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人笑话,就在这儿躺着吧。随你。”

我复又关上门。

“我为什么要怕人笑话?你是我的妻子,中宫皇后。隋文帝惧妻,也是千古明君。”他在门外道。

“你倒是会说,人家隋文帝六宫空闲,只爱伽罗。”

我回到榻上,躺下来,想要入睡,可怎么都睡不着。

夏季的月光是水润的。

清清凉凉。

赵玄郎在门外接连咳嗽几声,似是伤口牵扯着了。

我喊:“小灯,弄点水给外头的人喝。”

“是,娘娘。”

小灯是檐下守夜的小宫人。

赵玄郎道:“朕不喝,拿走吧。”

我忍不住又披衣起来,坐在门边,朝门缝外头道:“让你喝,你就喝。啰嗦什么?”

他听见我的声音,道了声“好”,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

我没有起身,隔着门,同他说话。

“你在昏迷中,看到了什么?”

他沉默一会儿,道:“看到了颜萝和我,过去的一幕幕。我方才知道,贺兰就是颜萝。”

“那你如何相信了,王兰因也是颜萝?”

“你之前说过很多次,我当时不敢信。可当我忆起前世时,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譬如转世轮回,譬如灵魂附体。你与贺兰是同一个人。”

槐花的味道,清甜中带着微微的苦。

我背靠着门,道:“宗训是你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

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老赵,你哭了?”

“没有。”

这时,寂静的夜里,传来婴孩的哭啼。

德芳闹夜,乳娘一直哄不好。

我扶着门框,起身,走出去,将德芳抱在怀里。

德芳很瘦。

比德昭瘦得多。

也许是孕中总跟赵玄郎怄气的缘故。

德芳睁着眼睛看我,闻着我身上的味道,居然不哭了。

由于产后血崩,自把他生下来,我拢共抱了不到三回。

今晚仔细看他,确实很像赵玄郎。

但多了些文弱气息。

我抱着他睡觉,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我越来越觉得王兰因这具身躯在迅疾地疲弱,就像汪洋大海里一叶被狂风暴雨拍打的小舟,不知下一霎被拍到哪里,不知明天何所。

醒来,天亮了,赵玄郎还躺在殿外。

“报——”

兵丁急促的脚步声,踏破清晨。

“陛下,李重进在扬州起兵造反了!”

赵玄郎从睡梦中惊醒:“什么?”

“李重进勾结江南一众原来效忠后周的武将,在扬州起事,在江南延用显德年号,扬言要光复后周,杀到开封……”兵丁递上战报。

李重进,乃后周福庆长公主之子,后周太祖郭威的亲外甥。郭威无子,收柴荣为养子,立为太子。柴荣是郭威的妻侄。

按血脉来说,李重进比柴荣更应该继位。北汉的皇帝刘钧无子,便是传位给了外甥何继元。

但郭威一定要立柴荣。

在郭威病重时,曾让李重进在病榻前给柴荣行君臣之礼,以防李重进觊觎皇位。

柴荣继位后,李重进手握重兵,官高位显。

陈桥兵变后,大宋取代后周。

李重进却第一时间到开封府朝贺,跪在地上,向赵玄郎俯首称臣。

他看起来,十分温顺。

原来背地里在江南,养精蓄锐。

如今,趁着赵玄郎受了重伤,起兵造反。

石守信他们的担忧,确是有道理的。后周的遗臣,果然造反了,打着拥立柴宗训的旗号。

肉团团听说这件事,忧心忡忡,转动轮椅,来到赵玄郎身旁:“亚父,这件祸事是不是因为我?”

我握紧肉团团的手。

我怕。

怕真因国事所需,要肉团团的命。

我暗暗决定,不论谁要处死肉团团,我都要拼到底。

赵玄郎伸出手,摸了摸肉团团的脸,理了理肉团团的衣襟:“不,宗训,不是因为你。早在大宋开基之前,李重进就想做皇帝。他不过是打着你的旗号,好名正言顺地让后周遗臣为他卖命罢了。”

“亚父,把我交出去,李重进会不会停止叛乱?如果是,我愿意去。”肉团团道。

“傻孩子,亚父绝不会把你交出去。如果连李重进这小小叛乱都无法平息,亚父也不必做皇帝了。”

“亚父,你会赢吗?”

“会。别怕。”他贴了贴肉团团冰凉的小脸儿。

我看在眼里,有些哽咽。

他就像普天下的寻常父亲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老赵,这回,你不要亲征了。你身体还没好。”

“不,我得亲自去。就算只是阵前指挥,我也要去。我要让李重进知道,让天下人知道,起兵谋反,死路一条。”

他立即命人准备出征事宜,在最快的时间里,抵达江南。

他走的时候,我和肉团团一起送他。

肉团团哭了好几回。

“亚父,你要回来啊亚父,我和娘亲、弟弟等着你,等着你!”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尘埃扬起,马蹄嘶鸣,人各南北。

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问他,关于小周后的事。

也许潜意识里,我不想听到我不愿听到的答案。

我还没有原谅他。

他就又出征了。

五月末,王饶生辰,大宴宾朋。

我本来极不想去,可章氏劝了我好久:“兰因,他毕竟是你爹,你是王家的姑娘,这样的场合,怎能不来呢?你和德芳,是你爹的骄傲啊。他都已经吹嘘出去了。你们不来,他没法下台。”

“王饶就是一贯的虚荣。”

“闺女啊,给你爹、给王府这个脸面吧。我和你爹过了大半辈子了,夫妻情面是要顾的。”章氏道。

哪怕从前在王府做小娘,受气二十多年,章氏仍然为王饶考虑。

一世的夫妻,又育有孩儿,她固然知道王饶种种缺点,还是想维系着情分。

我叹了口气:“娘,为了你,我去。”

重回王府,恍如隔世。

门庭耀眼,金字牌匾。

王府已经不是当年的王府了。

显赫的外戚。

皇后的母家。

王饶红光满面地招待着客人们。

因我和德芳的到来,他赚足了恭维。

我让宋玲珑把德芳抱到内室,免得人声嘈杂,吵到了孩子。

宋玲珑应声去了。

院中伶人唱着祝寿的曲子。

王饶时不时举杯,众人同饮。

我没有饮酒,喝着清茶。

一盏茶的功夫,宋玲珑惊恐地跑出来,跪在我面前:“娘娘,不好了,小皇子不见了!”

我乍然一懵,厉声问道:“如何会不见了?”

她哭道:“小皇子睡着了,奴婢趴在摇篮边打了个盹儿,睁开眼,摇篮是空的,小皇子没了……”

阖府大惊。