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亚历山大大师的嘴角有些扭曲,他略微沉默了片刻,然后回应道:“噢,原来如此。说实话,我从来就不指望那位先生能够给您带来什么好的影响。我对他的感觉,就跟对您那位无比任性的门徒特古拉尼乌斯的感觉一样。也就是说,德西格诺尼就是罪魁祸首,是他让您走上了破坏秩序的道路,让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并非如此,尊敬的先生。他虽然给予了我一定的帮助,却对其中的细节缺乏了解,甚至可以说,他对我的大部分帮助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由于命运的安排,他突然重新出现,给我沉闷而压抑的心灵带来了一些新鲜空气;通过他,我再一次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直到我们重逢之后,我才真正认清现实:我在此地担任游戏大师的职业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工作能够给我带来真正乐趣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也该尽快结束这场折磨了。不知不觉之间,又攀上了一级阶梯,又踏遍了一处空间——这次的空间,是卡斯塔利亚。”

“您怎么能讲出这样的话?!”亚历山大连连摇头,以叱责的语气回应道,“仿佛卡斯塔利亚的空间还不够广阔,不足以让生活在这里的许多人为之奋斗终生!您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踏遍这处空间、已经彻底征服这处空间了吗?”

“噢,您误会了,不是这样的。”听到这番叱责之后,对方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大声申辩道,“我从来没有像您认为的那样想过。我刚才说自己已经踏遍了这处空间,来到这处空间的边缘,攀上新一级阶梯等,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十分单纯:作为一名卡斯塔利亚人,我在现任职务上所能做到的全部事情,如今皆已完成,再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去发现、去探索了。在卡斯塔利亚这处空间里,我已经处于极限的、边缘的位置上,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我目前的工作已经变成了永无止境的重复,变成了空洞的反复训练,变成了可以完整概括的一个公式。再像这样继续工作下去,不但没有乐趣,缺乏热情,有时甚至会丧失信心。是时候停下来了,是时候离开了。”

科讷希特的感叹显然发自肺腑,亚历山大听罢,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只是您单方面的说法,仅代表您的个人意见,但这并不是团体组织的意见,实际上也不符合相关规则。团体组织成员也是人,偶尔也会有情绪,有时也会对自己理应负责的工作感到无比厌倦,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何况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们也不会无能为力——团体现存的规则其实已经指明了重新获得内心和谐的途径,介绍了找回自我的方法,只要严格按照规则教导来做,就能让工作与生活重回正轨。您难道忘记了吗?”

“我不这么觉得,尊敬的先生。您可以随意审查我管理自己办公室的方式,可以对我已经完成的工作进行全方位检验,既然如此,一旦在现行规则下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至少是显露出了些许将要出现问题的征兆,您又怎么可能不会及时发现呢?就在前几天,当您收到我呈上的那封通函之后,甚至还专门派了一位观察员到玩家聚居区来进行调查,从各个方面了解我的任职状况。周密探察之后,您终于可以确定,瓦尔德策尔的一切运转如常,办公室和档案馆的各项工作都在有序进行中,‘卢迪大师’本人既没有生病,情绪上也没有显露出任何不稳定的因素。实话实说,我理应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您当年如此巧妙、如此娴熟地将您刚刚提到的那套团体规则传授给了我,我一直坚持按照您的教导来调整自己,不断让工作与生活重回正轨,既没有丧失该有的力量,也没有让自己的心态失衡,从未失去过保持淡定、冷静、从容的能力。尽管如此,这套方法却消耗了我不少的精力,令我长期处于疲乏状态。不幸的是,此时此刻,为了让您相信,驱使我执行逃离计划的并非什么不良情绪,并非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并非为了一己私欲,我所消耗的精力也不比平时少。且不论我所讲的这一切是否在您那里产生了应有的效果,是否成功达到了它们该达到的目的——我坚持认为,您至少还是应该承认这样一项事实,即我平时的为人态度、我长期以来的工作表现,截至您最后一次派人过来检查的那个时间点,一直都是无可挑剔、可堪重用的,配得上我所担任的大师职务。莫非我对您期望太高,您连承认这项毫无争议的事实都办不到?”

亚历山大大师眨了眨眼睛,那目光像是在哂笑。

“这位同僚先生,”他开口道,“您眼下跟我讲话时所用的语气恐怕有点儿问题,仿佛我们两个是在私下里相约碰面的亲密好友,正在东拉西扯地随意闲聊似的。您一定要这样讲话,当然也没什么问题,但这种语气显然只适用于您一个人,没错,因为您现在的确只代表了您自己。可是,我的情况却跟您完全不一样,无论我脑中所想还是口中所讲,都不代表我的个人意见,而是代表团体组织日常事务最高负责人在跟您交流、沟通,我所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必须向对应机构负责。无论您今天在这里讲了些什么,都不会从卡斯塔利亚官方层面给您造成任何后果;无论您讲得多么认真、多么恳切,从本质上而言,您所讲的一切始终都是在为自身利益发声,属于完完全全的个人言论。然而,对我而言,我在卡斯塔利亚所担任的职务、应尽的职责仍在持续,也正因如此,我今天所讲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可能会产生相应的后果。我必须代表‘教学省’当局对您负责,对与您相关的这起事件负责。至于当局是否愿意接受,甚至干脆直接认可您对这起事件的阐述,恐怕就不在我们今天的讨论范围之内了,因为这并非我个人所能决定的。——还是说回正题吧。也就是说,根据您刚刚给我的这番介绍,似乎您认为自己直到昨天之前,都是一个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的卡斯塔利亚人,是一位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的现任游戏大师,尽管您脑子里面时常会蹦出各种稀奇古怪、离经叛道的想法,也曾遭遇过工作上的种种挑战,身心俱疲、对职务厌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您坚持不懈地与之战斗,并最终克服了这些困难。假设我的确如您所说,愿意承认您口中这项所谓‘毫无争议’的事实。那么,我究竟该如何理解这位向来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从不行差踏错的游戏大师如今在我面前剖白的一切呢?昨天还在恪尽职守地严格履行每一条必须遵循的规则,今天却突然背弃多年以来苦心耕耘的一切,我究竟该如何理解这件荒唐无稽、不可理喻的怪事呢?相比之下,一位早已变心、抛弃忠诚、思想上生了重病的游戏大师,对于自身存在的问题却丝毫没有自觉,依旧认为自己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卡斯塔利亚人;可是事实上,他早就变了,早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已经达不到卡斯塔利亚人的标准了——像这样的一个形象,反倒更容易令我接受,起码是不难理解的。此外,我不由得扪心自问,您为什么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如此重视自己的这样一套说辞,坚称自己直到最近为止,还是一名尽职尽责的游戏大师?很显然,既然您已经迈出了这一步,背弃了誓言,不再服从团体的一切规则,那就肯定不能说自己尽职尽责了:忠诚与背叛不可能和谐共存,这是不言而喻的。”

