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几千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在那个时期,女性占据着统治地位:在部落和氏族里,大家对母亲、对祖母宣誓敬重和服从。每逢婴儿出生时,女孩总是比男孩重要得多。
村子里有一位女族长,年龄恐怕有一百岁,甚或已超过了一百岁。她就像女王一样,受到大家的尊崇爱戴,与此同时,大家也很怕她,尽管这位女族长自大家记事以来,就很少有过什么大动静,甚至连一根手指都鲜少主动抬起,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才会主动开口讲一两个字,也不知大家对她的惧怕从何而来。大部分日子里,她都坐在自家小屋门口,身边围绕着一群专门负责侍奉她的亲戚,村里的女性往来不停,到小屋来向她致礼,向她诉说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情,给她看自己的孩子,引他们上前接受祝福;怀孕的妇女们,会来请求这位女族长,请她触摸她们隆起的下腹,给她们期盼已久的小家伙起个名字。每逢这些时候,女族长偶尔会满足她们的请求,伸一只手出来,放到她们身上,放在她们指定的位置上;大部分时候,她只会稍微点一下头,或者略微摇头,或者干脆一动不动。即使有人请求了,她几乎也是不讲话的;只是在那里,在小屋门口,这样就够了。女族长端坐着,几乎一动不动,以这样一种姿势,施行着长久的统治。泛黄的白发,稀稀疏疏地垂下,围住那张皮包骨头的鹰脸,眼睛始终睁得很大,眼神锐利,眼珠闪闪发光。她就端坐在那里,接受族人们的顶礼膜拜,收取各种上贡的礼品,聆听大家提出的请求,聆听新闻、汇报、指责与控诉。端坐在那里,作为七个女儿的母亲,作为氏族内部许多孙子辈和曾孙辈的祖母、曾祖母,这项伟大功绩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端坐在那里,在堆满褶皱的五官后面,在那棕色的额头后面,保存着村子里全部的智慧、传说、律法、习俗和荣誉。
那是春天里的一个晚上,多云,天黑得比较早。在女族长的泥屋门口,端坐着的不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其中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看起来,头发白得不比她母亲少,威严不逊于她母亲,甚至连那老态龙钟的模样,都跟女族长本人差不多。女儿同样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只是坐着休息。她的座位就是小屋的门槛,一块表面很平坦、随处可见的长长石块,每逢天气寒冷时,就用动物毛皮盖在上面当垫子。自门槛向外,呈半圆形展开的一片区域里,有几个孩子在玩泥巴,几个妇女带着自家小子,蹲坐在地上,蹲坐在沙地或者草地里;只要不是下雨天,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这些人每天傍晚都蹲在这里,因为他们想听女族长的女儿讲故事:讲各种各样的逸事传说,或者吟唱言简意赅的有趣寓言。早些年里,讲述方面的职责,都是由女族长本人来完成的,可是如今她实在是太老了,不再能够很好地完成这项义务,于是,就由她的这位女儿蹲坐在她的位置上,代替她来讲下去。女儿熟练掌握了女族长知道的全部故事、全部寓言歌谣的唱词。与此同时,她也学会了女族长讲话时特有的声音和仪态,学会了沉默、庄严的姿势,一颦一笑,全都惟妙惟肖。每天傍晚的听众当中,有些人的年纪比较小,相较于她那位母亲而言,他们反而更了解作为女儿的她。他们每天听她讲故事,几乎没有意识到,她其实坐在了别人的位置上,其实是在代替别人讲述,代替别人分享部落内部长久流传下来的传说与智慧。每逢傍晚时分,她滔滔不绝的口中就开始流淌出知识的清泉;部落的宝藏,被她藏在自己的白发下方;那微微皱起的老人额头后面,承载着这个村落定居点的集体记忆与灵魂。假如我们声称,村子里的某个人了解的东西很多,知道不少寓言、故事或传说,那么这些肯定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她跟那位女族长之外,部落里倒是还有另外一位知识非常渊博的人,但那个男人长期过着隐居生活,不怎么喜欢跟人打交道,是一位神秘莫测、沉默寡言的怪人,大家通常称呼他为造雨者,或者祈雨法师。
傍晚的听众当中,有个名叫科讷希特的男孩,他也跟其他人蹲在一起。在他旁边,总有一个名叫艾达的女孩。他喜欢这个女孩,经常陪伴着她,保护她。科讷希特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情,并非出于爱情——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毕竟连他自己都只是个小孩子。他之所以喜欢她,仅仅因为她是祈雨法师的女儿。科讷希特非常崇拜祈雨法师,对他无比钦佩;在整个村子里面,除了女族长和她女儿之外,再没有比祈雨法师更令他感到佩服的人了。但是,女族长她们毕竟是女人。作为男性,科讷希特的确很敬畏她们、害怕她们,却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她们。哪怕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也知道,这必定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也正因如此,相比之下,祈雨法师反而是他未来有可能成为的人物。问题在于,这位造雨者本身,又是一位相当难于接近的怪人,科讷希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而已,想要直接到他身边去,可谓难于登天。无奈之下,他只好采取绕道而行的策略,先接近那些跟祈雨法师亲近的人。如此这般,想办法照顾好他的孩子,就是其中比较可行的办法了。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将女孩从祈雨法师那间位置颇有些偏僻的小屋里接出来,傍晚时分,准时来到女族长的小屋前,在那个女儿,即那位老妇人的面前蹲坐下来,听她讲故事。当晚的故事讲完之后,再将女孩送回家去。今天,科讷希特也是这样做的。此刻,他正蹲在黑暗的人群里,挨在女孩旁边,一起听故事。今天,老人讲的是女巫村的故事。故事如下所述:
“有时候,在这个或者那个村子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与其他女人相比,这个女人天性邪恶,对任何人都不怀好意——顺带一提,这类女人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有孩子——总之,这类女人时不时就会出现,大家也经常能见到。然而,在某些时候,这类女人当中会蹦出一个非常邪恶的特例,比其他坏女人还要坏得多,这就导致她所属的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实在忍受不了,每个人都不希望再见到她。于是,村民们打算趁着哪天夜深,将她给赶出去。这天晚上,他们先用绳子将她的丈夫捆了起来,限制住他的行动;然后又用荆条抽打这个女人,以此作为责罚;做完这一切之后,再将她远远地运到森林和沼泽的某处,用咒语狠狠地诅咒她。从此以后,不允许她再返回村子,将她遗弃在那里。事情办完,大家再给她的丈夫松绑,只要他的年纪还不算太老,就可以再娶一个妻子。可是,被赶出村子的女人,如果她没有直接死掉,就会在森林和沼泽之间四处流浪,逐渐学会动物们使用的语言;一旦她在外面流浪的时间足够长久,总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发现一个小村庄——那正是被人们唤作女巫村的地方。因为某些难于解释的原因,所有被赶出自己村子的邪恶女人,全都聚到了一起,她们为自己建起了一个村落,并且长久生活在那里,继续作恶,施展邪恶的魔法。我刚刚已经提到,她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正因如此,她们特别喜欢挑选合适的村子,找到可爱的孩子,想方设法将这些孩子勾引到她们那里去。假如有哪个孩子在森林里迷了路,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村子,他也许并没有一不小心淹死在沼泽地里,也没有被恶狼活活撕碎,而是被女巫的魔法迷惑了心智,引上了歧途,被她带到了女巫村里。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村子里的族长还是我的祖母。一次,有个女孩跟其他许多小孩子一道,到森林里去采蓝莓,采着采着,她突然觉得很累,倒在地上,马上就睡着了;她的年纪还小,个子不高,倒地之后,蕨类和灌木遮住了她,其他孩子继续边采蓝莓边往前走,根本没有发现她睡在地上,没跟上来。当他们满载而归,回到村子里时,才发现同行的这个女孩已经不在队伍里了。这时天已经晚了,村里马上派出年轻小伙子到森林里去找她,他们找来找去,不停呼唤她的名字,一直找到午夜三更。到了最后,每个外出寻找的小伙子都回来了,谁也没能找到她,她就这样彻底失踪了。另一方面,小女孩睡够了,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被大家给抛下了。此时夜色已深,她感到心慌意乱,也没想着先认认路,直接就开始四处乱跑,跑个不停。树影绰绰,她感到越来越害怕,跑得也越来越快。就这样乱跑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早已不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离村子越来越远,已经跑到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的陌生地界了。这个小女孩,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野猪牙齿,直接用一根树木韧皮当绳子,串成了一条小挂饰。这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一份小礼物。牙齿是他在一次狩猎之后带回家的,用锐利的石片在上面小心仔细地钻了一个洞,大小刚刚好,将韧皮从里面穿过去,挂饰就做好了。为了起到护身符的效果,他先用野猪血将这枚牙齿煮了三遍,对它念诵了带有良好意愿的强大咒语,如此一来,无论是谁,只要戴上了这样一枚牙齿,就能免受许多恶咒的伤害。女孩跑累了,脚步停下来。刚好这时候,有个女人从树木之间走了出来,她是个女巫,对女孩装出友善的表情,说道:‘向你问好,你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你迷路了,对吗?