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沉默一霎,道:“颜萝,你别管,一个时辰后,我在杏亭旁的西宫门外等你。外头有接应的马车。我已经想明白了,地府一日,人间一旬,我与你在人间把余生过完,然后一同回地府。”
“接应?”我盯着他:“你一直被关在沁芳楼,何人与你接应?”
“颜萝,难道现在你还在犹豫,还不肯走吗?”
他扶住我的两肩:“赵玄郎在正阳宫宿了那么久,这一个月,他都没有来看你一眼。你高热不退,整整七天,太医院没有一个太医过来诊治。你是大宋的皇后,如果没有他的指令,太医们敢这么做吗?颜萝,你醒醒吧?”
“我高热七天,你在沁芳楼中,是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赵文,你自被俘到大宋,卑躬屈膝,做小伏低,装出无心反抗的样子,其实你没有这么简单,是不是?”我质问道。
他不语。
我拽住他的衣襟:“你说,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要带我走,为我好,难道就不能告诉我实情吗?”
“我确实暗中有筹划,不然你以为就凭宋玲珑一个小小宫女,能那么简单就弄到药吗?颜萝,我们走吧,走吧……”他哭了。
“走去哪里?”
“蒲甘国。那里在很远很远的南方。有山,有海,有神奇的莱茵湖,湖上漂浮着小园子,像仙境一样,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我松开他:“我知道了,蒲甘国在这个时候来大宋进贡碧绿观音,并非偶然。”
“是。蒲甘国的王子殿下,与我有八拜之交。”
我抬头:“周女英的谎言,买通晋城贺兰的父母,也是你安排的?”
“怎么可能?”他摇头:“你忘了吗,当时我并没有来人间,还没有附在李煜身上,根本不知道你与赵玄郎之前的事。她能想到这个主意,我也很意外。”
“真的不是你?”
“真的不是我。颜萝,我发誓。”他双眼忧伤而清澈:“我与周女英,虽是夫妻,但并不交心,就连大宋皇宫里安排的眼线,我都没有告诉她。”
月亮,弯而细,像仕女图上新画的眉。
朗星落满宫廷。
我坐在窗边想着,如果这件事不是赵文做的,那会是谁呢?
周女英必有帮手。
从开封到晋城,四百多里路,没有帮手,不可能办到。
赵文往殿外走,我忽然拦住他:“今晚,你和蒲甘国的使臣们准备做什么?”
他低声道:“赵玄郎方才派人来传话,唤我去琼华殿,让我这个南唐亡国之君在宴席之上做内侍的活儿,倒酒侍奉,好震慑外邦。届时,他们的酒中,会加上蒙汗药。外头的侍卫和太监也都会被迷魂香放倒。蒲甘国有人接应我,我带你走。”
“只是蒙汗药?”
“是,只是蒙汗药。宴席上的蒲甘使臣,也会共同举杯,同他们一起被迷晕。这样,赵玄郎醒来后,不会怀疑蒲甘。御膳房安排了偷盗的御厨,来顶罪。”赵文道。
“赵文,你做了这么多,只是想带我走?”
“是。我只想带你走。”
淡淡月光下的泪珠,晃晃悠悠,闪着莹莹光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文去了琼华殿。
我在檐下,走来,走去,神思俱乱。
琼华殿的欢笑声,乐曲声,一阵接着一阵。
小周后的歌舞,曾惊艳整个南唐,如今,也成了大宋皇宫令人瞩目的风景。
子时,真的要跟赵文走吗?