科讷希特当即为自己辩护道:“恕我直言,尊敬的先生,您的这种说法失之偏颇。既然我的确做到了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声称自己尽职尽责呢?实际上,这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我在卡斯塔利亚的声誉,关系到我离开卡斯塔利亚之后,留给这里的人们的印象与回忆。除此之外,这当然也关系到我未来在外面所做的一切可能对卡斯塔利亚产生的影响。今时今日,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并不是想为我自己费劲争取些什么东西,甚至都不是为了获得当局对我所采取行动的许可。我早就料到,我的同僚们必定会对我的所作所为、对与之相关的动机与理由产生怀疑,将其视为一种不正常现象,这对我而言根本就无所谓。但是,我绝对不希望自己被视为叛徒或者疯子;这样一种盖棺论定的方式,是我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我的确做了一些您必定不会赞成的事情,但我做这些事情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我不得不做,因为这就是我当下的使命,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我选择对这一切无条件相信、无条件服从,而且必定会好好承受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因此,假如您连这些最基本的前提都无法认可,那我只好低头认输,因为无论跟您讲些什么,最后也必定是徒劳无功。”

“讲了这么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老问题上。”亚历山大回应道,“您无非是想要我承认,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仅凭个体的意志就可以享受豁免权,可以毫无顾忌地打破我终身信奉的团体组织规章制度——作为团体大师,我本人正是这套制度责无旁贷的代表。可是,您是否考虑过,您的这种要求存在着根本上的矛盾:我不可能在认可我们这套制度的同时,也认可您拥有破坏这套制度的私人权利。——请不要打断我。我可以承认的部分只限以下这些:您似乎对自己所拥有的权利、对您所采取的计划、对那些可怕步骤深信不疑,认为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是不得不去完成的。您甚至将这一切视作天命感召,对其无条件服从,内心没有丝毫的愧疚感。有鉴于此,我不得不明确告诉您:您不要指望我本人会认可您所迈出的这一步。不过话说回来,从另一方面来看,您毕竟也算是达到了目的,成功令我放弃了最初的打算,即争取让您回心转意,改变自己的决定,回到瓦尔德策尔去继续您原来工作的想法。综上所述,我决定正式接受您的辞呈,并将您自愿辞去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职务、自愿退出团体组织的诉求移交给当局来处理。除了这些之外,我就再无让步余地了,约瑟夫·科讷希特。”

玻璃球游戏大师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心悦诚服的手势。然后,他很平淡地回应道:“真诚地感谢您,最高负责人先生。在此之前,我已经将小盒子托付给您了。现在,我要正式将自己对瓦尔德策尔各项事务的状况报告移交给您,供当局参考。在这些报告当中,最重要的是关于‘留级生’的资料,以及我个人认为特别适合作为游戏大师职务继任者的几位候选人的具体情况。”

说罢,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张仔细叠好的文件,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直接站了起来。最高负责人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科讷希特走到他身边,一言不发,以满怀悲伤的友好神情注视了他颇长的一段时间,然后鞠了一躬,说道:“我本来想请您跟我握手道别。不过,照眼下的情形看来,我恐怕必须放弃这个打算了。对我而言,您一直都是尤为珍贵的存在,即使到了今天,这一点也不曾改变过。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尊敬的先生。”

亚历山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要主动伸出手来,跟这位即将永久离去的先生握手道别。但他并没有动,只是感觉眼睛渐渐湿润了;最后,他低下头来,回敬了科讷希特的鞠躬礼,然后就让他离开了。

离去之人关上了房门,从此再也看不到他的模样了。最高负责人没有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聆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后几下脚步声消失之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这时,他才迈开双脚,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外传来一阵很轻的敲门声。年轻的助手走了进来,报告说,有位访客要求跟他面谈。

“转告他,我这边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跟他见面。另外,提前通知他,见面后不要长篇大论,务求简短,因为这边有非常紧急的事务需要处理。——别急,等等!通知他之后,赶紧到大办公厅去一趟,告诉第一秘书,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尽快通知最高管理层的全体成员,我们要在后天召开一次特别会议。务必强调一声,全体成员必须到场,唯有身患重病才能作为缺席此次特别会议的理由。办妥之后,再到房屋管理员那里去一趟,告诉他,明天一大早,我必须启程赶往瓦尔德策尔,车务必在七点以前准备好……”

“请允许我插一句,”年轻人说道,“‘卢迪大师’先生将自己过来时所乘的那辆车留下来了,说任由您来处置。”

“什么情况?”