跟我走吧,我这就带你回家去。’于是,女孩就跟着她走了。这时她突然想起母亲和父亲曾经告诉过她:绝对不能向陌生人展示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枚野猪牙齿。因此,她一边跟着女巫往前走,一边将牙齿从韧皮上解了下来,藏到自己的腰带里。陌生女人带着女孩走了好几个小时,当她们终于来到一处村落时,夜已经很深了,但那并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坏女巫原形毕露,将女孩锁到一间黑漆漆的马厩里,女巫自己则回到她的那间小屋里睡觉。到了早上,女巫来了,对她说道:‘你难道没有随身带着野猪的牙齿吗?’女孩说:‘现在没有,不过,我之前确实戴着一枚野猪牙齿,但这枚牙齿已经在森林里弄丢了。’说罢,她就取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韧皮给她看,上面空空如也,的确没有挂什么牙齿。女巫见状,就取来一只石盆,盆里是土,土里生长着三株药草。女孩看到这些药草,不明所以,就问女巫它们代表了什么意思。于是,女巫指着第一株药草说:‘这是你母亲的命。’然后又指着第二株说:‘这是你父亲的命。’最后她又指着第三株说:‘这是你自己的命。你看,只要这些药草看起来翠绿饱满,生长得很健康,就代表你们都活得很好。假如有哪一株枯萎了,它所代表的那个人就会生病。假如有哪一株被我连根拔起——瞧瞧,我现在正打算这么做——它所代表的那个人就必定死去。’说罢,她用手指捏住代表女孩父亲生命的那株药草,开始朝上拉扯。哪曾想到,她才拔起来一点点,那株药草的根茎部分才显露出些许白色,它就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听到“叹息”这个词时,科讷希特身边的小女孩像是被蛇狠狠咬了一口似的,突然一蹦三尺高,发出一声尖叫,头也不回地逃开了。从刚开始听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跟这个故事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做斗争,现在她终于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旁边的一个老妇人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显然,老妇人之前应该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不仅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艾达惊慌失措的表现十分滑稽。但实际上,其他听众的害怕程度,几乎不亚于这个逃跑的小女孩。尽管如此,他们每个人都强装镇静,保持沉默,继续蹲坐在那里。不过,科讷希特可不一样,看到艾达逃走后,他一下子就从聆听故事时逐渐陷入的恐惧梦境中惊醒,跟着跳了起来,追着艾达跑远了。片刻的喧嚣过后,现场又安静了下来,老人于是继续讲述女巫村的故事。
艾达转眼就跑得没影了。造雨者的小屋在村里的池塘附近,于是,科讷希特就在这个方向上寻找逃跑的小女孩。他试图用一种甜美诱人、舒缓平和的哼唱声来吸引他,边走边唱,时不时再逗弄几声,就跟女人们召唤小鸡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故意拖长了语调,故意叫得很甜,以此来起到安抚、迷惑的效果。“艾达呀,”他喊着,他唱着,“艾达啊,小艾达,过来吧。艾达,别害怕,是我呀,我,科讷希特。”就像这样,他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哼唱着,循环往复,慢慢走近池塘。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回应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些许身影。正当科讷希特感到纳闷时,突然感觉到她那只柔软的小手,伸进了自己的手心里。原来,她一直站在小路边,背靠一间小屋的墙壁,他的呼唤声才刚刚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等他了。见到科讷希特,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悄悄走到了他的旁边,又跟他会合到了一起。在她看来,科讷希特又高又壮,已经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你刚才真的很害怕,对吧?”他问道,“没必要怕,没人会伤害你,大家都喜欢艾达。来吧,我们一起回家。”她的身体还在颤抖,有点儿哭哭啼啼,但情绪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于是,她的心中怀着感激和信任,跟他一起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小屋敞开着的门口,看得见微弱的红光闪动。里面的祈雨法师正蹲在炉灶前面,垂下的头发被熊熊火光照得亮亮的,散发出红色的光芒。他正在认真烧火,上面摆着的两只小锅里,似乎正煮着些什么。科讷希特带着艾达进去之前,站在外面好奇地观察了好一会儿;他一眼就能看出,小锅里面煮的不是食物,因为食物是在其他锅里做的,不会使用这种独特的小锅,更何况现在已经很晚了,根本就不是吃饭的时候。他还想再观察一下,可是这时,造雨者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响动。“站在门口的是谁?”他喊道,“上前一步,进来吧!是你吗,艾达?”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两只小锅分别盖上盖子,用炉灰将它们围起来,然后转身。
科讷希特仍旧眯着眼睛,仔细端详那两只神秘莫测的小锅,心中感到好奇与敬畏,同时也有些许忐忑不安。这种感觉他已经十分熟悉了,每次进入这间小屋时,他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着迷,因此,他总是尽可能经常地到这里来,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费尽心思地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场合与借口。他原本以为,来的次数多了之后,随着对小屋的熟悉程度日渐加深,这种新奇的感觉也会逐渐消逝。哪曾想到,之后每一次前来,都会带来几乎相同的焦躁与欢愉,某种独特、静谧的恐惧感,在这半带刺激、半是警诫的未知领域,越是想要探个究竟,心中感到无比快乐的同时,也涌生出同样多的提心吊胆,如此矛盾的心理,反而更让科讷希特欲罢不能。这位老先生肯定早就看出科讷希特有点儿问题,知道他已经盯上自己很久了。无论自己出现在哪里,不久之后,科讷希特都会在附近现身,像猎人跟踪猎物一般,悄悄地、长久地跟踪他。而且,科讷希特的跟踪并非不会介入,而是经常默默为他提供各种帮助,像忠实的朋友一样,陪伴在他的身边。
图鲁,即祈雨法师,此刻正用猛禽般明锐的双眼注视着科讷希特。“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冷冰冰地问道,“现在不是拜访别人家小屋的合适时候,我的小伙子。”
“我将艾达送回家了,图鲁大师。她刚才在老族长的小屋那里,我们一起听故事。那个关于女巫的故事,非常可怕,一下子把她给吓坏了,尖叫起来。所以,我就陪着她回来了。”
父亲转身,对小女孩说道:“你可真是个胆小鬼啊,艾达。聪明的女孩根本不会害怕女巫。你是个聪明的女孩,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是的,我很聪明,肯定的。可是,女巫们可以使用各种邪术,假如没有野猪的牙齿……”
“原来如此,你想要一枚野猪牙齿?我们来看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嗯,野猪牙齿恐怕不行,但我知道有一样东西,甚至比野猪牙齿还要更好一些。我知道一种很特别的根茎,我会将这种根茎送给你,作为一份礼物。我们现在就说好,等到秋天,我们一起去寻找,将它连根拔起,处理过后,再给你随身携带。这种根茎不仅能够保护聪明的女孩免受一切不洁魔法的伤害,还能让她们越长越漂亮呢。”
艾达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被父亲这番暖心的话语给逗乐了,感到十分开心。其实,一进到自己家的小屋里,被这里独有的气味、被眼前的小小火光所围绕,她就已经彻底放心了,不会再有任何恐惧。这时,科讷希特略带羞怯地问道:“我难道就不能直接帮你去找这种神奇根茎吗?保险起见,你必须先将根茎的模样详细描述给我听……”
图鲁眯起了眼睛。“那是秘密,许多小男孩都想知道,不只是你。”他回应道,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并不怎么生气,只是略带嘲讽而已,“别急,还有时间来做这件事。等到今年秋天,也许可以带上你。”
科讷希特不言不语,默默离去,身影消失在他晚上睡觉的男孩寝室方向。他没有父母,是个孤儿,这也是他跟艾达在一起、在她居住的家庭小屋里感受到极大吸引力的另一个原因。
