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忘记了一件事。

他擅长学习别人的战法,别人也在学习他。

沮授有个很好的习惯,无论跟怎样的敌人交手,都会撒出大量的探马在附近游弋,彼此互相支援,一旦势头不对,立刻报讯,给后方争取准备的时间。

别人不了解这个战法,但吕布之前在袁绍手下的时候沮授曾经亲自传授这招,帮助吕布在与黑山军的大战中总能准确地发现黑山军的位置,这么多年过去,吕布一直牢牢记着当时沮授讲述战法时苦口婆心地反复念叨战场情报的重要,而当时吕布、宋宪等人对他们的战力极其自信,全然懒得听沮授这反复叨唠。

现在的吕布已经不是之前只会猛攻猛杀的吕布。

抵达并州之后,连沮授开展总攻的时候这位大将军也没有出手,而是精选军中的弓弩好手,跟自己一起侦查沮授军探马的位置。

他相信徐庶能应对得了沮授的猛攻,自己的力气应该花在其他的地方。

在徐晃、宋宪、高览等人厮杀的时候,吕布耐着性子仔细观察沮授军探马的习惯——探马能活动的最远距离是一定的,只有很少的探马会选择在前线吃饱了玩够了再返回,吕布摸清了所有探马的游弋距离之后,就是他反击的时候。

徐庶反击开始的时候,吕布已经率先发动。

他换上普通骑兵的衣甲,在宋宪、高顺的掩护下装作寻常的骑兵开始向沮授的迎敌接近。

在接近之后,他立刻包围沮授军的探马,随即万箭齐发将其一一射杀,沮授安排了大量的探马,本来以为就算一两个人遭到伏击也能有大部分兵将回来报讯,可因为吕布对沮授非常了解,因此一上来就占据上风,将沮授派出的探马几乎全部射杀,随即大军迅速前进,迫近沮授大营。

到了此刻,如果沮授发现探马没有回来,再派人去探查,也一定能发现一些端倪,做出良好的应对。

可因为高干和张郃先后回营,沮授军已经乱成一团,大家都在提防这些人中可能藏着徐庶军的奸细,哪有心思再去探查敌情?

吕布军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向前,已经突然出现在了沮授军的面前。

而之前徐庶被包围,为了以防万一,也派人去给马超送信求救。

现在马超留下裴茂殿后,自己率领庞德、杨奉二人亲自支援吕布,沮授之前虽然留了预备队拦截马超,可因为张郃高干之争,现在全军乱成一团,他根本抽不出任何兵马应对。

唯一的办法是用时间交换,可这需要有人站在最前面抵挡,而阻挡吕布和马超,这几乎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死斗。

沮授身为监军,理应退到全军之末,但他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做出判断,他放弃了生机,让审配代替自己在全军最末,他率领逢纪、高干二人挡在最前方,以必死的决心抵挡吕布!

“此战如此,我沮授无颜生见太尉,还望元图保重,日后莫要再起争斗!我……死而无憾!”

高干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一脸怨毒地看着愣在原地的张郃,厉声道:

“我与监军同死!”

便是回了冀州,高干也不会再有什么好下场。

徐庶已经将他列为内应,高干用尽一切办法都不可能摆脱了,他现在是在为自己的清白和名誉而战,他不想死后再遭受罪责,成为笑话。

审配也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琢磨这個的时候,如果不抓住机会整顿兵马,数万人的袁绍军可能会被吕布军以少数兵力直接冲散。

他眼含热泪,颇为惭愧地道:

“有劳监军……诸君随我后退,赶紧通传各营,吕布打过来了!”

身披重甲的吕布一马当先,毫不犹豫地向沮授的军营发动最后的冲锋,沮授也拿出了自己的依仗——之前操练许久的鲜卑重骑!

沮授擅长学习,手下的这支鲜卑军是由转投袁绍的前公孙瓒麾下骑兵都督王门统帅,虽然只有一千余人,可**都是精骑,人、马吃的都是好料,手持长枪,腰佩利刃,背负长弓,鞍挂盾牌,堪称是河北军中的最强战力。

之前沮授准备在关键大战中将他们撒出去突袭吕布,给吕布致命一击,没想到现在反倒要被迫启用。

王门看着远处潮水般的骑兵,目光寒冷似铁。

来的太快,长弓反倒是累赘,他来不及挽弓,双手持枪凝视着翻滚起大片烟尘的吕布军,缓缓催动战马,怒吼一声迎了上去。

沮授全身已经被大汗浸透。

他虽然称号是将军,可并不是什么能上阵搏杀的勇士,之前临敌搏杀,也是从容站在后方,调遣精兵不断前进。

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

徐庶的算计宛如一堆星星点点的余火,沮授一时不慎便化作了惊天赤焰,他现在没办法,只能用这种手段以求稳定军心。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为袁绍辛苦奔波,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人人都说他统摄内外威风无比,可这么多年纠集众将、筹备粮草,他又何尝稍稍任性妄为,何时快意恩仇?

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给我一支矛!我也上阵!”

逢纪本来被沮授留下还颇为胆怯,见沮授如此悍勇,也终于生出几分勇猛。

“愿与监军同死!”

吕布来的飞快。

见王门的铁军迎上来,吕布的眼神稍稍变了一瞬,心跳却愈发平稳,几乎没有一丝波动。

他摘下木盾提在左手,右手长戟平举,稍稍探出马头,铁戟如浇铸在他的身上。

吕布军不知道敌人有多强,但他自信,天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强!

“给!我!死!”

电光火石间,长枪铁戟同时交锋,烈阳投在精钢上反射出点点寒光,天地似乎为之一静。

刚刚抵达战场增援的宋宪眺望着猛地捏紧拳头,不要命地策马奔过来。奉先啊,你是大将军啊,怎么还冲在最前面,你是恶狗等开饭吗?