“那位尊敬的先生昨天是乘车过来的。不过,他离开的时候专门通知我们,说他离去的时候选择徒步旅行,将瓦尔德策尔的车留在这里,给当局处置。”

“这倒不错。那么明天,我就直接乘坐瓦尔德策尔的车去瓦尔德策尔。现在,请复述一遍需要办的事情。”

助手复述道:“一个小时内将接待访客,通知他,发言务求简短;请第一秘书召集后天的最高管理层特别会议,全体成员必须到场,唯有身患重病才能作为缺席理由;明早七点,乘坐‘卢迪大师’先生的车出发前往瓦尔德策尔。”

年轻人离开之后,亚历山大大师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走到自己刚刚跟科讷希特对话时坐过的桌子前,这个他多年以来最为喜爱的人,眼下却给他的内心带来了如此巨大的痛苦,这位不可理喻的同僚,他离去时的脚步声,此时此刻,仍在他内心深处回响。从科讷希特就任游戏大师之初,他被派来协助他、为他提供服务的那段日子开始,他就一直对科讷希特抱有很大的好感——科讷希特的很多优良品质都深得他喜爱,尤其是他走路时的步态,那是一种既坚定又委婉的步态,脚步有力,但同时又很轻盈,乍看起来几乎像是在飘浮一般;那步态所呈现出来的气质可谓恰到好处,介于庄重与孩子气之间,介于牧师与舞者之间;那步态具有特殊的亲和力,让人能够马上联想到其主人的崇高品格。整体而言,它跟科讷希特的音容笑貌非常相称,哪怕只是听到他走路时的声音,都能立即联想到他的模样。当然,它跟科讷希特作为卡斯塔利亚人、作为游戏大师的身份同样非常相称,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他特有的绅士风度和开朗性格。在某些时候,当大家看着他走路时,也会稍微联想起他的前任托马斯大师,联想起他走路时那种形如王公贵族一般的威严与雍容,有时又会联想起老音乐大师质朴、温暖的性格。无论如何,眼下科讷希特已经离开了,走得如此匆忙,说是要徒步旅行,却没有告知目的地,也就是说,他去的地方不想让人知道,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再也看不到他用自己漂亮又修长的手指,写下一行玻璃球游戏公式——写下那些象形文字了。他随手拿起科讷希特留在桌上的几页文件,开始阅读。这几页文件,形如一份简短的遗嘱,内容简明扼要,风格实事求是,经常只使用关键词,不用句子。很快就读完了,其目的是协助卡斯塔利亚当局,在下一次对玩家聚居区进行检查时,能够抓住重点、少走弯路;除此之外,就是关于候选人的简单资料,以及少许个人意见,作为重新选举游戏大师时的参考。字里行间偶尔也能看到一些注释,这些言简意赅的注释是用精致、整齐的小字写成的,字体与笔迹也跟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步态一样,都是这位约瑟夫·科讷希特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个性标志。实话实说,当局很难再找到一位哪怕只是接近科讷希特水准的先生,作为他游戏大师职务的继任者;真正的领袖级人物、真正了不起的品格,向来都是世所罕有;每一位像科讷希特这样杰出的人物,都是来自上天的礼物,能够短暂拥有他们,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哪怕在卡斯塔利亚这个聚集了众多精英的省份,也概莫能外。

徒步旅行给约瑟夫·科讷希特带来了无可比拟的乐趣,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进行过徒步旅行了,到底有多久,连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是啊,细想想看,他最后一次进行真正的徒步旅行,还是在那一年呢——当时,他选择徒步从玛丽亚菲尔修道院返回卡斯塔利亚,参加瓦尔德策尔举办的那场年度游戏大会。那一届大会因为托马斯·冯·德·特拉维大师这位“阁下”的去世,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并且出乎意料地将他确定为游戏大师的继任者。除了这次之外,当他回想起自己人生中更久远一些的徒步旅行时,甚至回想起自己早年从事自由研究的科研岁月、在幽篁居住的日子时,总仿佛是从某处清冷的密室中向外张望,望向那些无比广阔、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露天区域,望向那些永远不可能重新来过的、已经进入美好记忆天堂的远方;类似这样的一些回忆,哪怕当初发生时并不带有任何忧郁阴霾的情绪,当它在多年以后从意识深处复现时,给忆往昔之人带来的感觉,也已经跟今时今日、跟日常生活大不相同,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就染上了一层阴郁、一缕伤感、一份哀愁,再去回顾它时,已经是无比神秘的、如彼方庆典般的朦胧景象了。也正因如此,科讷希特总觉得,关于徒步旅行的回想必定是疏远而忧郁的。哪曾想到,就在此时此刻,当他真正开始又一次徒步旅行时,在这晴朗闪耀的九月午后,近处的风景被阳光染上了鲜亮刺眼的色彩,远处的风光又分外柔和,仿佛拥有生命、仿佛正在呼吸一般;那如梦似幻般的色调,从蓝色逐渐过渡到紫色,不着痕迹,浑然一体,引导着他一路探寻、徘徊,漫无目标地闲逛,看看这里,瞧瞧那里:处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之中,多年以后,终于再一次真正进行徒步旅行之时,再去回忆很久以前经历过的那次徒步旅行——那一次,从玛丽亚菲尔到卡斯塔利亚——那段回忆竟然不再像是被安置在记忆天堂中的遥远景象,反而如当下般鲜活。彼时彼刻的旅行,与今时今日的旅行奇妙地重合了,前者是要前往卡斯塔利亚,今天却是要离开卡斯塔利亚;今时今日的约瑟夫·科讷希特,与彼时彼刻的约瑟夫·科讷希特,如同孪生兄弟般相似,在他们面前,一切都是崭新的,神秘莫测,充满了希望。原来如此,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回来,与此同时,还有很多新东西相伴左右。一日时光,一方世界,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观照他了,竟可如此无忧无虑,如此美好自在,如此天真纯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自身命运全靠自己来决定——这份强烈的幸福感,恰如烈酒般浓郁,充盈了他全身;像这样的一份幸福感,这份妩媚迷人、如临极乐的幻觉,他多久没再感受过!他陷入了沉思,反复回味这种美妙无比的感觉。多年以前,这份美好也曾触手可及,哪曾想到,转眼之间,自己就被戴上了镣铐,再也无法挣脱;科讷希特回忆起了当年的那个时刻,彼时彼刻,他正在跟托马斯大师进行一次谈话,在那位大师同时迸射出亲切与嘲讽的目光下,他仿佛正在忍受煎熬。是啊,就是那个时刻,他现在终于无比清晰地再一次回忆起了那个时刻,回忆起了自己瞬间失去自由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的煎熬极其特殊,很痛苦,但又不是真实的痛感,不是某种烈火灼心的般痛苦,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脖颈后部持续不断的轻微耸动、横膈膜[133]所给出的感官警告、体温的骤变等,一言以蔽之,就是确认自己还活着时的本能反应。面对托马斯大师时,身处命运的转捩点上,那种焦虑不安、胆怯畏缩,看不见的威胁由远及近地袭来,仿佛被掐住脖子、仿佛就快窒息的感觉,如今已得到了补偿,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当时的伤痛,如今总算被治愈了。