造雨者图鲁不喜言谈,他既不喜欢听别人讲话,也不喜欢亲自开口讲话;许多人都觉得他脾气死板,部分人则认为他性格阴郁。可他其实并非如此。他是个看问题很通透、观察力很敏锐的人,对周围发生的各项事情的了解程度,比人们参考他所进行的学术研究和隐居生活之后得出的预期要高得多。因为他对外总是表现得心不在焉,不太像那种认真过生活、踏实做研究的人。别的事情姑且不论,至少图鲁很清楚,这个言行上多少有些令自己感到讨厌,但相貌英俊且明显很聪明的男孩,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跟踪自己、暗中观察自己。实际上,早在男孩的这种行为刚开始时,图鲁就注意到了,因此,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男孩的种种举动。转眼之间,这种相互跟踪、相互观察的行为已持续了一年多。其中意义,图鲁其实也很清楚:不光对男孩意味着很多,对于他这个老人也一样。种种迹象表明,男孩爱上了祈雨法师手里掌握着的这套本事,对它朝思暮想,想要拜师学习的渴望,超过了世间一切。多年以来,在这处聚居区内,总有这样的男孩出现,根本不足为奇。其中有些也跟科讷希特一样,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在这些接近自己的男孩当中,有一部分很容易就会被唬住,知难而退;有些不仅不会被唬住,甚至连赶都赶不走。在此之前,他先后留下过两个赶都赶不走的男孩,收他们为弟子,让他们做学徒,住在自己的小屋里,教他们祈雨法师的本事。这两个弟子后来都背井离乡,到了很远的地方,跟其他村子里的女孩结了婚,并且都成了各自村子里的造雨者,要么就是药草师;自从这两个弟子离村后,图鲁一直都没有再跟谁师徒相称。现在又是许多年过去,假如他要再次收徒的话——他当然也必须这样做——那就肯定要为自己百年之后做准备,收一个关门弟子,教会他全部本事,以便有朝一日能够有一个继承人。图鲁知道,他们这行长久以来都是如此,这就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可能:岁月如梭,有天赋的男孩必然会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只要耐心等待,必然会有适合当他关门弟子的人选。这唯一的男孩将会义无反顾地跟随他,潜心学习,最终掌握他所掌握的全部本事。如此一来,他就能顺利地将祈雨法师的位置传下去。科讷希特无疑是很有天赋的,他有成为祈雨法师关门弟子所需要的全部资质;除此之外,他身上也出现了一些征兆,似乎冥冥之中,连命运都在向他推荐这个男孩:面对任何问题都打算细细钻研的渴望眼神,敏锐无比,同时又极具想象力的目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天生的这副模样,他脸部的各个部分与小脑袋搭配起来,做出各种动作或者表情时,所呈现出来的某种感觉——总是很警惕,总是有所防备,对周遭出现的一切声音和气味给予密切关注——某种有些像鸟或是猎人一般的感觉。很显然,假以时日,这个男孩的确有可能成为一名祈雨法师,或许也可以成为一名魔法师。总而言之,的确是可塑之才。尽管如此,也没有必要着急,因为他还太年轻,心智还没彻底成熟,不应该让他提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获得了师父的认可,具备了成为关门弟子的客观条件;不应该让他误以为此事过于简单;不应该让他免去过程中任何该走的步骤,所有本应面对的挑战,都必须完整来上一遍。假如他真的被这些挑战给吓到了——被唬住,被甩开,被劝退——如此一来,对他也不算什么坏事,因为这恰恰证明他没资格当关门弟子,也就不必浪费彼此的精力和时间了。所以,干脆就让他耐心等待,让他为自己提供帮助,想方设法地侍奉自己;让他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不断取悦,不断讨好,这也是其中该走的一步。
科讷希特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漫步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只望得见两三颗星星,尽管如此,他却感到心满意足,情绪高昂,劲头十足。这毕竟是一处古代氏族聚居区,那些在如今的我们看来理所当然的存在,那些对于日常生活而言不可或缺的东西,那些哪怕一贫如洗的人也能享有的快乐、美好和精致,这里的居民们一概不知。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教育,也不懂得何谓艺术,除了一座座东倒西歪的泥筑小屋之外,他们根本没见过任何其他种类的建筑物。他们对用铸铁和精钢制造出来的现代工具一无所知,甚至连小麦或者葡萄酒这类相对古老的农产品也不知道,假如亲眼见到蜡烛或者电灯这样的发明,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光辉夺目的奇迹。尽管如此,科讷希特的日常生活和他的想象世界,也跟我们现代人一样丰富多彩。大千世界,如同一本包罗万象、充满了无限奥妙的巨大图画书一般,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日子每过一天,他都能征服其中的一小部分,获取少许新知,从动物生活到植物生长,再到星空的秘密——在沉默、神秘的大自然与他这个敏感男孩胸腔里藏匿着的、鲜活又孤独的灵魂之间,囊括了人类心灵所能企及的一切亲密关系,囊括了一切紧张、恐惧、好奇心和占有欲。试想,在他的世界里,完全没有任何来自纸面上的知识,没有历史,没有书籍,也没有字母;试想,他所在的这座村子之外,超过三四个小时步行范围的所有东西,对他而言都是完全未知、不可触及的。事实上,他完全、彻底地生活在村子所辖的狭小区域内,其他一切地方都跟他无关。村庄、家园、女族长领导下的部落氏族,已经给了他民族和国家能够给予人类个体的一切:一块由无数根须编织而成的坚实土地。在这块土地的编织过程中,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条根须,参与了相关的一切。
总之,他对现状感到颇为满意,继续漫步,朝着村子的方向前进。夜风在树间轻语,树枝摇曳,树叶沙沙作响,能够闻到潮湿的泥土、芦苇和泥浆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气味,那是燃烧抽芽嫩木时冒出的烟味,略微有些呛人,同时又有点儿甜腻,比其他任何气味都更能代表他的家园——闻到这种烟味,他就知道,自己快要进村了。最后,当他走近专门用来作为男孩寝室的那座小屋时,他又闻到了这座小屋独有的气味,那是住在一起的一群男孩散发出来的气味,是年轻人类身体才有的独特气味。他悄悄从芦苇编织成的帘子下方爬进屋内温暖的、会呼吸的黑暗之中,躺在了草垫子上,想着刚才听的女巫故事,想着那枚野猪牙齿,想着艾达,想着祈雨法师和他炉灶火边的两只小锅,胡思乱想,直到遁入梦乡。
图鲁根据自己的步调,开始逐渐与男孩建立联系。整个过程中,他很少让步,没有一丁点儿让男孩哪怕能够稍微轻松些的意思。尽管遇到了很多困难,但年轻人始终没有放弃,始终想方设法地伴随在造雨者左右。他彻底被这位老人吸引了,不能自拔。当他想办法接近对方时,经常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有时候,当老人在森林、沼泽或者荒原之中的某个隐蔽地方设置陷阱、追寻动物踪迹、挖掘根茎或者收集种子时,能够突然感觉到男孩的目光,知道男孩正在沉默、隐秘地跟踪自己,一言不发,恐怕已经连续观察了他好几个小时。每逢这种时候,他有时会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继续干自己该干的事情;有时则会咆哮着不客气地将这位跟踪者给撵走,不给他继续琢磨的机会;有时又会将他呼唤到自己身边来,让他跟自己待上一整天,让他给自己帮忙,听自己使唤,先给他看看这个,再给他瞧瞧那个,让他猜某样东西的用途,让他自己上手试试,告诉他各种药草的名字,让他去打水或者点火……每一项琐碎细致的工作,老人都知道相应的处理方法,知道其中隐藏的诀窍、秘密和公式。通过实践,他将这些祈雨法师的基本要领慢慢传授给了男孩,并且反复告诫他,这些都是秘密,不允许告诉其他任何人。当科讷希特的年纪稍微大了一些之后,老人终于决定收徒,让男孩长期留在自己身边。对外界向来沉默寡言的老人,他承认科讷希特是自己学徒的方式,是直接将他从男孩寝室领走,带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居住。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科讷希特是祈雨法师的关门弟子了,这令他在同龄人当中瞬间脱颖而出:从此以后,他不再是村里的一个普通男孩,他可是堂堂祈雨法师的学徒。这也意味着,只要他坚持不懈,表现出色,假以时日,他就一定能够成为祈雨法师的继承人。
从科讷希特被老人主动领进自己小屋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存在已久的那道屏障就消失了:并非敬畏和服从的屏障,而是不信任与约束的屏障。对科讷希特进行了长时间的考验之后,图鲁正式宣告投降,允许自己被科讷希特锲而不舍的追求所征服;如今他心无旁骛,只想让科讷希特成为一名优秀的祈雨法师,成为自己合格的继承人。作为师父,老人向科讷希特施行的教育方式,不包含任何具体的概念,不存在任何详细的教程,没有方法,没有文字,没有数字,甚至连口诀也很简短。相比之下,科讷希特的各个感官受到的培养,反而比他的头脑要多。祈雨法师的师徒制教育模式,所需要解决的不仅仅是一个知识管理与头脑锻炼方面的问题,更重要的始终是传承问题。关门弟子需要全盘接纳的,是一项伟大的传统,是一笔可观的经验财富,是当时人类对大自然进行各种实践研究之后得来的全部知识。借助这一教育模式,一整套庞大而密集,集中了经验、观察、本能和实践研究习惯的知识体系,开始慢慢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出现。这套体系当中,几乎没有哪项知识是概念化的,几乎所有东西都必须用感官来接受、学习和检验。值得注意的是,这门原始学科的基础与核心,乃是对观月行为的实践认知,探究其相位变化,以及各种变化所带来的影响,月亮是如何一天天鼓起来的,又是如何一天天瘪下去。比方说,其中的一个基本理念:月亮内部是由死者发光的灵魂所填充的,必须将旧的灵魂一天天送出去,以便为新的死者提供空间。
与那天晚上从故事的说书人那里走到老人小屋炉灶小锅边的经历类似,另一次重要经历同样深深烙印在科讷希特的记忆里。这件事发生在他住进老人小屋之后,某天深夜与隔天清晨之间,师父在大约午夜两点时叫醒了他,让他跟自己一道出去,走到无尽的黑暗之中,准备向他展示今晚即将出现、光线极其微弱的新月。找好位置之后,他们耐心等待着,师父沉默不语,男孩有点儿害怕,并且因为缺乏睡眠而浑身发抖。师父所选的位置,在森林微微隆起的山丘中央,这里有一处暴露在外岩石高台,四周没有任何遮挡,视野极好。他们在高台上等了很久,直到薄如细纱的一线新月,以师父预言的形状和倾斜度出现在夜空中早已预计到的位置,宛似一条幽幽发光的精致弧线。科讷希特无比惊讶又无比着迷地注视着那颗缓缓升起的发亮星体,它轻盈地飘浮在清朗的天空之岛正中,飘浮在缥缈、虚幻的云山雾岛之间。
“很快,它就会改变自己的形状,再度膨胀起来,播种荞麦的时节就该到了。”造雨者一边说着,一边动起手指,快速计算月相和时节之间相隔的天数。他就只讲了这么一句话,马上又回到之前的沉默不语状态,似乎又开始了思考。科讷希特蹲在沾满露水的岩石上,仿佛被抛弃了一般,身体不停发抖,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猫头鹰叫声。老人一言不发,思考了很久,拿定主意之后,终于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科讷希特的头发上,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似的,用很轻的声音开口说道:“当我死后,我的灵魂就会飞到月亮里面去。到了那时,你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且也要有一个妻子,我的女儿艾达将成为你的妻子。一旦她和你生了一个儿子,我的灵魂就会回来,寄宿到你儿子身上。你将给他取名为图鲁,跟我现在的名字一样:图鲁。”
