句:“我想卢克莱西娅不会觉得他合意的。”

教皇给身在内皮的卢克莱西娅送去了消息。

随后教皇收到回信,上面写着:“我不想在法国生活。”

接着,亚历山大又向她提议格拉维纳公爵弗朗西斯科·奥尔西尼。

卢克莱西娅回复了他,她在信中说:“我不想结婚。”

教皇又送去另一封信,问她原因。她的回答非常简单:“我的几位丈夫都遭遇了不幸,我不想又来一位折磨我的良心。”

教皇再次传唤杜阿尔特。他说:“她简直是太难讨好了。她太任性,让人生气。我又不可能永远不死。如果我死了,只有切萨雷能照顾她了。”

杜阿尔特说:“她似乎跟约弗瑞和桑夏相处得很好。她可能需要再多一些时间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把她叫回罗马,这样您就有机会让她好好考虑您的提议了。丈夫死去才没多久就给她找新的,未免太快了,而且内皮离罗马太远了。”

几个星期慢慢过去了,卢克莱西娅努力从伤痛中恢复神气,并为继续活下去寻找理由。终于,一天晚上,当她躺在**对着烛光阅读时,弟弟约弗瑞走进来,坐在她的床边。

约弗瑞浓密的金发上戴着一顶绿色天鹅绒帽子,浅色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卢克莱西娅想起他先前请求过要早点去休息,因此觉得奇怪,为什么约弗瑞现在还穿着新衣服,就好像要出门?可没等她开口询问,他便先说起话来,那样子仿佛是话在肚子里憋了很久了。

他告诉她:“我做了几桩我自己深感耻辱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我觉得我自己卑鄙可耻。上帝也许不会这样认为,但父亲一定会为此责备我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认为他卑鄙无耻过。”

约弗瑞看着她,她分明看见约弗瑞正在痛苦挣扎。他已经等了太久,他想忏悔他的罪恶,而他最信任的人就是她。他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罪恶压在我的灵魂之上,我已承受太久了。”

卢克莱西娅伸手握住他的手,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困惑和内疚,她觉得自己的痛苦都无法与之比肩。“到底是什么让你这般痛苦?”她问。

“如果你知道真相,你会鄙视我的。”他说,“如果我把这事告诉别人而不是你,我可能会没命。但如果我不卸下心头的重负,我怕我会发疯,或者失去灵魂。这对我来说是更可怕的事情。”

卢克莱西娅困惑极了。她问:“到底是什么可怕的罪行,让你这样战栗?你尽可以相信我。我发誓不会有任何危险降临到你头上,因为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

约弗瑞看着姐姐,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杀死我们兄弟胡安的并不是切萨雷。”

卢克莱西娅连忙伸出手指,放在他唇上:“一个字都别再说了,我的弟弟,别再说了。我心中已经听到这话了。你还是个小婴儿时,我就曾把你抱在怀里,我清楚你的为人。但我还是很想问,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珍贵,值得你做出如此行径?”

约弗瑞把头倚靠在姐姐胸口,让姐姐温柔地抱着他,一边轻声说道:“是桑夏。我的灵魂和她的绑在了一起,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她,我无法活下去。”

卢克莱西娅想到阿尔方索,她明白约弗瑞为什么会这么做。接着,她又想到切萨雷。他受到的折磨该有多大!此时,她为所有为爱受苦的人深感同情。在这一瞬间,她感到爱似乎比战争凶险得多。

如果不先去探望妹妹,切萨雷觉得自己无法继续罗马涅地区的征战。他必须见到她,向她解释,请求谅解,重新获得她的爱。

他来到内皮,桑夏不想让他接近卢克莱西娅,但他把她一把推开,径直来到妹妹的房间,强行走了进去。

卢克莱西娅正坐在那里吹奏笛子。她看到切萨雷突然闯进来,搭在笛子上的手指僵住了,笛声也戛然而止。

切萨雷跑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把头靠在她膝上:“我恨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悲伤。我恨我刚发现,原来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希望在下一场征战前能再见你,哪怕只一会儿。没有你的爱,什么仗也不值得一打。”

卢克莱西娅把手放在哥哥赤褐色的头发上,轻轻抚摩着,直到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怎么能不原谅你?”她答道。

他的眼睛里顿时蓄满热泪,虽然她并没有流泪。“你还依旧爱我吗,爱我胜过世上的一切?”他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犹豫了一会儿:“我爱你,我的哥哥。因为你在这个棋局中也不是棋手,而只不过是个小卒。为此,我为我们两人感到可怜。”

切萨雷站在她面前,困惑不解,但他依然非常感激她:“既然我已经见到了你,我就能安心去为罗马征战,赢得更多疆域了。”

卢克莱西娅说:“你一定要小心。说实话,我再也承受不起重大打击了。”

他准备离开了,她允许他拥抱她。尽管发生了所有的这一切,她发现他的拥抱仍让她觉得安慰。他告诉她:“我要走了,去统一教皇国。等我们再见面时,我希望我已经实现了我所有的承诺。”

卢克莱西娅微笑着说:“愿上帝赐福于我们,很快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们俩都回到罗马,不再离开。”

在内皮的最后几个月里,卢克莱西娅开始频繁阅读。她读有关圣徒的传记故事,了解男女英雄的生活,研究伟大哲人的思想。她用学问充实自己的头脑。最后她终于明白,她必须做出的决定只有一个。

她是要继续活下去,还是要终止自己的生命?

如果日子就这样继续,她怎样才能得到安宁?她已经很坚决了,无论父亲再用婚姻把她交易多少次,她也不会像爱阿尔方索那样爱上任何人了。

然而她知道,要得到心头的安宁,她必须原谅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如果做不到,她心中的怒火会让她终身憎恨,从此失去心灵的自由。

来到内皮三个月后,她决定敞开内皮宫殿的大门,接见百姓,倾听他们的控诉。她建立了一套治理体系,既服务有钱人,也服务穷人。她决定倾尽全力帮助那些孤苦无助的人、那些曾经像她一样遭受苦难的人、那些命运掌握在比他们更强大的当权者手中的人。

如果她接过父亲给予的权力,以波吉亚之名行善积德,就像切萨雷以波吉亚之名发起征战那样,那她的一生便将变得有价值。像那些圣徒献出自己的生命侍奉天主一样,从这天起,她将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帮助别人,毫不吝惜、慷慨宽容。等她死的时候,上帝会向她绽开笑颜。

此时,她的父亲却一再坚持要她回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