昨天,在乘车前往希尔斯兰德的路上时,科讷希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在那里发生什么事情,怎样都好,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后悔。今天,他禁止自己再去回想与亚历山大谈话时的种种细节,禁止自己再去跟回忆进行无谓的斗争。他调整呼吸,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敞开胸怀,自在无拘束的感觉包围了他,就跟农民在一整天辛苦劳作结束后终于可以享受傍晚快乐时光的感觉一样。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很好的庇护,没有任何应尽的义务。他知道,自己眼下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来打扰他,没有任何工作需要去完成,甚至连思考都没必要。明媚、缤纷的一日时光围绕着他,柔和的光线照耀在他周围,眼前一切的风景、一切的存在,都不会对他提出任何要求,只有当下存在,既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此刻,这位心满意足的徒步旅行者,他边走边唱,时不时地哼唱起他们当年在埃施霍尔茨作为精英学校小小学生出游时唱过的进行曲。这些进行曲有三个声部的,也有四人合唱的,他唱得很随性,想起哪首就唱哪首。闪亮的小段记忆和声音,如叽叽喳喳高唱着的鸟儿一般,从他生命中欢快的清晨振翅飞来。

他在一棵树叶已经泛红转紫的樱桃树下停了脚步,坐到草地上。他将手伸进自己那件外衣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件物什——亚历山大大师肯定想象不到,他身上竟然能够找出这样一件物什——那是一支小木笛。他将小木笛放在手中,注视着它,目光中带着难以描述的温柔。实际上,他拿到这个乍看起来颇有些天真幼稚的乐器的时间并不太久,只有大约半年而已。此刻,他开心地回忆起它来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天。当时,他乘车前往蒙特波特,打算跟卡洛·菲洛蒙特探讨一些音乐理论方面的问题;讨论过程中,提到了过去某些时代一度盛行的木管乐器,于是,他就要求自己这位朋友给他看看蒙特波特的乐器收藏。在兴致勃勃地走过几间摆满了古董管风琴、竖琴、琵琶和钢琴的大厅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处专门存放学校教学用乐器的库房里。进行库房参观时,科讷希特发现了一整个抽屉的这种小木笛,便随手取了一支出来,端详了一会儿,试了试音色,询问他的朋友,是否可以带一支这种笛子离开。卡洛笑着让他挑选一支,然后又笑着让他在收据上签名,并向他详细讲解了乐器的构造、操作细节和演奏技巧。自那以后,科讷希特就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件漂亮的小玩具,因为他上一次吹奏木笛,还是身处埃施霍尔茨的童年时代,相隔多年,都没有再吹奏过管乐器;他已经多次决定要重新学习吹奏,所以,自偶遇并得到这支小木笛起,他就一直在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练习,时不时就会拿出来吹一吹。除了简单的音阶练习之外,他还使用了菲洛蒙特专门为管乐初学者们编撰的一本小册子,里面选摘了不少经典的古乐旋律。于是,小木笛特有的柔和、甜美演奏声,经常会从“大师花园”或者他的卧室里传出来。虽然在木笛演奏领域,科讷希特还远远达不到大师水准,但他学得很快,已经能够熟练吹奏出小册子中收录的许多合唱曲和艺术歌曲了:不仅对旋律熟悉,他还记住了其中一些歌曲的歌词。此刻,沉浸在徒步旅行的快乐中时,他突然忆起了其中一首应景的艺术歌曲,不由得兴致勃发,几句歌词脱口而出:

我的头颅和四肢,

统统散落在地面。

可我却挺立如常,

神采奕奕又开心,

仰面朝上望着天。

几句诗文结束,他将那小巧的乐器放到唇边,吹奏起相应的旋律,放眼柔和、闪耀的广袤大地,远眺巍峨、壮丽的天际群山,耳中聆听木笛甜美的音调,脑海中响起欢快、虔诚的歌声,仿佛天空、山峦、歌声皆与这一日时光融为了一体,恍惚之间,连他自己也融入了进去,和谐完满,别无所求。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大好,在吹奏过程中,无比陶醉地感受着指间光滑的笛身圆木,不由得想起一件颇为有趣的事:除了身上所穿衣物之外,他允许自己从瓦尔德策尔带走的财产,唯有这支小木笛。多年以来,他身边陆续积累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或多或少都带有私人财产的特征,尤其是笔记、摘录之类的东西;离开的时候,他将这些都留下了,任由玩家聚居区的人随意取用。但是,他依旧随身带着这支小木笛,而且很高兴能够与它结伴同行;显然,它是一位谦虚又友好的徒步旅行伙伴。