我恍惚不定。
这些日子,就像梦一样。
我不知不觉走出东殿,在朗星下的宫道徘徊。倏地,看见远处几个侍卫将布团塞进一个胖胖的男子口中,尔后,将其用粗粗的绳子捆起来,押走。
那胖胖的男子腰间系着围裙,分明是御膳房的厨子。
我猛然想起赵文的话,暗道不好。
御厨被抓住,定然出事了。
赵文被识破了。
有大难。
我连忙往琼华殿走去,走到御湖边,见晋王妃符佳樱提着灯在御湖边赏月。
她时时刻刻,仪态万方,端庄雅致。
她摘了朵晚樱花戴在头上,临水照照,转身,回琼华殿赴席。
我加快脚步。这时,肚子一阵阵抽疼,我走得越急,疼得越厉害,下体像是有什么东西破了,湿润润的。我缓下步子,强撑着,艰难向前。
琼华殿中。
周女英正在跳着《霓裳羽衣舞》,乐声跳珠憾玉,舞姿优美柔婉,轻盈飘忽。
席上的酒,快没了。
御膳房已送了新的酒来。
站在一旁的赵文接过,倒酒。
一杯,又一杯。
赵玄郎斜斜倚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听曲观舞。
胸口的伤,没有好透,纱布仍缠着。
赵文倒酒倒到赵玄郎面前。
赵玄郎笑道:“李煜,这杯酒,赏给你喝。”
“罪臣不敢。”
“朕赏你,但喝无妨。大宋得观音国宝,大吉大庆,朕高兴,也想让你沾沾喜气。南国国灭后,你已许久不曾饮酒了吧?喝。”
赵文道:“罪臣早起腹疼,不能饮酒。”
“朕让你喝。这是圣旨。”
赵文伸出手,又缩回。
赵玄郎的笑容收住了。
他摆摆手,侍卫将御厨推进来。
一霎时,席上蒲甘国使臣们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周女英停下舞步,乐曲戛然而止。
赵玄郎指着御厨,道:“招!”
御厨磕头:“陛下,膳奴是受人指使的,没有办法啊,求陛下开恩,膳奴的妻儿老小都被抓走了,膳奴不得已才……”
“酒里加了什么?”
“鸩毒……缅地鸩毒……”御厨道。
赵文听到这里,转身,斥道:“你撒谎!”
“你既说他撒谎,那么,你便喝下这杯酒!”赵玄郎厉声道。
殿外走进一个侍卫总兵,俯身道:“陛下,御厨的妻儿老小已在城西陋巷的一间破屋找到,有几名蒲甘卫戍看守,臣已经把他们全都带来了!”
“李煜,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话可说?”赵玄郎冷冷地看着赵文。
蒲甘国的使臣听到这里,统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早在这个女人谎称孝惠皇后托梦时,朕便在想,背后之人是谁,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这些日子,朕有意放松宫廷各处防备,等到今日,果然水落石出。蒲甘国好大的胆子,与你勾结作乱,下一个南唐,便是蒲甘!”
赵文长长叹了口气:“我确实在酒里下了药,但不是鸩毒,只是蒙汗药。周女英的事,也不是我安排的。”
赵玄郎冷笑道:“你还是不肯承认。好,这杯酒赐给你。你既说是蒙汗药,有何不敢喝?”
赵文踌躇良久,端起酒杯。
周女英惊恐地上前,哭道:“圣上,不能,您不能喝。”
“蒙汗药而已,喝,便喝。”赵文道。
“如果当真只是蒙汗药,朕饶你性命。”赵玄郎道。
赵文看着赵玄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而,刹那的工夫,口中喷出黑血,倒在地上。
鸩酒。
真的是鸩酒。
周女英哭得肝肠寸断:“圣上,圣上,臣妾还没有带您回南方,您不能死,您不能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赵文大口大口喘着气。
“雕栏玉砌应犹在,朱颜未改。圣上,臣妾永远都是您的人,永远都是。臣妾要为您报仇,杀了那个小人。”
周女英摇摇晃晃,拔出离她最近的侍卫腰间的剑,刺向前。
“我要杀了你!你出尔反尔,出尔反尔……都是你,都是你,你好歹毒的主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行宫的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坐在赵玄郎身侧的赵匡义高声道:“弓箭手,放箭!这个女人要行刺陛下!”
“嗖,嗖,嗖”,接连十几支箭,射向周女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