弟子惊讶地聆听着这番嘱咐,连一句话都不敢回应。薄如细纱般的银色新月渐渐升高,转眼又被云雾吞噬掉了一半。多么奇妙哇,年轻人被天地之间各种事物与事件之间的神奇联结、联系所触动,被它们之间彼此交叠、重合的相互暗示所打动;多么奇妙哇,他忽而发现,自己也被放置于天地之间,被摆在此刻无比陌生的夜空下方,作为一名旁观者——同时也是一名参与者,因为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林和群山之上,果然出现了师父之前已经预言过的这一线新月,甚至连与之相关的每一项细节都准确无误;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师父简直太神奇了,仿佛被千万种奥妙重重包围,令人无比叹服。他啊,刚才居然在思考自己的死亡;他啊,灵魂将会居住到月亮上去,而且还要从月亮上返回这里,寄宿到一个新生婴儿的身上,成为科讷希特的儿子,并拥有自己过去还是科讷希特师父时的名字。
霎时间,科讷希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人生的迷雾被师父猛一下撕扯开来,产生了犹如拨云见日般的效果,一些原本看不清的地方,转眼就变得清晰又透彻。霎时间,未来和命运仿佛就摆在他的面前,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它们,列举它们,谈论它们。这件事的发生,对于科讷希特而言,就仿佛突然来到了一系列充满奇迹却又秩序井然的神秘莫测空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万事万物都可以被精神所掌控,万事万物皆可洞悉理解,万事万物皆可窥探聆听。譬如头顶各种星体安静、确定的运行轨迹,譬如人类和动物的生活方式与群体构建,不同群体之间的矛盾与敌对,融洽相处抑或你死我活,各种伟大与渺小的事物,以及——任何生物都必须经历的、命中注定的死亡。纷繁复杂的一切,化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能够看到这一整体,或者说能够感觉到这一整体,他自己也不得不遵从命令,被接纳进入这个整体,成为其中一个严整有序、受到各种法则制约、被精神世界认可并接受的小小元素。上述一切正是那个无穷尽的伟大奥秘领域向他发出的第一道曙光,向他发出了感召,让他有机会窥探它们所拥有的尊严与深度,向他揭示出它们的可知性。在这座冷冽的森林里,在午夜与清晨之间的某个时刻,在千百个伴着风声低语的树梢之上,在他们久久守候的岩石上,这一切犹如幽灵无形的手一般,触动了这个年轻人的心灵,令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无法确切表述出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这一切,当时不能,在他一生当中的任何时候都办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不去回想自己当年的奇妙体验。对于他而言,回忆当年的那个时刻,其实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事实上,那个时刻的相关经历一直存在于他后续的生活之中,存在于他的各种经历、各种体验之中。“务必要记住,”那段经历每每告诫他说,“务必铭记这一切的存在,在月亮与你之间、图鲁与艾达之间,涌动着光芒与水流。每一缕光芒与水流,最终都将流向那片占有死亡与灵魂的天外土地,最终也必将从那里返回人间。大千世界里的一切图景、一切现象,在你心中都存在着相应的答案,一切都与你有关。也正因如此,你应该尽可能多地去主动了解一切,只要是人力所能及的领域,你都应该试着去探求、去了解。”那声音所讲的一切大抵如此。另一方面,对于科讷希特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精神领域发出的声音,第一次受其**,第一次聆听它所提出的要求,第一次感受它神奇的招徕。月亮在天空中徘徊的景象,他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猫头鹰在夜间的鸣唱,他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声;关于古老智慧或者孤独沉思之类的话语,他也已经听自己这位师父讲过不知道多少遍——尽管他的确很少讲话——但是,在这一时刻,科讷希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是与以往所有都不同的。这一时刻,打动他的乃是周遭一切所呈现出来的整体性,是被接纳到这一整体当中的震撼感,是对各种联系、各种相互关系的觉知,是对涉及他本人并要求他担负共同责任的这份秩序的认同。无论是谁,一旦拥有了这把钥匙,那就不仅能够从足印中识别出动物,从根部或者种子的形貌中辨认出植物,他也必然能够把握整个世界:包括星体、精魂、人类、动物、药方和剧毒。他必然能够以整体性的方式把握一切,能够从事物的任意部分、残留下来的任何线索来倒推其他各个部分。总有些优秀的猎人,可以从零星足迹、少许气味、一根毛发,乃至于微不足道的残留物中辨别出更多东西:他们不只能够仅凭几根细小的毛发识别出它们具体属于哪种动物,还能判断动物是老还是少,是公还是母。另有一些人物,可以通过云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动物或植物的特殊行为来判断未来几天的天气;科讷希特的师父在这方面的本事无与伦比,判断的准确性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还有一些人物,拥有与生俱来的本事,比方说,有些男孩能够仅凭扔石头的方式,击中三十步开外的一只飞鸟,他们从来没学过,但他们就是能做到。这种本事显然并非通过努力学习,而是借助魔力加持或者天赐恩典得来的,他们手里的石头自己飞起来了,石头本身想要击中目标,与此同时,飞鸟也想被石头击中。据说,还有一些人物,他们能够预知未来:病人会不会死,孕妇会生男孩还是女孩;老族长的女儿以此而闻名,据说祈雨法师也有同样的本事。这一时刻,科讷希特依稀觉察到,在这张无比庞大的整体性网络中,必然存在着一个中心,站在中心位置鸟瞰四方,才能确保自己可以理解一切,可以看到并洞悉已经逝去的一切和即将到来的一切。对于真正站在中心位置的人而言,知识必定如溪水流向山谷一般流向他,必定如野兔奔向卷心菜一样奔向他,他的言语,必定如天赋异禀的投石者手中那块飞石,准确无比。而且,凭借自身所在的这个整体性的精神领域,他必定能够将人类个体所能拥有的一切奇妙天赋与高超本领,统统集中到自己身上,让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作用:如此一来,这个站在中心的人,必定是一个无比完美、充满智慧、不可超越的完满之人!唯有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努力接近他、走在通往他的大道上——唯有如此,才算是选对了该走的道路,才算是明确了人生的目标,才算是赋予了生命圣洁与深意。以上这些就是他在这一时刻的大致感受,可想而知,我们如今只能尝试用我们所熟悉的、概念化的语言来描述这种感受,我们所使用的方式,当时的科讷希特显然不可能知道,也正因如此,此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整表述出他当时所经历的全部激动情绪、无法真切还原他的亲身体验。午夜时分,被师父匆匆唤醒,穿过充满危险和神秘的、漆黑又寂静的森林,在凌晨的凛冽中,在岩石高台上安静等待,孱弱的月亮幽灵显形,智者缥缈的话语,在一个非常时刻,与师父两人独处,这一切科讷希特都体验过了,也都铭记了下来,作为人生的庆典,作为秘不外宣的仪式,作为接受盟约的标志,作为侍奉更高层次存在的起点,进入一个与不可名状、无穷奥妙相关的精神领域,以人类个体之渺小,与伟大存在建立起一份可敬可颂的相互关系。上述特殊体验,跟其他许多类似体验一样,不可能仅凭想象来重现,甚或不可能用文字来加以详述。在一切与之相关的念想中,比其他任何一种念想都更遥远、更不可能解答的,是这样一连串问题:“究竟是我创造出了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还是它本就是客观现实?师父当时的感受跟我一样吗?又或者说,他本人虽然没有跟我一样的体验,却知道我有,并且因此而对我会心一笑?我在这种体验中所收获的思想是全新的、由我所专享的、独一无二的吗?又或者说,师父本人,以及他之前的某些人,曾经跟我有过完全相同的体验和想法?”不对,对于整体而言,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折射与细分,凡体验到的,皆为真实,被真实所浸透,充满了真实,诚如酵母之于造面包用的发面团。云层,月亮,变幻不停的天空剧院,赤脚踏在湿冷的石灰岩上,苍白夜空中,弥漫的露气,炉烟和稻草垛的气味,亲切而惬意的家中气味,来自师父身上裹的那张兽皮,受到它的庇佑,被带到了这岩石高台之上,老人以肃穆语调轻声讲出的道理,以沙哑嗓音倾诉自己为死亡提前做好的准备——这一切都是无比真实的,以近乎猛烈的态势,渗透到了年轻人的感官里。对于人类大脑而言,感官印象是比最优秀的系统化、理性化思维方式还要肥沃的记忆滋养地。
虽然造雨者属于从事氏族政治体系内专有职业的极少数人物,并且还为此专门训练出了一整套特殊的学问和本领,但他的日常生活,至少从表面上看,跟部落里的其他人相比也没什么不同。从氏族独有的政治体系上讲,他算是一位高官,享有相应的威望,不仅如此,每当他必须为集体做些什么工作时,也经常能够从部落直接领取供物和报酬,不过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一些特殊的仪式性场合。截至目前,就科讷希特所看到的部分而言,师父在村子里负责的最重要、最庄严,乃至于最神圣的职能,是确定每种水果和药草的春播日期;做这件事情时,他能够准确地考虑到月亮的位置,给出一部分是从前任祈雨法师那里学习、继承下来的规律,一部分是根据自己多年实践得来的经验。至于开始播种的仪式,即将每年的第一把谷物和种子撒在氏族的公共土地上并同时祈求风调雨顺的环节,这已经不再是他职务的一部分,因为男人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地位;这一环节每年都由女族长本人来完成,要么就是交给她所指定的、最年长的亲属来负责。只有在那些真正需要祈雨法师发挥操纵天气本领的情况下,师父才真正成为村里最重要的人物。这类情况往往发生在长期干旱,抑或长期下雨,要么就是霜冻围困田地,即将造成威胁到整个部落存亡的饥荒时。每逢这种时候,图鲁就必须担负起责任来,使用自己知道的各种手段,来对付干旱,或者其他任何造成农作物生长不良的天灾。具体而言,手段通常有祭祀、咒语、祈求等。根据传说,在持续干旱或者无休止降雨的罕见情况下,一旦其他所有手段都失败了,而且无法通过哄骗、恳求或威胁来说服神灵改变主意,那么,在母亲和祖母们掌权的那个时代,还有最后一种无可非议的手段,即由部落献上祈雨法师本人作为祭品。据说,女族长的母亲曾经经历过这种罕见情况,并且亲眼看过祈雨法师被献祭。