隔天,这位漫游者顺利来到了首都,来到了德西格诺尼家门前,喊了朋友的名字。普利尼奥下楼来迎接他,无比激动地拥抱了他。

“我们一直都在热切期盼着你的到来,甚至都开始等得有些担心了。”他高声喊道,“你总算成功向前迈出了一大步,朋友,愿这一大步能够给我们大家都带来好处。不过话说回来,可真是意想不到,他们居然就这样放你走掉了!我永远都不敢相信这是真事。”

科讷希特笑了:“你瞧瞧,事实摆在眼前,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呢。关于此事,说来话长,等到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对你讲。现在我想先跟自己的学生见见面,跟他打个招呼,当然,也要跟你夫人问声好。我打算马上跟你们讨论与我新职务相关的一切事宜。如果可能,我很想马上就开始工作。”

普利尼奥喊来一位女仆,吩咐她立即将他儿子接过来。

“少爷吗?”她略显讶异地问道,显然对这项要求感到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退了出去,找蒂托去了。东道主则亲自将自己的朋友领进客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自己为科讷希特的到来做了哪些周全准备,甚至连他以后跟小蒂托的共同生活模式都已想好,并且也提前张罗好了相关的一切。总之,所有准备工作都按照科讷希特吩咐的设想安排妥当了。蒂托的母亲起初还有些不情愿,但后来也理解了科讷希特所提出的这些设想,并且愿意遵从。具体安排是这样的,他们在山区拥有一栋度假小屋,小屋名为“贝尔庞特”,坐落在一处湖泊边,附近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科讷希特可以暂时跟他的学生蒂托一道住在那里,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女仆将负责为他们提供家事服务。几天之前,这位老女仆已经提前到了那里,布置好小屋,随时等待他们到来。当然,他们只会在贝尔庞特小住一段时间,不会太久,最多住到今年冬季来临时。目前是对蒂托进行教育的第一阶段,这样的隐居肯定会收获不少好处。普利尼奥表示,除了这些基本的安排之外,另有一点也令他颇感欣慰,那就是蒂托本身很喜欢山区生活,对贝尔庞特小屋也格外偏爱,因此,他对这种安排没有任何抵触心理,反而很期待跟科讷希特一起到山上小住,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讲到这里,德西格诺尼突然想起,自己刚好有一本相册,里面收有贝尔庞特小屋和这附近地区自然环境的不少照片;于是,他马上将科讷希特带进自己的书房里,兴致很高地翻出那本相册,一页页地翻开,开始向自己的客人展示并描述这栋度假小屋的情况:农舍式房间、取暖用的瓷砖壁炉、花园小凉亭、湖边浴场、山涧瀑布。

“怎么样,你喜欢吗?”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觉得自己住在那里能有家的感觉吗?”

“为什么不能?”科讷希特平静地回应道,“对了,蒂托到底在哪里?你派人去找他,已经过去好久了。”

普利尼奥也说不上来。于是,他们又来来回回地聊了一会儿。这时,科讷希特总算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但来者既不是蒂托,也不是普利尼奥之前派去寻找蒂托的那位女仆——来者是蒂托的母亲,德西格诺尼夫人。科讷希特起身迎接她,给予礼貌的问候。她向他伸出手来,脸上带着疲惫不堪的友善微笑,科讷希特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在这礼貌得体的微笑之下,隐藏着某种难以对外表述的关切或者说恼怒。没讲几句寒暄话,她就转向自己的丈夫,急切地将心中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

“目前这种情况,真是相当尴尬。”她大声说道,“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能想象得到吗?小家伙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

“这样啊,肯定已经出门去了,”普利尼奥安慰道,“估计转眼就会回来。”

“很不幸,恐怕不太可能。”这位母亲回应道,“因为他今天早上就出去了,我一大早就注意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我知道呢?”

“因为我觉得他随时都会回来,所以一直在等他,也因为我不想让你在没什么必要的情况下担心。刚开始时,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他那么早出门,我还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步了。当小家伙直到中午还没现身时,我才真正开始担心起来。你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刚好不在,否则你那时候就该发现了。说实话,哪怕那时他其实已经出去很久了,我还试图安慰自己,觉得他可能只是贪玩,让我在餐桌上等他那么久,不过是因为在外面玩得太开心,乃至于疏忽大意,忘记了而已。可惜照现在情况看来,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您,”科讷希特向普利尼奥夫人发问道,“这个年轻小伙子,他是否已经知道我即将到来?是否已经清楚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否已经了解我们提前为他拟定好的设想?”

“当然,大师先生。不仅如此,照我看来,他甚至对我们拟定好的设想感到十分满意。至少他宁愿让您当他的老师,而不是再被送到哪所新的学校去。”

“原来如此,”科讷希特回应道,“这样的话,今天发生的事情倒可以认为是正常的了。Signora[134],长久以来,您的儿子都习惯于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尤其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更是如此。所以,当他一想到自己即将面对一名随时相伴左右的导师、一位可能会很严厉的管教者,一想到自己即将失去原本一直享有的自由,这种几乎无可回避的未来,恐怕就会令他在心理上承受相当大的压力,于是,在他通过我发给您丈夫的信笺得知我到来的具体日期时,在他即将被正式移交给新老师之前,他溜走了,面对巨大的压力,选择了暂时逃避。与其说他希望通过离家出走这种方式真正逃脱命运的安排,不如认为他觉得想方设法拖延下去也不会造成什么实际损失。此外,不得不说,他或许也打算借此给他父母、给父母指定的这位老师一个下马威,表达自己对整个成人世界、对老师们的蔑视态度。”

德西格诺尼对科讷希特能够以如此轻松的心态看待这一事件感到颇为欣慰。可是与此同时,他自己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担心和焦虑;对于爱子心切的他而言,儿子现在的情况既然是完全未知的,当然也意味着他可能会遭遇任何一种未知的危险,甚至是危及生命的危险。也许真正发生的是这样一种情况,他在心里想着,也许小家伙一时冲动,真的离家出走了,根本不打算回来面对科讷希特这位老师;也许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也许他甚至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唉呀呀,事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在养育这个男孩的过程中曾经忽视掉的一切、曾经做错的一切,如今似乎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随时会展开报复,而且,还正好都选在他们试图对过去的错误加以弥补的这个时间点上。