·

出枪的一瞬间,王门手上已经变招。

他之前虽然不曾与吕布交手,却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瞬间格杀这个身经百战的猛将,见吕布木盾护在胸前,王门立刻做出判断——吕布肯定是用木盾护着胸口,防止被一枪贯穿,之后利用交马错身的空当猛击王门的手臂或者**战马。

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一寸长一寸强,王门不给吕布接近自己的机会,见吕布已经将木盾举起,决定利用这短暂遮蔽视线的机会猛刺吕布的战马,取得战场的主动!

可他刚刚抬起手臂,立刻就感觉不对。

吕布居然抡圆了膀子,将手上的木盾用力投了出去!

纵横无敌的吕布在大战交锋中居然会选择使用这种无赖招数,这是王门万万没想到的,他已经来不及收枪护住面门,只能用左手阻挡这飞来的“暗器”,可这一下他的视线稍稍被遮挡,吕布马快,已经飞奔到他身边,长戟迅速划过王门的手臂,小枝已经顶进了王门的胸口,撞断了他的肋骨!

强大的冲击力让王门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沮授精心准备的猛将居然一个照面就被吕布格杀,高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但是……

“不慌。”

沮授的表情依旧平静:

“挡得住!”

鲜血喷涌的瞬间,王门的惨叫声让吕布心中振奋,本以为这些兵马将被瞬间冲散,剩下的人将会鸟兽散,跑的不知去向。

可让吕布没想到的是,王门坠马惨死非但没有打击他们的士气,反倒让这些鲜卑人各个红了眼。

他们全不后退,长矛如林,反倒更加密集地迎头冲上来,与吕布军狠狠撞在了一起,长矛铁戟交错,一股股鲜血不断猛喷出来,直到此刻,吕布才意识到面前这支敌军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更坚韧,并非随意就能击垮。

鏖战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才是最激烈的搏杀!

不愧是沮授一手操练出来的兵马,也更有趣……

“奉先让开,这边让我来!”

宋宪已经拍马赶倒,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吕布,大骂道:

“尔这大将军学小卒冲杀,成何体统?”

“那我应该作甚?”吕布皱眉问。

“在后面调遣兵马啊!”宋宪说着,突然一愣,“哦对,调遣兵马你也不会,算了,你且看着,我来杀敌!”

吕布和宋宪居然在战场上聊起来,这让众多鲜卑军勃然大怒。

他们战意旺盛,当先的四人并排飞奔过来,矛利刀寒,四道寒芒分别攻宋宪上下,只要成功,宋宪不是被铁矛刺死,就是被钢刀劈成两段!

宋宪嘿了一声,战马仍在奔腾,眼看铁矛将至,他按住马鞍,身子猛地伏下,躲过两把贴着他过来的钢刀,随即挺身而起,挥手削断一支矛尖,另一支铁矛已经避无可避,宋宪稍稍侧身,手上的钢刀换到左手,空出来的左手敏捷地抓住长矛,稍稍用力一拖,那个鲜卑骑士已经被他拖拽摔翻下马。

“吃俺一刀!”

宋宪出刀,刀花微亮,转手划过两个刀手的脖颈,他们立刻痛苦地捂着脖子坠落,最后一个矛手手中的长矛矛尖已经被削断,此刻只能调头快跑,宋宪拍马迎上去,又划出一道银光,再次溅起大片的鲜血!

自从见了关羽惊天一刀,宋宪许久不曾长进的武艺终于突破桎梏,实实在在成为吕布军中第二高手,他表面依然如平日一般浪**不羁出口成脏,可背地里却在不断苦练,每夜苦读《春秋》,以求能学到关羽三分相似,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甚至还有一点倒退。

这次来到并州,宋宪与关羽的老乡徐晃演练武艺,徐晃一眼就看出宋宪的武艺只是在笨拙地模仿别人,难有什么长进。

这话如当头棒喝,让宋宪听得汗流浃背,终于感觉自己找回了丢失许久的自我。

从军以来,他先是学吕布,之后又学关羽,他总是觉得其他人是对的、是无与伦比的,从没有考虑过这武艺适不适合自己。

徐晃的话让他陡然醒悟,之后几天,宋宪武艺堪称一日千里,这次出战,他终于有了大将之风,刀法凌厉中带着阴狠,不求如关羽一般将敌人砍成两段,反倒更加灵活自如,竟在鲜卑军的包围中来去自如!

观战的沮授终于色变,吕布强大他已经有所准备,没想到宋宪居然都展现出了大将之风,这些士卒都是他辛苦操练出来的,不输给张郃的大戟士,可在吕布宋宪面前,居然如劈瓜切菜一般,这些士卒像一堆枯草正在被慢慢焚烧,倒下只是早晚的事情。

饶是如此,沮授依然没有命令他们后撤。

河北军的大旗猎猎,众将在逢纪的调遣下迅速坚守位置,同时向其他营地的同伴传信,剩下的则抓紧准备衣甲刀枪,强弓硬弩,好一派繁忙。

如果可以,沮授想亲自去将手下这些一只脚踏入地狱的士兵拉回来。

但他不能,他需要用这些人的人命争取时间。

快点,再快点!

这一战后,我为你们偿命!

“监军,儁义已经退到后方!正南也马上回到中军!后军正在集结!”逢纪咬着牙厉声大吼。

“监军!弓弩都已经准备好!”高干满脸热泪,哭着大叫。

“好!”

准备到这般,徐庶军的前锋绝不可能倒卷珠帘般冲毁袁绍军全军,沮授立刻下令道:

“出击,将吕布人头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