除了处理天气方面的公共事务之外,师父平时还有一些类似私人事务所性质的委托需要完成,基本上是担任灵媒、制造护身符和魔法药剂之类的工作,在某些情况下,还需要兼任治病救人的医生——女族长实在没空时,就会如此。在其他方面,图鲁师父跟村里其他人并无不同。每当轮到他时,他都会去帮忙耕种村子里的公共土地,在小屋附近也有自己的小种植园。他收集水果、蘑菇和木柴,并将其储存起来。他捕鱼又打猎,还养了一两只山羊。单就务农者这一身份而言,他跟其他务农者没什么区别,但在猎人、渔夫和药草采集者等领域,他跟同行们比起来可大不相同——在这些领域,他一贯独来独往,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天才。他知道很多尽管朴素自然却行之有效的小技巧,了解不少独到的知识与辅助手段。据说,任何被捕获的动物都无法从他用柳条编织的陷阱中逃脱,而且他还知道如何利用特殊手段来使鱼饵变得美味无比,成为鱼类的最爱。又据说,他懂得如何引诱小龙虾们主动过来找他,自投罗网。还有一些人认为,他能够听懂不少动物所讲的语言。如此种种。不过,他所擅长的最重要领域,始终还是他的本职工作,即与祈雨法师相关的各种知识:观察月亮和星星,确定天气即将发生变化的迹象,预测气候与农作物生长的趋势,处理一切可以产生魔法效果的辅助手段。整体而言,他是一位伟大的鉴赏家和收集者,收集植物与动物世界各种形式的存在,将之用于治疗,或者制成毒药,作为魔法的载体,作为祝福与保护的手段,与邪恶相抗衡。他知道每一种药草,也找得到每一种药草,甚至连其中最稀有的那些也不例外。他知道它们在哪些特定地方生长,知道它们何时开花结籽,知道何时该去挖它们的根茎。他认识各种蛇和蟾蜍,当然同样也找得到它们;他知道各种角、蹄、爪、毛的用途;他能够分辨千奇百怪的共生与畸形,了解各种骇人东西和可怕玩意儿;不同类型的结节、肿块和疣子,无论是长在木头上、叶子上、谷物上还是坚果上,无论是长在犄角还是蹄子上,他都能分得一清二楚。
科讷希特必须运用他的感官来学习,智力在这方面是没用的,他必须用自己的脚和手、用眼睛、用皮肤的触感、用耳朵和嗅觉来学习,因为图鲁基本上是通过实例和示范来进行教学的,这类教学所占的比例远远多于言语和教诲。实际上,大师连完整的话语都很少对科讷希特讲,就算偶尔开口,通常也只是试着对自己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势加以补充。科讷希特的学习过程,跟猎人学徒或者年轻渔民追随一位厉害师父时所经历的学习过程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学习过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将自己身上已有的东西发掘出来而已。他学会了潜伏、窃听、潜行和观察,学会了提高警惕和保持清醒,学会了嗅探与洞悉;不过,他跟师父的狩猎对象不仅有狐狸和獾、水獭和蟾蜍、飞鸟和游鱼,还包括精神、整体、意识与本质。他们判断、识别、猜测并预测转瞬即逝、反复无常的天气,他们知道有毒浆果和蛇之毒牙里藏着早已准备好的死亡,他们偷听云雨风暴与月亮状况之间关系的秘密,对其如何影响播种与生长、如何影响人与动物生命的兴盛和衰亡进行深入研究,这就是他们所追求的目标。这一目标与几千年后大规模涌现的科学与技术一样,都是为了掌握大自然的规律并加以利用。尽管殊途同归,但他们始终还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进行的——他们既没有将自己与大自然分开,也没有寻求用强制化的规训手段来探究它的秘密;他们从不对抗自然,从不敌视自然,他们始终是自然的一部分,始终以敬畏之心来与之共处。相较于如今的人类,他们很可能更了解自然,同它打交道的方式也更明智。尽管如此,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相关研究中,有一件事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不可能发生的,甚至在最大胆的想法中也不可能出现:毫无畏惧地投身于自然和精神世界,不仅不服从于它,甚至觉得比它还要优越。这种现代人的傲慢,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除了恐惧之外,还能够跟大自然的伟力、死亡和恶魔建立起任何其他关系,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因为恐惧毕竟支配着当时人类的整个生活,想要在当时就彻底克服它,恐怕是难于登天。不过话说回来,为了平息恐惧,将恐惧放逐到各种具体而微的习俗与规则当中,以智慧来淡化它、掩饰它,最大限度地将它融入整个生活,这才是符合当时人类客观条件的做法,也正是各种祭祀体系的作用。恐惧是当时这些人生活的推动力,假如没有这种无处不在的压迫力,他们所过的生活就不会感到恐惧,但同时也缺乏张力。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成功将恐惧的一部分提升为敬畏,就能从中收获很多;至于那些将恐惧转化成了虔诚的人,无疑是那个远古时代的优秀人士和先进分子。基于上述原因,当时的祭祀活动举办得极为频繁,形式也很多,这些祭祀活动及其对应仪式中的特定部分,也是祈雨法师需要负责的工作。
科讷希特目前的情况,就跟他师父以前差不多年纪时的情况一样。他的部分恐惧已经成功转变为虔诚,驻扎在了精神所辖的领域里。他年轻时的愿望、诸多深切的渴望,其中一部分仍然存留在他心里,另一部分则随着年龄渐长逐渐消失,化作对祈雨法师这份工作的奉献,化作对艾达和孩子们的爱与关怀。他最大的兴趣和最执着的研究,始终放在月亮上,放在月亮对季节与天气的影响上;在与月亮相关的领域,他的本领达到了师父图鲁的高度,并且最终超过了他。由于月亮的消长与人类的死亡和出生密切相关,而且,在人类活着时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当中,对死亡的恐惧最深,因此,作为月球崇拜者和月亮鉴赏家的这位科讷希特,从他与月亮之间密切又生动的关系中,也领悟到了自身与死亡之间神圣且纯粹的联系;得益于此,当他的年纪变得更大一些之后,相较于其他人,他对死亡的恐惧明显要少得多。他可以用无比虔诚的态度跟月亮对话,语气或恳求或温柔,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在精神领域跟月亮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他对月亮的生活了若指掌,密切参与到它阴晴圆缺的过程和命运转变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也随之过上了一种随着阴晴圆缺变化来匹配自身悲欢离合的生活,就仿佛月之奥妙也完整地作用到了他自己身上似的:每当月亮似乎面临着疾病和危险时,每当月相出现异常变化、看起来像是遭受了侵害时,每当月亮失去光华、改变自身颜色、变得暗淡模糊乃至接近消亡直至完全看不见时,他都会陪着月亮一起受苦;在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月亮上时,他也会感到无比害怕。诚然,在这些非常时刻,每个人都会对月亮的处境感同身受,每个人都会为此而颤抖,每个人都能够从月亮的暗淡无光中认识到灾祸的威胁,知道危险迫在眉睫,每个人都会满怀恐惧地盯着月亮那张苍老的、患病的面容,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恰恰在这些非常时刻,造雨者科讷希特与月亮之间的联系才更显紧密,借此收获的新知也比其他人多得多;他当然也和所有人一样,跟月亮一起承受命运的安排,经历一切无法逃避的苦难,他的内心当然也很紧张、焦虑。但是相较于其他人,他对与月亮相关经历的记忆明显更加清晰,也更系统化,他对月亮与死亡之间有着密切对应关系的信任更有根基。他站在月亮的角度相信永恒与轮回,认为凭借对月亮的深入了解,可以对大家固有的死亡成见加以纠正,顺利克服对死亡恐惧,对此他很有信心。与此同时,他献身于祈雨法师事业的程度也更深了;每逢这些非常时刻,他的心中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完整体验天体的命运,伴随它们一同走向衰落和重生。没错,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理念中的有些东西颇为厚颜无耻,不够虔敬,有些东西又太过大胆,无论勇气还是决心,都显得过于超前。总之,他试图通过精神的力量来藐视个体的死亡,通过侍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命运来强化自我。这些理念融入了他的骨子里,渗透进了他的本性,同时也被跟他有所接触的人们所察觉;大家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一个献身于事业的人、一个内心真正平和的人、一个不惧怕死亡的人、一个跟天地之间各种伟大神力站得很近的人。