德西格诺尼不打算听从科讷希特的建议,坚持认为现在必须采取一些具体行动,哪怕什么都不能确定,至少也必须主动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作为蒂托的父亲,不可能以眼下这种焦急万分又无所适从的心态,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打击,无事可做地等待着,逐渐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心里越来越紧张,情绪越来越激动——假如他真这样做了,他的朋友恐怕会感到相当失望。因此,大家讨论过后,决定派人到蒂托有时会跟自己同龄朋友一起玩的几户人家那里去打探一下情况,先搞清楚小家伙可能的行踪。科讷希特的心情依旧很放松,当德西格诺尼夫人出了书房,前去具体安排这件事时,他总算又能够跟自己的好友单独相处了,继续聊一聊了。

“普利尼奥,”他开口道,“瞧瞧你那哭丧着脸的表情,简直就像你儿子已经死了,刚刚被人抬回到这栋房子里了一样。他早就不是那种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小孩童了,既不可能误打误撞地被车碾过,也不会在野外误食有毒的颠茄[135]。冷静下来,我亲爱的朋友,别想太多。既然小家伙不在这里,就由你来暂时代替他听课吧。到了你家之后,我一直在观察你。根据我的判断,你目前的状况不怎么好。你或许听说过,当一名职业运动员在遭受意料之外的外部打击,或者承担突如其来的压力时,他全身上下的肌肉会自动给出条件反射般的反应,做出一些必要的动作,比方说伸展开来,或者快速躲避,以帮助他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因此,弟子普利尼奥,你眼下最好也学习一下这招,当你受到打击的那一刻——或者当你反应过度、自以为受到了打击的那一刻——你应该马上行动起来,运用下述这种初步防御精神冲击的方法,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具体而言,你必须首先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让呼吸尽量变慢,变得缓慢悠长,同时小心仔细地控制其节奏,保持匀速,维持和缓从容的频率。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岂不是跟我描述出来的方法背道而驰?你此刻的呼吸方式,简直就像一个必须通过无比夸张的表演来强调自己正处于极度震惊状态下的演员。不得不说,作为一名成年人,你对自己防护得还不够好。你们这些世俗世界的人似乎总是这样,总是要以一种非常夸张的方式来表达自身的痛苦和忧虑,总是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定要让一切都暴露在外,而不是蕴藏于内。诚然,这种情绪上的大开大合有其打动人心之处,有一些令人觉得可怜又无助的感召力;在某些时候,尤其是当它作为真正的痛苦、带有殉道的意味时,其中也会包含一些崇高、肃穆的可贵精神,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对于日常生活而言,你这种彻底放弃防卫、放弃控制的做法,并不能作为抵御突发状况时的武器来使用;请你放心,我将确保有朝一日,让你儿子在需要的时候,能够获得比你好得多的装备,能够用更好的武器来武装自己。不过现在呢,普利尼奥,你还是先跟我一起好好做些基本的呼吸训练吧,如此一来,我也可以看看,你是否真的又将以前在瓦尔德策尔学到的东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借助呼吸训练,通过严格的节奏指令,他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成功地将自己这位朋友从自我折磨的痛苦状态中转移了出来。调整好呼吸之后,普利尼奥发现,自己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终于又能听从理性的分析与指示,惊恐、焦虑、担忧的负面心理屏障,也随之逐一解体。他们一起去了蒂托的房间;科讷希特愉快地检阅着房间里杂乱无章、四处散放的男孩物什。他伸手去拿放在床边小桌上的一本书,里面夹着的一张字条露了出来,十分显眼。瞧瞧,这不就是失踪者离开之前通常会留下的字条吗?他笑着将字条递给了德西格诺尼,这位父亲脸上的阴云瞬间散去,整个人一下子又变得开心了起来。蒂托在字条上告诉父母,他今天一大早就启程了,独自前往山区,在贝尔庞特小屋等待自己新老师的到来。在自己所享有的自由再一次受到难以忍受的限制之前,大人们理应允许自己享有这份小小的乐趣、这份微不足道的自由。因为他对在新老师的陪同下进行这趟原本可以拥有相当美好体验的短途旅行,始终存在着某种难以克服的不情愿感,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每时每刻都受人监督的囚犯,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这份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科讷希特说,“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动身去找他,等我到达时,他大概早就在你的度假小屋里等我等得不耐烦了。不过现在呢,首要任务还是先去找你的夫人,赶紧告诉她这个消息。”

在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里,这栋房子里的气氛无疑是欢快而轻松的。当天晚上,在普利尼奥坚持不懈的恳求下,科讷希特终于开口,向自己的朋友简单讲述了过去几天发生的各种事情,首先提及的当然是他跟亚历山大大师的两次谈话。除此之外,还是在当天晚上,科讷希特还拿了一张纸,写下了一首颇为古怪的诗,这首诗的原稿,现存于蒂托·德西格诺尼先生手中。此事的前因后果详述如下。

共进晚餐之前,东道主让他独自一人待了一个小时。在书房里,科讷希特看到了一个装满了古书的书柜,里面的藏书引起了他的好奇心。阅读古书,这也是他在持续多年如苦修士般的禁欲生活中早已疏远、几近忘却的一项爱好与乐趣。此时此刻,再一次看到这么多古书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幕场景令他不无深情地回忆起了自己的科研岁月:站在内容完全未知的一排排古书前面,随意地伸手进去,从这里或者那里精心挑选出其中一本,吸引他开卷的,要么是烫金的装帧,要么是作者的名字,甚至是开本大小或者封面所使用的皮革颜色。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开心地浏览着书脊上的书名,意识到自己在这书柜里看到的都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优美文学作品。最后,他从里面抽出一本亚麻布面装帧、封面已经褪色的厚书,书名为《婆罗门的智慧》[136],这本书成功地吸引了他。他先是站在那里随手一翻,然后又坐了下来,开始较为仔细地阅读这本书。书里收录了好几百首教诲诗,有些是针对基督教教义的空谈,有些蕴藏着真正的智慧,虚伪说教与真正的诗意精神在这本书中奇妙地实现了共存。在科讷希特看来,这本时而奇妙时而感人的诗集里面,绝对不缺乏深奥有益的美好内容,然而,这份美好却经常被淹没在粗鄙的小市民家庭表象之下,显得暗淡无光。幸好其中那些最美好的诗篇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在这些熠熠生辉的诗篇中,我们看到的并非这位诗人在其他一些诗篇当中努力进行的创作尝试,并非某种学说、某种古老智慧试图寻求具体而微的表达形式;恰恰相反,这里出现的是一些很纯粹的东西,是诗人思想内核的锤炼,是他剖白爱意的能力,是他的满腔热忱,是他对人性的热爱,是他作为普通小市民所具有的踏实可靠性格的集中反映。科讷希特坐在那里,尝试用一种混合了尊敬钦佩与娱乐消遣这两种意图的心境来读这本书。翻阅过程中,突然有一行诗文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他细细品读了这首诗,读着读着,他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不由得连连点头。果然,他对这首诗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充满了赞许之情。这首诗的内容十分奇妙,仿佛是专门为了他所经历的这一日时光而写下的赠言。诗文如下。

时光如梭诚可贵,

任其远去亦无憾,

只为那更可贵之物,

能借此机会,生长成熟:

一株无比稀有的植物,

我们将它播种在花园里;

一个孩子,尚待培养;

一本小书,尚待书写。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找了找,找到一张白纸,随手将这段诗文抄在了上面。稍后,他将这首诗拿给普利尼奥看,对他说道:“我很喜欢这几行诗文,字里行间,蕴藏着某些特殊之处:文笔朴实无华,几乎不带任何修饰,内容却如此真挚动人!不仅如此,这首古诗所写的,仿佛就是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特别符合我眼下的状态和心境。诚然,我并不是一名园丁,不愿意将自己的时光耗费在照顾一株无比稀有的植物上,但我的确是一位老师,目前正大步走在教书育人的途中,我即将去培养一个自己很愿意培养的孩子,对于这项即将开始的任务,我的内心是多么期待!关于这几行诗文的作者——诗人吕克特,照我看来,他大概同时具有三种高贵的热情,即园丁之热情、教师之热情、作家之热情,尤其是这最后一种热情,恐怕在他身上占据了首位,因为他在创作这首诗的过程中,特意将对它的描述放在了最后、放到了整首诗的末尾,因为诗的结尾向来都是整首诗最重要的部分。细读结尾,不难发现,身为作家的这份热情是多么炽烈,对创作成果的爱意是多么真切,甚至连笔调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起来,不愿意简单地称其为‘书’,偏要将自己未来的创作成果称为‘一本小书’。这份真情是多么令人感动啊。”

普利尼奥大笑出声。“谁知道呢,”他回应道,“这个漂亮的缩小化名词[137],是否只是韵脚大师信手拈来的一个小把戏?因为他在这里刚好需要一个双音节词,如果用‘书’的话,这里就是单音节词,无法押韵了。”

“我们还是不要太低估他了,”科讷希特反驳道,“像这样的一位先生,一生中写下了好几万行诗文,不可能让自己被区区格律问题给困住。不是这么回事,你可以仔细听一下这句诗真正诵念起来时的感觉,多么温柔,同时还带有一点点腼腆:‘一本小书,尚待书写!’特地将‘书’写成‘小书’,恐怕不仅仅是对自己创作成果所怀抱的爱意使然,恐怕也是为了表达委婉、调和的这样一重蕴意。或许——没错,甚至可以认为这恐怕就是事实——这位诗人是一位对自身创作事业如此痴迷、如此执着的作者,其程度之深,甚至连他本人都经常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即他对写书的嗜好,事实上可以被视为某种形式的**与恶习。照此看来,‘小书’这个词不仅具有娇俏可爱的含义及韵律,与此同时,它也具有委婉致歉的隐意,甚至还略带贬义。这就好比某位嗜赌成性之人邀请我们去赌博,从来不会直接说‘赌博’,而是含蓄地称为‘小赌’;与此类似,某位嗜酒贪杯之人邀请我们去买醉,也不会直说,通常会说一起去喝个‘小酒’或者‘小酌’几杯。好吧,这些当然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位以诗文高歌者,他想要教育的孩子和他想要写的小书,我完全认可,因为这完全就是我本人的想法,我对此感同身受。实话实说,我不仅对诗中这种迫切想要教书育人的热情十分熟悉——不止于此,因为写书刚好也是一份离我并不遥远的热情。诚然,过去不可能办到,但现在我已经从办公室里解脱出来了,对我而言,这个想法再度有了成真的可能,无疑又是一项甜美的**:要么干脆在足够闲暇的时候,趁着大好心情写一本书?不,不对;写一本小书,为我的朋友们、为我精神世界同仇敌忾的战友们,认真写点儿东西。”“具体写些什么呢?”德西格诺尼好奇地问道。

第二天早上,科讷希特正式启程,前往贝尔庞特小屋。德西格诺尼昨晚就已经明确提出了要求,希望陪他一起到那里去,可他却拒绝了,态度十分坚决。稍后,普利尼奥鼓起勇气,再一次试图说服他,这种再三犹豫的行为几乎令科讷希特大发雷霆。“这个小家伙,”他简略地回应道,“即将跟一位在他看来非常致命的新老师见面,光是这件事,他都要很费劲才能消化得掉。我们总不能让他在见到这位新老师的同时,也看到他的父亲,这一幕恐怕只会令他感到灰心丧气。”