自接受职务以来,他始终坚持独自一人完成各项工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谁专门来找过他。哪曾想到,在一场极为严重的农作物歉收,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饥荒过后,他身边第一次出现了这样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开始拜访他的小屋,潜伏在他周围,暗暗观察他。这是一个非常崇拜他的孩子,希望获得他的认可,拜他为师,学习造雨者的各种本事,有朝一日也成为这一领域的行家里手。看到这个孩子,他的内心不由得感到一阵**,那是一种非常古怪,同时又无比痛苦的感觉。恍惚之间,他自己年轻时曾经有过的那段重要经历又一次回归了,只是这次出现了身份上的互换;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冷酷无情但也代表着约束与召唤的情绪:青春早已结束,正午时分已过,鲜花已化作果实。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自己应对这个男孩时的行为,跟当年老图鲁应对他时的行为如出一辙。原来如此,这种冷漠生硬、不屑一顾、犹豫等待、再三拖延的行为,完全是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自动产生的,完全出自本能;它既不是对已故师父的模仿,也并非基于任何道德和教育方面的考虑,比方说,必须先对主动找上门来的年轻人进行长时间的考验,看他态度上是否足够认真,不能让任何人轻易进入祈雨法师的神秘殿堂,一定要让拜师学艺的过程变得异常困难……不是这样的,科讷希特面对自己弟子时的行为,就跟每一位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学识渊博的孤僻怪人在面对崇拜者和学生们时的行为一样:尴尬、害羞、冷漠,随时准备逃之夭夭。因为他对自己美好的孤独和自由,对自己在荒野中的游**,对自己形单影只、无拘无束的狩猎和采集工作,对自己的梦想和倾听充满了患得患失的焦虑,对自己所有的习惯和偏好、秘密和沉思投入了过多的爱意。他完全不想接纳这个带着对崇拜者的特有好奇心接近自己的胆小年轻人,完全不想帮他克服这种胆怯心理,更没有鼓励他的打算。他完全不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是一份快乐和奖励、一种来自外界的认可、一桩令人愉悦的成功。为什么不呢?现在,他者的世界终于给科讷希特送来了一位使者、一份求爱的宣言,现在终于有人在追求他的道路了,有人觉得跟他产生了联系,跟他一样受到了天命感召,前往侍奉神秘的力量。不对,目前他只觉得这是一种恼人的干扰,是对他权利和习惯的侵犯,是对他独立性的掠夺,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喜爱这份独立性;于是,他决定抵制这种干扰,并开始别出心裁地掩饰、隐藏自己,模糊自己的足迹,绕一些弯路,或者干脆直接对那男孩避而不见。哪曾想到,以前自己追求图鲁时发生的情况,互换身份之后,再次出现在自己跟男孩之间。男孩漫长而沉默的追求,逐渐软化了他的心,令他逐渐厌倦了抵抗,隔阂慢慢消融。男孩越是节节推进,科讷希特反而越是慢慢倾心于他,向他敞开心扉,认可他的心愿,接受他的追求,逐步学会在经常显得颇为繁重的、教育弟子的新义务当中,发现一些具有必然性的东西:命运赋予的使命,来自精神领域的、不可违逆的意愿。随着岁月流逝,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告别自己曾经的梦想,告别对无限可能性的追求和享受,告别千万种可能成真的未来。如今,他面对的已经是自己的弟子,不再是不断超越、不断攀上新阶梯的梦想,不再是继续积累知识与智慧的期盼;站在那里的弟子,是一个小小的、近在眼前的严苛现实,是一个闯入者、一个麻烦制造者;然而,他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无从逃避,因为唯有弟子,才是进入真正未来的唯一途径,是他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职责,是唯一可以走的狭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造雨者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举止,看待一切的态度、理念和思想,可以超越死亡,传承下去,在一株小小的新芽里继续存活。想到这里,科讷希特不由得叹了口气,咬紧牙关地笑了笑,义无反顾地接纳了男孩,让他当了自己的弟子。
马罗属于那类非常有天赋的学生。可是,尽管他很有天赋,对于教导他的老师而言,却始终不会感觉到快乐,甚至不得不将他视为负担。因为马罗所拥有的这份天赋缺乏根基,不是由下至上、由内及外成长起来的一股有机力量,并非基于善良品格、健康血统,以及能够轻易培养出优异本领的性格之上;恰恰相反,它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笔不义之财,甚至像是篡夺或者偷窃来的赃物。一个品格低下但智力过人或者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学生,不可避免地会令老师感到尴尬:作为老师,本应向这名学生传授自己继承下来的知识和方法,使他有能力参与相关领域的智力活动——做这件事情是有前提的,老师本人必须首先认识到,自己必须承担的那个基本的、更崇高的职责,恰恰是保护科学和艺术不受缺乏道德的天赋异禀者们冲击;因为老师这一职业,真正的服务对象其实并非学生,而是精神世界。这也正是老师对一些自私自利、爱慕虚荣的天才感到恐惧,不愿接纳他们的原因;这种类型的学生,基本上会扭曲教学工作的意义,认为老师就是要完全服务于学生。可是实际上,教育任何一个有本事让自己发光却没能力为他人提供服务的学生,都是对教育事业的妨害,是一种背叛精神世界的可耻行为。从许多国家历史的动**周期中,我们都能了解到,随着精神世界的秩序陷入深刻混乱,这类人必定会蜂拥而至,他们会在社会团体、学校、学院和政府机构中占据领导者的位置。到了一定阶段,在所有的办公室里都坐着乍一看去非常有才华的人,但他们只愿意施行统治,却无法提供服务。当然,老师们往往难以及时辨别出这类缺德天才,难以在他们掌握精神领域相关职业的门道之前,就以必要的严厉态度将他们送回到跟精神领域无关的道路上。科讷希特也犯了类似的错误,他对学徒马罗的耐心维持得太久了,这就导致他将祈雨法师职业的一部分高明智慧托付给了一个野心勃勃又虚荣肤浅的俗人,这当然是件挺可惜的事情。而且,对科讷希特本人而言,此事的后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此时此刻,科讷希特正在侧耳倾听,听艾达在小屋里安抚其中一个孩子时所发出的声音,听那低声哼唱的悠扬歌曲。突然间,来自天空的灾难开始了。这场灾难前所未见,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村子都将铭记这场灾难。抬头望去,那张寂静而明亮的繁星之网,出现了此起彼伏的闪烁,仿佛这张巨网上原本看不见的连接线突然被人给点燃了似的。其中的一些星星开始坠落,自那虚空中倾斜着落下,如同一颗颗被抛出的石头,通体发着光,转眼就熄灭了,消失了。这里一颗,那里两颗,然后这里又是几颗,目光还没来得及从第一批消失的星星上挪开,被这一景象吓得几乎骤停的心脏还没来得及重新开始跳动,繁星的坠落突然爆发了。无数颗星星,彼此交错,以略微弯曲的轨迹斜落,如雨滴般穿过天空,成群结队地进行着互相追逐的游戏,几十颗,几百颗,根本不知道具体有多少颗。仿佛被一场无声的巨大风暴裹挟,如暴雨般击透寂静的夜晚,仿佛宇宙苍穹间也在经历一个秋天,将天空中所有的星星如枯叶一般,从天空之树上吹刮下来,悄无声息地将它们赶走,逐入虚无。于是,星星们如凋零的枯叶,如飘舞的雪花,四散奔逃,其数量以千计、以万计,在令人战栗的寂静中,不约而同地逃往那个方向,倾斜向下,消失在东南方的森林与山脉后方,仿佛消失在某个无底的洞窟之中——自古以来,那里都不曾有星星落下。
科讷希特呆站在那里,心脏似乎已经冻住了,眼睛里却迸发出无限的光彩,他用力仰头,将脑袋拼命向后仰,惊恐又贪婪地凝视着改头换面,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的天空。他不相信自己双眼所看到的一切,但又十分确信这种恐怖景象是真实存在的。就跟所有目睹了今晚天空异象的人们一样,他看到自己原本无比熟悉的繁星在晃动、在漂移、在坠落。照此情况下去,过不多久,星星就会全部落下;假如在此之前,大地没有先行一步,将苍穹给吞没掉的话,苍穹恐怕将会变成黑漆漆的一片,从此空无一物。当然,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发现了普通人无法发现的事实,大家熟悉的繁星其实还待在原处:这里和那里,每一个地方,都严守着过去的星图。那些旧的、大家都很熟悉的星星并没有做眼下这些可怕事情,发生坠星的区域,其实是在大地跟天空之间的狭长空间里,更何况这些不断坠落或者说不断被抛出的星星,这些出现得如此之快、消失得又如此迅疾的新生光芒,看起来像是一团团火焰,跟大家真正熟悉的星星发出的光芒颜色是大不相同的。这些发现令他颇感欣慰,并且帮助他平复了激动的心情。不过话说回来,哪怕这些只不过是新生的、稍纵即逝的、截然不同的星星,它们那飞舞的光芒依旧占满了整个夜空;像这样的一种迹象仍旧是恐怖又邪恶的,象征了灾祸和混乱。一想到这点,科讷希特几近干涸的喉咙里不由得发出深深的叹息。他不再仰头,反而开始朝地面看,同时细听周围的声音,想知道眼前如幻觉般的景象是否只出现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还是其他人也都看到了同样的景象。结果他马上就听到了其他小屋里传来的呻吟声和尖叫声,还有恐怖的呼喊声;显然,其他人也看到了,先看到的人吓得尖叫出声,惊动了那些还不知情的人,以及那些已经睡着的人。转眼之间,恐惧和惊惶就席卷了整座村子。科讷希特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发生这种灾难性的天象,他,作为村中的祈雨法师,比其他任何人受到的打击都要严重;因为在村子里,祈雨法师就是负责天空、负责空中秩序的人,出了这种事情,他自然是责无旁贷。多年以来,他总是能够提前预见或者说感觉到巨大灾难即将来袭——包括洪水、冰雹和巨大风暴——他总是能够提前警告村中的母亲和老人们,嘱咐大家提前做好准备,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他总是能够勇敢地站出来,通过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和勇气,通过对上方力量的信任,尽力化解弥漫全村的绝望情绪。既然如此,这次他为什么没有提前预见到什么?为什么不能提前给出命令并进行相应的防范安排?假如他的确有一些黑暗、警告性的预感,为什么在灾难真正发生之前,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孩子们应该好好睡觉,不能让他们看到这个,你听明白了吧?”他态度强硬,低声说道,“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出去,哪怕图鲁也不行。你自己也要待在里面。”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片刻,不清楚具体应该讲多少、应该透露多少真实想法。最后,他坚定地补充道:“放心,你和孩子们都不会有事。”
她马上就相信了他,尽管她的面容和头脑还没有从当下目睹的恐怖景象中恢复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同时再一次凝望天空,“非常糟糕吗?”
“的确很糟糕,”他轻声回应道,“我认为非常糟。但对你和小家伙们没影响。好好待在小屋里,将帘子都放下。我现在必须去跟他们谈谈。进去吧,艾达。”
说罢,他将艾达从小屋的门洞里推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拉好,转过身去,在门口又站了一小会儿,面朝持续坠落的星雨。几次呼吸的时间之后,他低下头,再次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急匆匆地穿过黑夜,快速走进村子,来到了女族长的小屋里。
屋内,半个村子的人已经聚集到了一起,在一片低沉的喧嚣声中,在交织了恐怖与绝望的狂热中,人群因为极度恐惧而陷入了麻痹的、半迷幻的状态。其中一些女人和男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恐怖支配,臣服于巨大厄运即将到来的预感,带着强烈的愤怒和冲动,如同鬼迷心窍了一般,要么僵硬、挺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要么用仿佛不受约束的四肢胡乱狂舞。有个女人嘴边吐出白沫,自顾自地跳起了无比绝望,同时又无比**的舞蹈,一边跳,一边将自己的满头长发大块大块地撕扯下来。科讷希特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已经拉开了序幕,他们几乎全都迷失在了狂热之中,被坠落的星星迷惑了,被异常天象逼疯了。也许很快就会有一场极度疯狂、无比愤怒、自我毁灭的狂欢。是时候了,应该赶紧将少数几个勇敢又谨慎的人聚集起来,赶紧给大家提振信心。年龄极大的女族长很平静;她相信万物的终焉已经到来,反抗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她向命运之神展示出了一张坚定而冷酷的脸,肃穆又严肃的皱纹之间,嘲讽几乎随处可见。科讷希特请她先听自己的劝说,接下来,他试图向她证明,那些古老的星星,那些一直存在的星星,其实依旧待在原处,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她无法接受科讷希特的这一说法,要么是因为她的眼睛已不再拥有识别这项事实的能力,要么是因为她对星星的想法及她与它们之间的关系,都跟造雨者已知的迥然不同。总之,他们两人无法达成相互理解。她摇了摇头,脸上始终保持着无所畏惧的冷笑。不过,当科讷希特请求她不要放任大家不管,不要让大家继续受恶魔加害、深陷恐慌与混乱时,她马上就同意了。就这样,一小群虽然受了惊吓但还不至于陷入疯狂的人,在她和祈雨法师身边聚集了起来,准备接受他们的领导,开始帮助大家。
恐怖之夜没有被遗忘,这一年的整个秋天和冬天,大家都在谈论它。不过,对它的谈论很快就不再以交头接耳、秘不可宣的方式进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常的语气,是对一场已经勇敢克服的灾祸、一次已经成功抵御的危机进行心满意足的回顾。每个人都在非常享受地讨论与恐怖之夜相关的种种细节,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对闻所未闻的内容表示出惊讶,每个人都想证明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异象的人。他们甚至敢于拿恐怖之夜来说笑,取笑那些当时感到特别害怕、不知所措的胆小鬼。类似这样的兴奋感觉在村子里徘徊了很久,大家心里的想法几乎都一样:好歹经历过了,大事已经熬过去了,不得了的日子结束了!
科讷希特没有参与到大家这种情绪化的行为当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对这件大事的热情逐渐消退,对其细节逐渐遗忘,他也没有参与到这种消退与遗忘之中。对他而言,当时的恐怖经历仍然是一次无法忘却的警示,是一根不可能消停的利刺。对他而言,尽管这段经历本身已经成了过去,已经通过祭祀、祈祷和忏悔的方式进行了安抚,但它所带来的影响绝不可能就此平息,他也始终无法从中取得豁免。事实上,恐怖之夜过去的时间越久,它对科讷希特的意义反而越大,因为所谓的意义,本来就是由思考者本人来赋予的;他总是对这起事件冥思苦想,想要对它给予全盘解释。在他看来,这起事件本身,这种自然奇景,是一个无比巨大、无限困难的问题,能够从很多角度来思考:目睹的人,只要愿意,甚至可以思考一辈子。村子里只有一个人会以与此类似的前提、类似的视角来看待这场星辰雨,那就是他的儿子兼弟子图鲁。也正因如此,科讷希特的观点唯有经过这位见证者的确认或纠正,才称得上真正有价值。但图鲁偏偏不是见证者,因为他当时让这个儿子睡觉了。为什么要让他睡觉呢?他后来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为什么他当时非要这样做?为什么他要放弃唯一可能认真对待此事的见证者和共同观察员?他越是认真思考,就越相信自己的初衷是好的,是无比正确的,服从了自己当时涌生出来的预感,且这一预感事后证明是非常明智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们,不要去看异象,以免受其惊吓;与此同时,他也想保护自己的徒弟兼同僚,甚至可以说主要就是为了保护他,因为他对图鲁的宠爱超过其他任何人。也正因如此,他对图鲁隐瞒了星星的坠落,让他好好睡觉。一方面,他相信睡眠能够妥善地保护人类的精神领域,尤其是年轻人的精神领域免受外界滋扰;另一方面——假如记忆没有欺骗他的话——在异象到来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即这种异象的出现,与其说是要对每个人的生命造成迫在眉睫的危险,倒不如认为它实际上是一种特别的征兆,是对未来将要发生的灾祸给出的预言。而且,这场灾祸只跟他一个人相关,只会对祈雨法师造成严重影响,跟其他人无关。他感觉得到,某些东西正在步步紧逼,必定会对他目前所担任的职务、对与之相关的领域带来危险和威胁。这些东西无论以何种形式显形,都将明确地针对他一个人,至少也是以他为第一个目标。他决定清醒且坚定地面对这场危机,在灵魂深处为它做好准备,坦然接受它的到来,不会让自己因为这命定的灾祸而变得渺小、堕落——这就是他从这伟大的征兆中得来的告诫,以及为之所下的决心。这即将到来的命运,必须由一个成熟勇敢的男子汉来面对。因此,让他的儿子参与进来、让儿子跟自己共患难,或者哪怕只是作为知情者,都不是什么好事。尽管科讷希特认为儿子的确很出色,可是,一个目前尚很年轻、没有经受过什么考验的男孩,是否能够应对此事,答案仍是不确定的,不应该冒险行事。
冬天来了,转眼又过去了,是个潮湿的冬季,颇显温和,没有更多星星坠落,也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非比寻常的大事。村子里很平静,猎人们格外勤奋地外出打猎。霜冻天气,寒风凛冽,一捆捆僵硬的冰冻兽皮,在小屋上方的杆子上不停摇晃。木材直接堆在光滑的长木板上,顺着积雪,从森林一路拖回村子里。在这短暂的霜冻时节,村里有位老妇人死了,却不能立即下葬,冻硬了的尸体就停放在小屋门边;一直要等到好几天之后,地面稍稍解冻,才能予以安葬。
接下来的这个春天,部分印证了祈雨法师通过星辰雨预测出来的灾祸。这是个明显很糟糕的春天,月亮格外反常,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缺乏活力,蔫头耷脑。从月相看出来的位置总是有些滞后,确定播种日期所需的各种迹象从来没有吻合过,原野上的花朵开得稀疏可怜,闭合不放的花蕾挂在枝头,逐渐枯萎死去。科讷希特对此感到极为苦恼,却没有对任何人说,唯有艾达和图鲁——尤其是后者——看出了异常气候对他精神的侵蚀。他不仅念诵了通常的咒语,还私自献上了私藏的祭品,为恶魔们精心烹制了异香扑鼻、甜美诱人的稠粥和汤剂。他在新月之夜剪短了胡子,将剪下的毛发点燃,与树脂和潮湿的树皮混合,产生了浓浓的烟雾。公共活动、村中祭祀、参拜请愿、鼓乐合奏,他都是能避则避,仿佛只要不跟任何人接触,就能让这个邪恶春天的气候诅咒变成他的私人难题。然而,每年通常的播种日期,转眼已过去了很久,他不得不前去向女族长汇报情况;瞧瞧,就连办这样一件小事,也能让他遭遇不幸、受人厌弃。现任女族长对科讷希特非常亲切,在他眼中几乎是母亲一般的人物,这次却没有接待他。她病得很重,躺在**,将所有的职责、所有的忧心事都交给了自己的妹妹来担负。这个妹妹对造雨者的态度向来都很冷淡,她没有姐姐那种严肃正直、为民请命的性格,反而有点儿倾向于懒散度日,喜欢娱乐消遣。这种倾向将鼓手兼杂耍艺人马罗吸引到了她的身边,他知道应该如何为她张罗恣意享乐的快活时光,也懂得如何去奉承她,而这位马罗,恰恰是科讷希特的死敌。在跟女族长的妹妹第一次谈话时,科讷希特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冷淡和厌恶,尽管她没有明确反驳他所讲的任何一句话。