当他终于坐上普利尼奥为他雇来的车,驶过九月的美好清晨时,昨天徒步旅行时的大好心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时不时地就跟司机聊一会儿,每当被窗外风景吸引时,就请司机停下来,或者放慢速度,途中兴致高昂时,还多次吹起小木笛。这无疑是一次美丽而激动人心的旅行,从首都出发,驶过低地,转向山麓,再开往山区。与此同时,这趟旅程也带领我们缓缓走出即将结束的夏天,越来越多地进入秋季。约莫中午时分,最后一段大坡度的攀爬正式开始,漫长的弯道从已经显得颇为稀疏的针叶林之间穿梭而过,沿着崖壁缝隙奔涌咆哮、击打出无数泡沫的山涧一路前行,驶过桥梁,驶过一处处形单影只、围墙修得很高、窗户普遍开得很小的农庄,进入四周遍布岩石、道路崎岖难行、沿途颠簸不断的山中世界。在充斥于此地的冷酷、肃穆气氛笼罩下,竟也能看到一处处如天堂般美丽的草场绿地,每处地块都不大,但数量很多。在这些地块上,夏末的鲜花正以一种加倍可爱的方式怒放。

小伙子见他来了,脸上露出了微笑,态度十分友好,显得略微有些腼腆。他赶紧过来扶这位新老师下车,一边帮忙,一边对他说道:“请您不要误会,由于我的任性,让您不得不独自跑这趟遥远路程,但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在科讷希特开口回应之前,他又用十分信任的语气补充道:“我想,您肯定明白我不告而别的用意。因为假如您不懂我,必然会让我父亲陪您一同过来。顺带一提,我已联系过他,报了平安,请您放心。”

科讷希特笑着跟他握了握手,让他引着自己进屋里去,女仆见到他,也向他问好,并且说晚餐正在准备中,很快就可以开动了。哪曾想到,这时科讷希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似乎出现了某种极其陌生的、令他感觉很不习惯的迫切需求,竟迫使他不得不在晚餐前直接躺到了**,稍事休息,恢复精力。明明是一趟美好的搭车旅行,他却因此而感到莫名其妙的疲乏,甚至可以说是精疲力竭,这也太不寻常了。到了晚上,当他跟自己的弟子聊天,看他展示自己的山区花卉标本和蝴蝶标本收藏时,这种疲乏感表现得更为强烈,甚至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脑袋里面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陷入相当恼人的虚弱状态,连心跳都开始不正常起来。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跟蒂托坐在一起,维持正常的沟通交流,直到预先约定好的睡觉时间才起身离开,努力不让身边人注意到自己身体不适。作为弟子,蒂托感到有点儿惊讶,因为大师只是跟自己坐在一起闲聊,对具体的开课时间、日程安排、最近成绩之类的事情只字未提。这种与众不同的做法,令蒂托感觉很好,于是,他大着胆子提出请求,尝试利用这种良好氛围,建议明天早上再出一趟门,到附近走走,带老师熟悉一下周遭的新环境。果然,这个建议立即就被老师善意地采纳了。

师徒二人互道晚安之后,蒂托对于这次交流的结果感到非常满意,当即许下了良好的心愿,打算跟随这位新老师好好学习。上次见面时,科讷希特大师已经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此次见面,令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真的非常喜爱这位大师。他跟学校里那些老先生大不一样,不打算使用艰深晦涩的词汇来为难学生,不喜欢在科学、美德、崇高精神等宏大议题上夸夸其谈。这位性格开朗、态度和蔼的先生,在他个人的天性中,在他的言谈举止中,蕴藏着某种非比寻常的东西,这种东西能够在不知不觉之间唤醒人们潜在的责任心,唤醒高贵、善良的品格,唤醒沉睡的骑士精神,令人不由得产生勇攀高峰的愿望,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力量。是啊,就蒂托以往的经验而言,欺骗、捉弄随便哪位老师都能给自己带来乐趣,甚至能够成为一项值得炫耀的功绩;可是,在这位先生面前,根本不可能产生这种不敬的想法。他是——该怎么说呢?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造就出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蒂托开始了思考,想要搞清楚这位对他而言还很陌生的新老师,为什么能够令自己感到如此满意、感到如此印象深刻。仔细探究一番之后,蒂托发现,是因为他的举止不凡、他的绅士风度,举手投足之间,时刻显露出高贵典雅的气质——这种气质就是最吸引他的地方。这位科讷希特先生的确出类拔萃,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绅士,一位真正的贵族——尽管没人知道他的原生家庭情况,尽管他的父亲可能是个鞋匠。他比蒂托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更高贵、更有地位,也比蒂托自己的父亲有地位。我们知道,这个小伙子高度尊重他们德西格诺尼家族的贵族血统和优良传统,也正因如此,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背弃这一切。可是,在科讷希特这位先生的身上,他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贵族,见识到了纯粹烦的前因后果。

实际上,理解这一切并不怎么困难,唯独需要耗费一些时间,而且又平添一份辛劳。他发现,问题主要还是出在今天的旅行上,眼下所患的急病除了这个理由之外,根本不存在其他任何原因。细究起来,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因为今天的旅行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将他从平原地区一路带到了海拔两千米的高处。自从经历了青年时期的几次旅行之后,科讷希特一直都不习惯待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上,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海拔高度的快速攀升。按照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来,他可能至少还必须忍受一到两天的折磨,假如到了那时,病况依旧没有好转,他就必须跟蒂托和老女仆一起回家了。如此一来,跟普利尼奥一起拟订的第一阶段教育设想,以及这次美好的贝尔庞特小屋计划,就不得不宣告失败,还没怎么开始就夭折了。假如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无疑会令人感觉遗憾,但至少不会出现巨大的不幸,因此也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