他所给出的解释和相关提议,即将播种日期,以及稍后可能需要的祭祀和巡游仪式等稍微延后的请求,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接受和批准,但这位老妇人同他寒暄、与他沟通时的态度极为冷淡,就像跟一个下属谈话那样。他希望能够跟生病的女族长见个面,或者至少允许他为她准备些药物,但这个心愿却遭到了拒绝。离开的时候,他感到很难过,心中空空落落,嘴里念念有词。这次谈话归来后,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试图创造出一个适合播种的气候条件。哪曾想到,原本经常与他内心起伏保持高度一致的天气,这一次竟表现出顽固的轻蔑和敌意,既不听从咒语,也不为祭祀所动。造雨者无可奈何,不得不再次去找女族长的妹妹。因为多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他的态度没那么超然了,就像是在恳求一般,请管理层多些耐心,请求继续延期;他很快就意识到,她一定跟马罗这个小丑聊过他、聊过与祈雨法师职务相关的内容。因为,在关于确定播种日期以及讨论公开祈祷仪式必要性的谈话中,眼前这个老妇人简直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甚至使用了一些她只可能从马罗这个造雨者曾经的弟子那里听来的表述。科讷希特要求再给他三天时间,到时候就能够以一种更有利的方式来匹配焕然一新的整张星图,并将播种时间定在下凸月出现的那一天[8]。老妇人同意了,并且念出了开启仪式的咒语;这个决定旋即向全村公开,于是,大家纷纷为这一年的播种仪式做起了准备。现在,当一切似乎又开始有了秩序时,恶魔又一次表现出了它们的不悦。刚好在期待已久、万事就绪的播种仪式前一天,女族长去世了,仪式不得不推迟,改为宣布并筹办葬礼。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备极哀荣;在新上任的村子女族长、她的姐妹和女儿们身后,是造雨者的位置,他身穿举办大型仪式时才会拿出来的法袍,头戴又高又尖的狐狸皮帽,在他儿子图鲁的协助下,敲打着能够发出两种不同音调的硬木响板。大家纷纷对死者和她妹妹,也即新上任的女族长表示了极大的敬意。马罗跟他率领的鼓手们走在最前面,一边大力敲鼓,一边往前推进,赢得了人们的关注和掌声。全村人都泣不成声,同时也在庆祝,享受哀乐和盛宴、击鼓与祭祀。这个葬礼日,对村里的所有人而言,都称得上是个美好的日子,可是播种又被推迟了。科讷希特始终保持着庄重、木讷的神情,但他心里其实深感悲痛;在他看来,仪式上埋葬的不只是女族长,同时也在埋葬他跟随女族长一起为村子效力的全部美好时光。
哪曾想到,尽管他们如此喜庆地播下了种子,却没有等待相应的喜悦和收获;这是一个无情的年份。从冬天和霜冻时节开始就已经很糟糕,春天的气候更是怀抱着巨大的敌意,使出了所有可以想象的诡计。到了夏天,当稀稀疏疏、只有往常一半高的、羸弱可怜的作物总算勉强覆盖了田地的时候,最后也是最糟糕的灾害袭来了——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严重干旱,自古以来就没发生过这么严重的旱灾。一周接一周,太阳蒸腾出亮白色的热雾,较小的溪流统统干涸,村里的池塘只剩下一片肮脏的泥沼,成了蜻蜓和可怕蚊子的天堂,枯干的土地上,无数裂缝深深地洞开。大家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作物生病、枯萎。云层时不时也会聚集,电闪雷鸣一阵过后,大地依旧干燥。哪怕偶尔洒下些许雨水,几天后也必然会刮起炙热的东风,经常会有闪电击中高大的树木,已呈现出半枯萎状态的树梢,很容易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图鲁啊,”有一天,科讷希特对自己儿子说道,“这次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所有恶魔都在与我们为敌。一切灾祸都是从星星坠落时开始的。照我看来,这次我恐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记住:一旦到了我必须献上生命的时候,在我死去的那一刻,你也将在同一时间接替我的职务。要求你来完成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将我的遗体烧掉,将骨灰撒到田地里去。今年冬天,你们将会迎来大饥荒。但这时灾祸的诅咒也会被打破。你必须确保没人会去打村子里预留种子的主意,一旦有人胆敢出手,必须处以极刑。到了明年,情况就会好转,大家到时候就会说:我们有了一位新上任的、年轻的祈雨法师,此乃幸事。”
村子被绝望所笼罩,马罗趁机煽风点火,经常有人对造雨者发出威胁和咒骂。艾达生病了,卧床不起,呕吐发烧,浑身颤抖。祈祷巡游,牺牲祭祀,长时间敲奏震慑人心的鼓乐,无论进行多少次,都起不到任何效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由科讷希特来领导大家,这毕竟是他的职责。可是,当仪式结束,村民们再次散去时,他又变得形单影只,成了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对象。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也知道马罗肯定已经向现任女族长提出了要求,希望部落献上祈雨法师本人作为祭品。为了维护自身荣誉,为了儿子图鲁,他决定采用最后一种无可非议的手段:他为图鲁穿上了大法袍,将他带到了女族长的面前,推举图鲁为自己的继承人,并且要求以献祭的方式辞去职务。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小会儿,点了点头,同意了。
大家进到森林里,前往那块巨大的圆形场地,那是科讷希特自己挑选的献祭地点。大多数男人身上都带了石斧,准备劈砍燃烧尸体用的柴堆。抵达场地之后,他们让造雨者站在圆形正中央,在他周围围成了一个小圈,人群聚集在小圈外面,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圈。眼看大家都有些犹疑,维持着尴尬无比的沉默,造雨者本人主动发了言。“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是你们的造雨者,”他说,“一晃多年,我已尽自己所能,努力做好了分内事。如今恶魔处处跟我作对,天地不再赐福于我。故此,我将以己身献祭,破除这一系列灾祸,与恶魔们和解。我的儿子图鲁,将成为你们新的造雨者。动手吧,杀了我,等我死后,严格遵照我儿子的指示,再去完成接下来的步骤。永别了,大家!由谁来杀我呢?我推荐鼓手马罗,做这件事,他是很合适的。”
他的话讲完了,沉默了,现场鸦雀无声,人群一动不动。厚重的毛皮帽子底下,图鲁那张脸涨得通红。他无比煎熬地环顾了一遍四周,发现父亲的嘴角有些扭曲,显露出嘲弄的神情。最后,女族长愤怒地跺了跺脚,示意马罗过来,对他喊道:“上前去!举起斧头,赶紧下手!”马罗双手持斧,站在他曾经的师父面前,甚至比以前还要恨他。那张沉默的老嘴上拉扯出来的嘲笑,令他感到心如刀绞。他举起了斧头,在他上方轻晃,尽量瞄准。斧头不动了,高悬在空中,马罗准备妥当,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位赴死者的脸,等他闭上眼。哪曾想到,科讷希特不仅没有闭眼,反而双目圆睁,注视着这个高举斧头的男人。科讷希特的脸上现在几乎没什么表情,些许能够看出的表情,徘徊在怜悯和嘲笑之间。
马罗无比愤怒,将斧头给扔了出去。“我做不来。”他嘟囔着,推开长者们围成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此情此景,惹得几个人轻轻笑出了声。女族长早已气得脸色煞白,对懦弱无能的马罗的愤恨,不亚于她对眼前这个傲慢造雨者的愤恨。无奈之下,她只好向小圈子中的一位长者招手,那是一位可敬的、性格沉稳的老人,正倚着自己的石斧站立,似乎对这整个场面感到颇为难堪。眼看接到指示,他就走上前去,向赴死者简单而亲切地点头致意。他们两人打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了。如此一来,赴死者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科讷希特,他将眼睛闭得很紧,还将脑袋稍稍垂下。老人的斧头砍下去了,他也跟着倒了下去。新上任的造雨者图鲁,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仅用手势吩咐了必要的步骤。很快就架起了一堆木头,让死者躺在上面。用手中这两根圣木举行庄严的燧火仪式,是图鲁的第一项正式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